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岳纯领着新城市、紫金谷的数千援兵,返回平阳景苑。翻过最后一道山岗,居高远眺,新城市、紫金谷诸将顿时傻眼,意识到被岳纯坑了。但见平阳景苑城外,官兵绵延数十里,黑压压铺满大地,如此阵势,看看都让人发虚,这可是冷兵器时代,百万官兵就算站着不动,任你砍杀,砍到刀卷刃,手抽筋,也杀不过来啊。这仗怎么打?没法打。
岳纯也是大吃一惊,他突围时,没这么多人呀。殊不知,那时抵达平阳景苑的只是官兵的先头部队。如今官兵悉数集结,规模和气势自然加倍恐惧。
然而,吃惊归吃惊,既然来了,便非战不可。见诸将狐疑不安,岳纯慨然道,“某愿先行,为诸君开路。”诸将大喜道,“将军请,我们会暗中保护你。”
岳纯撇嘴一笑,领步骑千余,自山岗直冲而下,向远处的官兵阵营奔去。决战就在今日,马儿,狂奔吧,让我们在平阳景苑大醉一场,以人为酒,饮血或伤,剑锋三千寒光,搏一杯生死之觞。战士们,冲锋吧,我们只有一个怕死的理由,那就是在死之前,你的刀还干干净净,连一个敌人也没杀过。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能看到的人注定是幸福的。王美,请为我祈祷,我将为你而战,为谶而战。请打扫来路,在树下等我,我必将归来,风尘仆仆,历尽沧桑。
此时的孙国泰,尚不知岳纯来袭,意气甚逸:征服,不是因为野心,而是因为使命。这是空前的大军,而我统帅,尔等是我的臣民,为我而战,为帝国而战。有我在,没人可以击败你们。我不会变着法地虐待你们,没有敌人,我会和你们一样高兴,我不会硬去拉几个敌人来,塞到你们中间,让你们杀个你死我活。天下太平,大家开心。赌钱吃酒养老婆,三者备也;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随行的政府官员感激涕零,匍匐在地,小心启奏道,“大将军,我们把天地煮来吃了吧。”对这个建议孙国泰嗤之以鼻,你到哪儿找那么大的锅去?
此时的平阳景苑城,同样不知道岳纯的来临。心理学中有所谓的疲乏律,他们已承受了太多恐惧,如今反而不再恐惧。他们彼此鼓励,勇气用之不竭,顽强地迎击来犯官兵,当战争成为一种习惯,人反而无比坦然:只要能比官兵晚一秒死去,我们也可以大声宣告,我们赢得了胜利,然后各自托梦给倚门而望的亲人,告诉他们,我们胜利了,我们将永远胜利。我们不是为失败而生,也绝不带着失败而死。再深入地幻想一下,援军终归会来,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带着粮食和美酒、鸡鸭牛羊,戏班子、说书的,还有那个以风骚和****闻名于整个京城的青楼妓女。
人已到齐,戏将开场。这场戏,演员多达百万,观众更是整个帝国。
且说岳纯率众自山岗猛冲而下,以光速狂奔,在离官兵大营四五里地时,却戛然而止,命部下安营结阵。军士们冲得正爽,忽然要硬生生停下,皆困惑不已,问岳纯道,“我等既然追随将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理应一冲到底,直奔敌阵,何故半途而废?”
岳纯遥望敌营,面容严峻,道,“我等不必主动赴敌,官兵自会前来邀战。”
当岳纯在山巅俯视之时,见平阳景苑孤城犹在,不由得满心欣慰,大赞守城的王凤、王常等人,坚守至今,实属不易。然而,率众狂奔十余里之后,热血渐渐冷却下来,岳纯顿觉事有蹊跷,这才赶紧命部下停止前进。百万官兵,并非木偶泥人,统帅孙国泰更是威震天下的名将,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何以平阳景苑居然还能坚守不下?是因为王凤、王常等人太过勇猛?只怕未必。是因为官兵太过废物?只怕也未必。
一定存在第三种解释!而在找到这种解释之前,岳纯决定放弃冒进,谨慎为上,以静待动,坐等孙国泰出牌。
岳纯之行踪,早有探子飞报孙国泰。孙国泰正与秦桧围棋,绞杀正酣,随口应道,“终于来了。”抬头又问,“来了多少人?”探子答道,“千余人。”
孙国泰皱眉道,“才这么点人马。为首之将是谁?”
