铎丝·凡纳比里:……历史学家,生于锡纳……若非她在斯璀璘大学担任教职两年后,邂逅了处于“逃亡期”的青年哈里·谢顿,她很可能继续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银河百科全书》
16
哈里·谢顿如今置身的房间,比夫铭在皇区的住所来得宽敞。它是一间套房,其中一角充作盥洗间,却不见任何烹饪或进餐设备。四面都没有窗户,不过天花板上有个罩着网格的抽风机,不断发出稳定的轻微噪音。
谢顿带着些许失望,四处张望了一下。
夫铭以惯有的自信猜到了谢顿的心事,他说:“谢顿,只是今晚暂住而已。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把你安置到大学里,你就会比较舒服了。”
“对不起,夫铭,可是你又怎么知道?”
“我会做好安排,我在这里认识一两个人。”他露出一丝冷笑,“我帮助过他们,可以请他们还我一两个人情。现在,我们来谈谈细节。”
他定睛凝视着谢顿,又说:“你留在旅馆房间的行李等于通通丢了。里面有没有任何无法弥补的东西?”
“没有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有些私人物品我很珍惜,因为具有纪念价值,不过丢了就丢了吧。此外,当然还有些和论文有关的笔记、一些计算稿,以及那篇论文。”
“那篇论文如今是公开的资料,哪天它被视为危险的邪说,才会禁止流传——这是可能发生的事。话说回来,我总有办法弄到一份副本,这点我绝对肯定。无论如何,你都能重新推导一遍,对不对?”
“对,所以我说没有什么真正无法弥补的。此外,我还丢了将近一千信用点、一些书籍和衣物,以及回赫利肯的旅票,诸如此类的东西。”
“全都不成问题。我会用我的名义帮你申请一张信用瓷卡,记到我的账上。这样就能应付你的一般开销。”
“你实在慷慨得过分,我不能接受。”
“一点也不算慷慨,因为我这样做是希望能拯救帝国。你无论如何都要接受。”
“可是你付得起多少呢,夫铭?即使我勉强接受,也会良心不安。”
“谢顿,你的基本衣食住行,以及任何合理的享乐,我全都负担得起。自然,我不会希望你试图买下大学体育馆,或是慷慨地捐出一百万信用点。”
“你不用担心,可是让我的名字留下记录……”
“这没有关系,帝国政府绝不能对这所大学或其成员采取任何安全控制。这里有百分之百的自由,任何事都能谈论,什么话都可以说。”
“万一有暴力犯罪呢?”
“那么校方会以合理而谨慎的方式出面处理——其实几乎没有什么暴力犯罪。学生和教员都珍惜他们拥有的自由,并且了解它的分寸。过度的喧闹是暴动和流血的开端,政府可能就会觉得有权打破不成文约定,而派军队进入校园。没有人愿意发生这种事,甚至政府也不愿意,因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换句话说,丹莫刺尔本人也不能把你从这所大学抓走,除非大学里出现了至少一个半世纪以来从未有过的严重事端。反之,假如你被特工学生诱出校园……”
“有特工学生吗?”
“我怎么说得准?或许有吧。总之,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被威胁、被设计,或是直接被收买,从此就一直为丹莫刺尔或其他人服务。所以我必须强调一点:理论上你无论如何都很安全,可是没有任何人是绝对安全的,你必须自己多加小心。不过,虽然我给你这样的警告,我却不希望你的日子过得畏畏缩缩。整体而言,比起回到赫利肯或是跑到川陀以外的任何世界,你待在这里要安全得多。”
“我希望果真如此。”谢顿闷闷不乐地说。
“我知道的确如此,”夫铭说,“否则我会感到离开你是不智之举。”
“离开我?”谢顿猛然抬起头来,“你不能这么做。你了解这个世界,我却不然。”
“你将和其他了解这个世界的人在一起,事实上,他们对此地的了解甚至在我之上。至于我自己,我必须走了。我已经跟你在一起整整一天,我不敢继续不顾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绝不能吸引太多的注意。你应该记得,我和你一样有安全上的顾虑。”
谢顿不禁面红耳赤。“你说得对。我不能期望你不断为我赴汤蹈火,希望现在还没有毁了你。”
夫铭以冷淡的语调说:“谁知道呢?我们生在一个险恶的时代。你只要记住一件事,若说有什么人能创造安全的时代——即使不为我们,也要为我们的后代——那个人就是你。谢顿,让这个想法成为你的原动力。”
17
今晚睡眠与谢顿无缘。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思绪一直停不下来。在夫铭点了点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然后离他而去之后,谢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前所未有的无助。如今他置身一个陌生的世界,而且是这个世界的一个陌生角落。连唯一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却也不到一天的交情)都不在身边,而且他对自己何去何从毫无概念,不论是明天或是未来任何时刻。
当然,这些想法全都无助于入眠。差不多在他绝望地认定今晚将失眠到天亮,而这种情况今后还有可能发生之际,极度的困倦终于将他席卷……
当他醒来的时候,屋内依旧一片黑暗——也并非全然如此,因为在房间另一侧,他看见一道明亮的红光在迅速闪动,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毫无疑问,将他吵醒的就是这个声音。
当他正在努力回忆身在何处,并试图从感官所接收的有限讯息理出一个头绪时,闪光与嗡嗡声突然停止。接着,他听到一阵凶猛的敲击声。
敲击声想必源自房门,他却不记得房门的位置。此外,想必有个开关能让室内大放光明,可是他也忘了开关在哪里。
他在床上坐起来,沿着左侧墙壁不顾一切摸过去,同时大声喊道:“请等一下。”
他终于找到开关,房间在一瞬间注满柔和的光线。
他匆匆从床上爬起来,一面眨着眼睛,一面继续寻找房门。等找着之后,正要伸手开门,却在最后一刻想到应该谨慎行事。于是,他突然改用严肃而正经八百的声音说:“是谁?”
一个颇为温柔的女声答道:“我名叫铎丝·凡纳比里,我来找哈里·谢顿博士。”
话还未说完,一名女子已经站在门边,此时房门绝对尚未打开。
一时之间,哈里·谢顿万分惊讶地瞪着她,忽然又想到自己只穿了一件连身内衣。他发出一声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喘息,慌忙向睡床奔去。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见到的只是个全息像。它不像真人那样轮廓分明,而且这名女子显然并未望着他,她现身只是为了表明身份。
于是他停下脚步,使劲吸了一口气,然后提高音量,好让声音穿出门外。“请你等一下,我很快会帮你开门。给我……或许半小时的时间。”
那名女子——或者说那个全息像答道:“我会等你。”说完影像就不见了。
房里没有淋浴设备,所以他用海绵擦了一个澡,将盥洗间的瓷砖地板弄得极其脏乱。盥洗间备有牙膏,可是没有牙刷,他只好用手指代替。然后,他又不得不套上昨天穿过的衣服。一切准备就绪,他才终于打开房门。
他在开门的时候,又想到她并未真正表明身份。她只不过报出姓名,但夫铭并没有说来找他的会是什么人——究竟是这个叫铎丝什么的,还是其他任何人。他会感到安全无虞,是因为全息像是个可人的年轻女子。可是他又怎能确定,她身边没有五六个充满敌意的年轻男子随行?
他小心翼翼地向外窥探,结果仅仅见到那名女子,于是将房门再拉开一点,刚好足够让她进来。然后,他立刻将房门关上并锁好。
“对不起,”他说,“请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她答道,“已经不早了。”
只要是正式计时,川陀一律采用银河标准时间,因为唯有如此,星际贸易与政府行政才能顺利进行。然而,每个世界也都会使用当地计时系统,而对于川陀人随口所说的钟点,谢顿尚未完全熟悉。
“上午?”