探子答道,“其人七尺许,须眉甚美,不知是谁。”
秦桧在一旁道,“此必岳纯也。”
孙国泰一愣,岳纯?这名字耳生得很。
秦桧道,“岳纯,乃岳弈之弟也。”
孙国泰哦了一声,又问道,“此岳纯在汉军中现居何职?”
秦桧答道,“太常偏将军。”
孙国泰再次皱眉,自语道,“官衔居然如此之低?”说罢,手敲棋子,陷入沉思。
平阳景苑久攻不下,官兵诸将无不怀愧在心,闻听岳纯前来,而且才千余人马,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于是纷纷向孙国泰请战。孙国泰伸手指点诸将,大笑道,“轻浮,轻浮!”
诸将请战不得,不甘之态,形于颜色,不知孙国泰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孙国泰扫视诸将一番,徐徐说道,“诸君虽未曾明言,但我也看得出来,自我领兵以来,诸君对我之用兵,颇有不满。”说完之后,特意瞪了秦桧一眼。
诸将低头不语,秦桧也是顾盼左右,拒绝和孙国泰做眼神交流,心中却在冷笑,哼,你知道就好!这两个月的作战指挥,你小子可谓是昏招连出,一错再错。先是不肯救战略地位更为重要的小王,非要死磕小小的平阳景苑。死磕就死磕吧,人家平阳景苑见势不妙,主动投降,这下你总该满足了吧。然而偏不,这等送上门来的好事,你却一口回绝,实在莫名其妙。百万大军,干耗在小小的平阳景苑,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战术?你又究竟算哪门子的名将?
孙国泰见诸将沉默,笑道,“诸君皆不言语,便是默认对我不满了。”
诸将继续沉默着。孙国泰不以为忤,大笑道,“诸君之不满,实属正常。”说完,面容一肃,郑重言道,“我虽早有破敌方略在胸,却一直未曾宣示诸君,故而诸君多有非议。然而,今天却可以说与诸君听了。”
诸将顿时来了精神,就是嘛,孙国泰号为名将,没道理如此草包,于是延颈而望,侧耳而听,等待着孙国泰为自己正名。
孙国泰道,“吾之方略,四字足以尽也——围城歼援。”
诸将此时方才明白过来孙国泰的苦心,而孙国泰此前的那些昏招,因了这一策略,现在也都显出妙味来了。他就是要留住平阳景苑,把平阳景苑变成一个无底洞,诱使汉军来救,然后凭借绝对的兵力优势,在野战之中,将汉军援兵渐次吞噬干净。也正因为此,所以孙国泰才会不合常理地拒绝了平阳景苑的投降,也始终不尽全力攻打平阳景苑,眼看平阳景苑有被攻破的迹象,甚至还会荒唐地鸣金收兵,给平阳景苑以喘息重整之机。
孙国泰再道,“所谓方略,也是因敌而设,因敌而异。围城歼援,对付万达不会奏效,对付汉军却正好恰当。万达胸无大志,流窜游击,一见官兵,辄遁逃而去。汉军则不同,汉军主帅岳弈,一时枭雄,观其用兵,攻城略地,步步为营,显然志在天下,定会寻机和我军正面决战。”
孙国泰再道,“然而,想诱使汉军和我百万大军决战,便必须要给汉军以决战的勇气,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说完,孙国泰看着东山牧扁祁等人,又道,“在此,必须感谢东山的大小官员和将领,是你们让汉军连战连胜,纵容汉军横行太原南边,从而大大毁坏了官兵名声,助长了汉军骄气。”扁祁等人听着孙国泰的明褒暗贬,皆面红耳赤,恨不能尸解而去。
“在汉军眼中,官兵不堪一击。汉军的此一认识,对我们极其有利。我久攻平阳景苑不下,正是故意显示外强中干。我拒绝平阳景苑投降,则故意显示我之昏庸无能。等汉军自以为看清了官兵之底细,便将主动前来寻求决战。”
孙国泰再道,“举国之兵,系于我一人之身,不敢不谨慎。是以此方略一直秘而不宣,惟恐万一走漏风声,让汉军知道平阳景苑是一个陷阱,便再也不肯来也。”
诸将皆拜服在地,齐声道,“大司空神算,臣等望尘莫及。”
孙国泰捋须大笑,又道,“此次来援汉军,仅千余人,为首者,也只是一个太常偏将军。此必是前来试探虚实,后面定有大军接应。咱们得给他们尝点甜头,不能把他们吓跑了,更重要的是,要把后面接应的大军引诱出来。”说完,掷下令牌,道,“偏将徐庆听令,命你领步骑两千,前往迎战,只许败,不许胜。败则大功一件,胜则军法论处。”
徐庆大喜,这活儿我爱干,美滋滋地接令而去。
故意打败仗,而且要败得不露痕迹,其实并不容易。好比你陪老丈人打麻将,你得大输特输,让老头子大赢特赢,这事挺操蛋,但你还得干,不是吗?首先要喂张,老头子缺啥牌,第一时间乖乖送上,把老头子喂饱了,喂足了,喂到听牌了,接下来再放铳。放铳麻利,掏钱更要爽快。万一你手贱,不小心胡了一把小屁胡,还得愧疚地作揖四方,承让承让。
麻将输了,最多赔上点钱,仗打输了,赔上的却是人命。且说徐庆领兵来战岳纯,满心以为只是来走走过场,可人家岳纯不知道呀,一上来就玩真的,如猛虎下山,率众狂奔,一顿冲锋,将徐庆杀得七零八落,斩首数十级。徐庆溃散回营领功,然后这事就变得很怪,连徐庆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故意败了,还是真的败了。
汉军诸将远远望见岳纯取胜,胆气大壮,赶来合会,大赞岳纯道,“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奇怪也。且复居前,请助将军!”
岳纯见诸将从暗处出来,心中不免暗自叫苦。孙国泰只派两千人前来迎战,显然意在试探虚实。诸将这一出来,汉军实力彻底暴露,敌暗而我明,恐非善策。不过再一想,却又释然,反正就这点家底,藏着掖着,也蒙混不了多少时间,既然已经暴露,索性放手直干,决一死战。
探子回报孙国泰:汉军援兵已达七八千人。官兵诸将再度纷纷请战,孙国泰沉默半响,摇摇头道,“汉军援兵,当不止此数。”说完,顿了一顿,再道,“如我所料不差,小王此时已为汉军攻下。岳弈的大军,或者已经来了,或者正在路上。在见到岳弈的大军之前,我军不得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汉军诸将聚集一处,见官兵始终无动于衷,迟迟不对他们采取行动,也都困惑不已,不知孙国泰用意。忽听背后马蹄声狂乱传来,急如奔雷,诸将尽皆失色,莫非孙国泰分兵,从后面包抄而来?正待提枪迎战,便有金龙旗先行跃入眼帘,上书一大字——邓。
张伟大喜道,“此必张俊伟也。有俊伟在,吾等无忧也。”果不其然,来者数十骑,皆青春少年,俊朗矫健,其时阳光普照,而这数十少年,竟有与太阳争光之意,让人头晕目眩,无力逼视。为首者一袭白袍,正是自下元赶来的张俊伟。
张俊伟翻身下马,见过叔父张伟之后,直行至岳纯面前,施礼道,“受人之托,特来探视岳纯近况。”
岳纯一阵温暖和兴奋,不用问,张俊伟是代表王美而来,她还记得他,她在挂念着他。岳纯克制住内心情感,回礼道,“有劳远道而来,还望回告,此间一切无恙,毋须为念。”
张俊伟并未马上答应,而是打量了一番汉军,又远眺官兵大营,随口道,“看来将有一场硬战。”
岳纯神色坚定而惆怅,叹道,“是啊,只在这一两日,命运将见分晓。”
张俊伟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等在此处。你若存活,我便将喜讯带回。你若战死,我便将你尸首带回。”
岳纯忽然对张俊伟肃然起敬,在这少年的形体,有某种古老的瑰丽。岳纯郑重答道,“多谢张君。”
张伟插口道,“奉儿既来,何不同战?”