“当然。”
“这个房间没有窗子。”他为自己辩护。
铎丝走到床边,伸手触向墙上一个小黑点。床头正上方的天花板立刻显现一组红色数字:0903。
她露出丝毫不带优越感的微笑。“很抱歉,”她说,“但我以为契特·夫铭会告诉你,我将在上午九点来找你。他的问题在于他一向无所不知,以致偶尔会忘记别人有时并不知道。而且我不该使用电波全息识别器,我猜你们赫利肯没有这种东西,只怕我一定把你吓着了。”
谢顿感到松了一口气。她的态度似乎十分随和而友善,而她随口提到了夫铭的名字,也就让他更加放心。他说:“你对赫利肯有相当的误解,凡……小姐。”
“请叫我铎丝。”
“铎丝,无论如何,你对赫利肯真的有误解。我们的确有电波全息像,不过我向来买不起那种设备。我周围的人也都没这个能力,所以实际上我并没有经验。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打量她。她的个子不算很高,就女子而言是中等高度,他这么判断。她的头发是略红的金色,但是不怎么闪亮,烫成了许多短短的发卷。(他在川陀见到许多女子拥有这种发型。这显然是本地的一种流行,在赫利肯则会受到众人的嘲笑。)她并没有惊人的美貌,可是看来赏心悦目,再加上似乎带着些许俏皮弧度的丰满双唇,使她显得更加可爱。她身材苗条,体格健美,而且看来相当年轻。(太年轻了,他不安地想到,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
“我通过检查了吗?”她问道。(谢顿心想,她似乎和夫铭一样,也有本事猜中自己的心思,但也或许是他自己没有隐藏心思的本事。)
他说:“很抱歉。我好像在瞪着你,但我只是想对你做个估量。我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没有任何朋友。”
“谢顿博士,请把我当朋友吧。夫铭君特别请我来照顾你。”
谢顿露出一抹苦笑。“就这个工作而言,你可能太年轻了点。”
“你会发现其实不然。”
“好吧,我会尽量不惹麻烦。可否请你再讲一遍你的名字?”
“铎丝·凡纳比里。”她一字一顿,说得很仔细。“我刚才说过,请叫我铎丝,而你要是不坚决反对,我准备称呼你哈里。在大学里我们相当不拘形式,而且人人都有一种几乎自觉式的努力,避免显露任何地位的象征,不论是天生的还是职位上的。”
“当然没问题,就请你叫我哈里吧。”
“很好,那我就继续不拘形式。比方说,拘泥形式的本能——如果真有这种东西——会让我请求你准我坐下。但是既然不拘形式,我就自便了。”说完,她就坐到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谢顿清了清喉咙。“显然我还没有完全清醒,我应该先说请你坐才对。”他在皱成一团的床铺边缘坐下,后悔自己未曾想到将它拉平一点——但是刚才他根本措手不及。
她以愉悦的口吻说:“哈里,我把计划跟你说一下。首先,我们到校园某间小餐厅去吃早餐。然后我会帮你在校舍找个房间,会比这间好些,至少会有窗子。夫铭曾嘱咐我用他的名义帮你申请一张信用瓷卡,不过我得花上一两天的时间,才能从官僚的校方行政系统弄一张来。在此之前,我负责支付你的花费,你可以事后再还给我——因为我们可以雇用你。契特·夫铭告诉我说你是个数学家,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大学严重缺乏这方面的优秀人才。”
“夫铭告诉你说我是个优秀的数学家?”
“事实上,他的确这么说过。他还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嗯,”谢顿低头望着自己的指甲,“我当然希望自己拥有这种评价,可是夫铭认识我还不到一天,而在此之前,他只听过我发表一篇论文,那篇论文的水准他根本无法判断。我想他那样说只是一种礼貌。”
“我可不这么想。”铎丝说,“他自己就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且他阅人无数,我愿意相信他的判断。无论如何,我想你总有机会证明你自己。我猜,你会写电脑程序吧。”
“当然。”
“我是说教学电脑,这点你要明白。我是在问你,能不能设计一些程序,来教授当今数学的各个领域。”
“可以,那是我的专长之一,我是赫利肯大学数学系的助理教授。”
她又说:“是的,我知道,夫铭跟我提过。这就意味着,大家当然都会知道你并非川陀人,不过这并不会构成严重问题。我们这所大学的主要成员是川陀人,但仍有不少来自各个世界的外星人士,这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我不敢说你绝不会听到诋毁外星的言语,然而事实上,这些言语出自外星人士之口的机会还比较大。对了,我自己就是外星人士。”
“哦?”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决定至少礼貌上该问一问。“你是从哪个世界来的?”