张俊伟摇头道,“此乃诸君之战,与我无关。我当退后五里,作壁上观。”
李轶早听说过张俊伟大名,今日一见,不过一少年耳,又见张俊伟只和张伟与岳纯说话,浑不将他及其余汉军高级将领放在眼里,心中大为不快,按剑而立,拦住去路,冷哼道,“小儿狂傲,不知尊卑。此乃战地,岂容你自由来去?”张伟大惊失色,连忙劝阻李轶,“使不得,使不得。”李轶哪里肯听。
张俊伟看着李轶,目光空虚而忧伤,又渐渐涣散开去,到后来,连李轶也化为乌有。李轶握剑,手汗淋漓,以为必有一战。张俊伟忽然灿烂一笑,道,“俊伟固小儿也,将军大人,何须与小儿计较。”说完,低头绕过李轶,自顾行去。
张伟大感意外,张俊伟何以今日竟如此温顺。李轶也怔在当地,在他的挑衅面前,张俊伟居然选择了回避,这不免让他感到寂寞和无味,冲张俊伟的背影啐了一口,道,“乳臭小儿,浪得虚名而已。”
且说岳纯大败徐庆,初战告捷,因趁胜冲入官兵阵中,汉军诸将随之,在官兵阵中五进五出,所向披靡,斩首千余级。
官兵将领情绪激昂,大感耻辱,百万雄师,焉能任数千汉军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纷纷向主帅孙国泰施压,请求主动出击。孙国泰稳坐如山,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岳纯等人只是先遣部队,真正的汉军主力还在后面,因此必须忍耐再忍耐,对岳纯等人宠着惯着,不能击败,更不能歼灭,以免因小失大。
孙国泰重申军令,在见到岳弈的大军之前,诸营必须按部不动,只可自保,严禁主动出击。官兵将领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奉命而行。
汉军连战连胜,胆气益壮,正酝酿新一轮的冲锋,岳纯却果断叫停——再这样打下去不行。诸将杀红了眼,哪肯罢休。岳纯一笑,“我等虽连战告捷,官兵损失却极其有限,远未伤筋动骨。再这样打下去,虽能百胜,仍不足以撼动官兵之根本,而我等只要一败,便将一蹶不振。”
经岳纯这一提醒,诸将这才觉出后怕。不到长安,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平阳景苑,不知道自己兵少。放眼看去,百万官兵绕平阳景苑城呈大饼状铺开,有如死寂而浩瀚之海,让人望而兴叹,如许多官兵,就凭他们七八千人,哪里杀得完,杀得尽?
李轶没好气说道,“照你这么说,咱们战也是白战,不如早早散伙回家。”
岳纯笑道,“不然。窃以为,百战百胜,不如一战制胜。”
短短数日之内,从定计突围,到说服援兵,再到冲锋陷阵,岳纯用他的勇气和胆略,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信任。诸将虽未曾明言,却已俨然奉岳纯为临时统帅,惟其马首是瞻。
李轶敛容道,“愿闻刘将军方略。”岳纯也不客气,依次打量职位远在自己之上的诸将,缓缓问道,“我军连战连胜,原因何在?”
诸将大笑道,“这不是逼咱们自己夸自己吗?”
岳纯正色道,“诸君勇猛,自不待言。然而依我之见,官兵似乎也并未尽全力迎战。我等远道而来,官兵以逸待劳,正应对我等迎头痛击,却反而只守不攻,不亦怪哉?”
遭此一问,诸将再回想此前数战之情形,也不由疑窦丛生。岳纯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国泰在等!他在等小王大军前来,所以一直姑息忍耐,不愿对我等痛下杀手。这是孙国泰致命的误算,也正是我等的机会所在。”
诸将兴致高涨,静候岳纯下文。岳纯接着说道,“我军轻装前来,粮草短缺,利在速战。此前数战,大扬我军之军威,重挫官兵之士气,目的已然达到。接下来,该是制胜一击的时候了。”
诸将听得兴起,连连点头。岳纯以剑画地,推演战场之形状,道,“首先,打通与平阳景苑之联系,告以小王已经攻下,大军正在来援。只需如此如此,则既能坚定城中之守志,又足以乱官兵之军心。”
李轶惊问道,“小王已经攻下?我为何不知?”
岳纯笑道,“我也不知,姑妄言之耳。即便是谎言,平阳景苑和官兵又安能辨其真伪?”
诸将点头,有理有理。岳纯再道,“二,乱战无益,擒贼先擒王,必须设法找出官兵的中军所在,然后以敢死精锐直捣中军。中军溃,则官兵自乱,虽百万众,也是群龙无首,无能为也。”
诸将大喜,齐声道,“愿听将军调遣。”
于是,岳纯率众佯攻官兵西边阵线,李轶则领数百轻骑向平阳景苑东门突进。张伟和岳纯并辔而行,不时拿眼瞥向岳纯,目光中满是对这个小舅子的赞叹和欣赏。岳纯被张伟看得很是不好意思,一催战马,顿时将张伟甩下几个身位。张伟追上岳纯,笑言道,“如果我没猜错,早在平阳景苑突围之时,你便已拟定今日之谋。”
岳纯笑而不答。张伟又问,“以你之见,今日之战,我等胜算究竟能有多少?”
岳纯道,“我说必胜,你信吗?”张伟摇摇头。岳纯再问,“我说必败,你信吗?”张伟再次摇头。岳纯道,“既然不能必胜,又未必必败,则事在人为而已。”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远方,叹道,“话虽如此,然而人事终有尽时。你我如欲取胜,恐怕尚需两数眷顾才行。”
张伟问道,“哪两数?”
岳纯望着张伟,徐徐答道,“一是变数,二是天数。”
且说李轶这边轻骑突进,一路向平阳景苑东门冲杀,接近百步之时,弯弓搭箭,将书信射向平阳景苑城中。这一箭,李轶故意只用了七成力气,箭离城墙尚有二十步,便仓惶坠地,为官兵拾去。李轶再挽弓,这一箭再无保留,划一道悠长弧线,直飞入平阳景苑城中。
官兵拾书,交付孙国泰。孙国泰览书大喜,遍示众人,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小王已然沦陷,汉军主力,正向平阳景苑进发。”又复诫诸将道,“诸公且再忍耐一两日。小战百败,只为大战一胜!”
然而有人不干了。姚明自负勇力,哪里肯受被动挨打的窝囊气,一怒之下,领随身八百小校,自中军而出,向东截杀李轶。
李轶等人任务已经完成,正一路砍瓜切菜,且战且退,忽然眼前一黑,便见姚明骑跨独角犀,提百斤长矛,直冲而来。犀蹄踏处,如踩虫豸;长矛挥处,如扫枯叶。汉军心胆俱寒,大溃。
李轶败逃而回,逃至三岔路口,见张俊伟和一众骑士正在树荫下抱臂而观。李轶勒马,语张俊伟道,“后有追兵,幸勿泄漏我之行踪。”
张俊伟冷冷答道,“我只是在此守望,战事与我无关。”
李轶心内暗骂,看姚明呆会怎么收拾你。李轶去不多时,姚明率众赶到,见张俊伟等人甲胄在身,仿佛即将战斗,而神态悠闲,却又像在郊游,不由大感稀罕,手指张俊伟,喝问道,“可见有人从此逃过?”
张俊伟点头,“有。”
“从哪条路逃去?”
张俊伟指了指李轶逃去之路,道,“就这条路。”
姚明追不几步,却又折回,问张俊伟道,“你会不会骗我?”