“我来自锡纳星,你听过那个地方吗?”
倘若为了礼貌而撒谎,谢顿判断注定会露出马脚,因此他说:“没有。”
“我并不惊讶,它可能比赫利肯更名不见经传——不管这些,还是回到设计数学教学电脑的问题,我想这项工作也有良莠之分吧。”
“完全正确。”
“而你会做得又快又好。”
“我有这个信心。”
“那就没问题。校方会支付你酬劳,所以让我们出去吃一顿吧。对了,你睡得好吗?”
“出乎意料之外,睡得很好。”
“你饿了吗?”
“饿了,可是……”他迟疑了一下。
她喜孜孜地说:“可是你担心食物的品质,对不对?嗯,大可不必。同为外星人士,我能了解你对每样东西都掺入过量微生食品的感受,不过大学里的菜肴还不坏,至少教员餐厅如此。学生们则委屈一点,但正好能磨练他们。”
她起身朝门口走去,但谢顿不吐不快的一句问话又让她停下脚步。“你也是一名教员吗?”
她转过身来,对他露出顽皮的笑容。“我看起来不够老吗?我两年前在锡纳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就一直待在此地。再过两个星期,我就三十岁了。”
“对不起,”谢顿回报一个笑容,“但你看起来顶多二十四,很难不让人对你的学位存疑。”
“你这是体贴吗?”铎丝说。谢顿立刻感到一股喜悦袭上心头,他想:当你和一位迷人的女子谈笑风生时,毕竟不会百分之百感到像个陌生人。
18
铎丝说得没错,早餐绝对不差。有一道菜显然是蛋类,肉类则熏得很香。巧克力饮料或许是人工合成的(川陀人喜爱浓烈的巧克力,这点谢顿并不在意),不过相当可口,而面包卷也很好吃。
他觉得实在应该实话实说。“这是一顿非常美好的早餐,食物,气氛,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好。”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铎丝说。
谢顿四下望了望。一面墙壁上有一排窗户,虽然没有真正的阳光射进来(他突然想到,不知道过一阵子之后,自己会不会逐渐满足于漫射的光线,而不再在室内寻找一片片的阳光),餐厅内仍然光线充足。事实上,这一带相当明亮,地方气候电脑显然决定现在应该是大晴天。
每张餐桌都布置成四人座,大多也坐满这个人数,但铎丝与谢顿却单独占据一张餐桌。铎丝曾经和一些男男女女打招呼,并曾为谢顿介绍。那些人都很客气,却没有人加入他们两人。这毫无疑问是铎丝的本意,不过谢顿并未看出她是如何做到的。
他说:“铎丝,你没有为我介绍任何数学家。”
“我还没看到任何认识的。数学家大多起得很早,八点钟就有课。根据我个人的感觉,任何莽撞到敢修数学课的学生,总是希望愈早上完那堂课愈好。”
“我猜你自己不是数学家。”
“绝不是,”铎丝发出一声干笑,“绝对不是。我的专长是历史,我已经发表过一些有关川陀兴起的研究——我的意思是原始的王国,而不是这个世界。我想这将成为我专攻的领域——王国时期的川陀。”
“太好了。”谢顿说。
“太好了?”铎丝不解地望着他,“你也对‘王国川陀’有兴趣?”
“就某个角度而言。我并非专指这个问题,还包括其他类似的题目。我从未真正研究过历史,当初真该下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