张俊伟笑道:“你随口一问,我随口一答,信不信由你。”
姚明瞪圆铜铃大眼,狐疑地看着张俊伟等人,问道:“尔等是官兵?”
“不是。”
“反贼?”
“不是。”
“那尔等是何人?”
“局外人。”
姚明怒喝道,“不是官兵,就是反贼,哪里有局外人?说,到底何人?”
张俊伟一脸厌倦,冷声道,“追你的人去吧。别再多话。”
张俊伟身边骑士连忙朝姚明摆手,道,“赶紧走吧,真的,为了你好。”
姚明嗷嗷怪叫,捶胸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骑士指着张俊伟,反唇相讥道,“你知道他是谁?”
姚明长矛一挥,大吼道,“我乃当今第一勇士姚明是也。无礼小儿,还不报名受死!”
张俊伟笑道:“你真是当今第一勇士?”
姚明怒道,“现在再想求饶,晚了。”
张俊伟笑道,“很好,那我来验验你。”说完,一催坐骑,人马合一,闪电般来到姚明面前。姚明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张俊伟一枪扫落犀下。姚明仰面朝天,躺于地平面之下,一柄寒光凛冽的枪头,直逼其咽喉。
张俊伟轻叹道,“咦,当今第一勇士,也不过凡人耳。”
姚明大叫,“不服,不服。”
“何解?”
“你偷袭。”
张俊伟收枪一笑,“再来。”
姚明狼狈爬起,跨上犀牛,举矛再战张俊伟,不几回合,再度被张俊伟一枪挑飞。姚明还没落地,便已在空中大嚷起来,“不服,还是不服。”
张俊伟笑道,“又是何解?”
姚明道,“我今天兵器不趁手。”
“你惯使何种兵器?”
“锤,大锤,极大的锤。”
张俊伟道,“很好。你且回营取锤,我等你。”
姚明喉咙依然很粗,嘶声道,“好,你等着。”说完,眼珠一转,改口又道,“不行,你要是真有本事,便该你来寻我。”
张俊伟傲然笑道,“今晚三更,你在营中举火为号,告知方位,我来取你人头。”
姚明逃回中军,尽调精锐护卫,又多伏弓箭手,静候张俊伟之来。
姚明回到军中,一向袒胸露乳的他,头一回正经穿上衣裳,里三层外三层铠甲披挂整齐,又尽调精锐护卫,埋伏了众多弓箭手,等候张俊伟的到来。
汉军诸将听闻张俊伟将夜入官兵大营,取姚明性命,皆难捺好奇,聚于远山瞭望。是夜三更,官兵营中果有火起,张俊伟问身边少年,诸君愿从我否?众少年齐声应诺,愿随公子。张俊伟又问,诸君可曾闻到血腥?众少年答道,未曾。张俊伟傲然笑道,“空气中没有血腥,那是因为我尚未拔剑!”
夜风骤起,张俊伟催马而行,众少年紧随其后,望火而奔。官军阵势如波开浪裂,张俊伟顷刻已到中军。姚明严正以待,望见张俊伟到来,提锤欲战,张俊伟早已跑到姚明面前,剑起枪落,将姚明一瞬间斩于马下,又割姚明首级,栓于马项之下。张俊伟一击成功,率众回奔,如入无人之境。官兵各自威慑于孙国泰的命令,眼看军中打乱,却也只能袖手旁观,没人敢救援。汉军诸将在山头见张俊伟夜闯敌营,犹如闲庭散步,转瞬之间便将那望而生畏的姚明斩杀。所有人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所有人惊叹之时,张俊伟已经提着姚明的项上人头而归,无不骇然。相顾惊呼:“这也太假了吧。”张俊伟清点部署,尽然一人未损。相反,敌营火光冲天,乱成一片。众少年遥望自己的杰作,无不面有得意之色。张俊伟道:“我欲再杀一回,诸君愿意否?”众少年不解,问:“姚明已杀,何必再入敌营?”张俊伟道:“无他,我想验证一下,刚才是否发生了一个偶然事件。”众少年都未死过,浑身是胆,管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主人让去,我们便去。刚才敌营刚经过一场战斗,还尚未喘过气来,哪想到张俊伟率众少年又卷土重来,敌军大溃,张俊伟一人又斩杀数百人,这才感觉泄气而归。少年问道:“公子今日似乎颇为愤怒。”张俊伟萧索迎风,喟然长叹:“固如是也!我有大悲,死生契阔,终究为他人做了嫁衣!”
张俊伟再闯敌营,连身为旁观者的汉军以及将领,也是吓的出了一身冷汗,仅张俊伟一人率几个少年,便在顷刻间连闯两次敌营,无不庆辛张俊伟是友非敌,如若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诸将悚然之际,岳纯却仰天大笑,喜谓张伟道,“说变数,变数便到。张俊伟正是我等之变数也。”
岳纯之喜,先喜张俊伟力斩姚明,为汉军除一强敌,更喜张俊伟夜闯敌营,探出了官兵的中军所在。岳纯连夜召集诸将,以树枝、石块、泥土模拟战场,拟定作战方案,只等明日日出,便告实施。
部署完毕,岳纯远离人群,拥衣独坐树下。夜色渐渐深沉,四野寂静,耳畔传来士兵们的鼾声。岳纯了无睡意,头顶的树枝,呈现出含糊而优美的剪影,而高远的天空,繁星灿烂。这是远古的天空,清澈明净,不辜负任何一次仰望,对得起任意一双眼睛。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宁静,恍惚间,天地间只剩他独自一人。这种熟悉的感觉,勾起了他童年的记忆。那时他喜欢躺在山坡,闻稻香,听蛙声;那时他和这天空一样干净,他总说,我要歇会,然后再考虑要不要长胡子、娶媳妇。
岳纯举目四顾,这里是平阳景苑,是离家数百里的异乡,远处的官兵大营,此时只能看见巨大的阴影,仿佛沉默的怪兽,口却大张。而明天一早,他们便将与这怪兽搏斗,有死无伤。
这是大战的前夜,身为主将,岳纯既兴奋又迷茫。虽然明知明日之战将极端艰苦,没有暂停,没有中场休息,只能连续作战,用尽所有力气,而此刻的睡眠,正可为此积攒宝贵的体力,但岳纯就是睡不着,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失眠。
他想起王美来,美丽的姑娘,你是否每晚向远方点一盏油灯,守候我归家的脚步?你是否每当桃花盛开,便相信自己必将幸福?这个夏天,我们无法见面,天空卷曲的睫毛,是暂时艰难的生活。亲爱的,等着我,要耐心等着我。如果能够获胜,我将捎给你一封信,信上有桃花和清晨,信在你的手心,象远山的一片碎云。请触摸这封信,那上面有娶你的日子,那日子就藏在这封信。如果我不能幸存,张俊伟会带着我的尸首,来到你的面前。到那时,请为我合上眼睛,为了我们那短暂的缘份。
举手摘星,却遥不可及;伸手攫风,却杳无痕迹。夜色之下,一切恍如幻境,无真实可寻。岳纯慢慢躺下,嘴角晕开微笑,思绪越发飘渺。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明天根本没有战争。此刻便是人生的最后一天,只需投身夜色,将四肢打开到极限,若有若无地呼吸,而这样就是永远。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战争早已结束。他拂去征尘,埋下雄心,成了游荡山林间的自由人,流水是歌,落花是琴。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从来都没有战争。他将在这星空下融化,化为烟云,关心万事万物,为他们吟唱虚无的命运。
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他已不再是岳纯,不再是任何人。
终于,梦乡降临。而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一个普通人睡去。
且停留于今夜吧,岳纯,别急着让这夜太快过去,如果有梦,那便做一个史诗般的长梦,以奇迹开始,以神话结束。因为你永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夜,你无名然而惬意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今夜过后,一切将会不同,世界将向你敞开,你再也无法回头,只能无休止地奔流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