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能把脑袋浸到冷水里泡一泡,你的恶梦一定五彩缤纷、鲜艳华丽。你是在假设正子脑出现一种重大错乱。假使你的分析正确,大卫必定会打破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你提出的这种黩武心态和支配欲的自我,所蕴涵的最终结论一定是——主宰人类。”
“好吧。你又怎么知道事实不是这样?”
“因为任何拥有这种脑子的机器人,一来绝不会出厂,二来即使真是这样,也会立刻被侦测出来。我测试过大卫,你也知道。”
鲍尔将椅子向后推,把双脚放到书桌上。“不,我们目前仍然无法炖我们的兔肉,因为我们对哪里出了问题还是毫无概念。比方说,若能查出我们目睹的死亡之舞究竟代表什么,我们才算见到一点曙光。”
他顿了顿,又说:“现在听好,麦克,下面这番话你听来如何?只有我们不在场的时候,大卫才会出问题。而当他出问题时,只要我们其中一人出现,马上就会使他恢复正常。”
“我告诉过你这事很邪门。”
“别打岔。当人类不在场的时候,机器人会有什么不同?答案很明显,个体主动性的需求会增加。这样的话,我们该找的,就是会受这些新需求影响的组件。”
“天啊。”多诺凡猛然坐直,随即又软下去,“不,不,这样不够。这太笼统了,没有把可能性删去太多。”
“这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如何,不能达到定额并没有危险。从现在起,我们轮班透过电视幕监视这些机器人。无论任何时候,无论出现任何问题,我们都要立即赶到现场,那就会使他们恢复正常。”
“可是这些机器人仍将无法符合规格,格里。有了像这样的报告,美国机器人公司绝不能让DV型上市。”
“显然如此。我们一定要找出构造中的错误,还要把它修好——而我们有十天的时间。”鲍尔搔了搔头,“困难在于……嗯,你最好自己看看蓝图。”
所有的蓝图都铺在地板上,好像一大张地毯。多诺凡趴在上面,跟着鲍尔手中的铅笔爬来爬去。
鲍尔说:“这正是你的用武之地,麦克。你是机体专家,我要你指出我有没有错。我在试着淘汰所有和个体主动性无关的电路,比方说,这里是只牵涉到机械操作的干道。我淘汰掉所有的例行旁支路线,算是紧急切除手术——”他抬起头来,“你认为怎么样?”
多诺凡嘴里有一股十分苦涩的味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格里。个体主动性不是一个电路,不能和其他电路分开来单独研究。当一个机器人独处时,各方面的躯体活动量几乎都会立刻增强,没有一个电路完全不受影响。我们必须做的,是找出那个使他失常的特殊情况——一个非常特别的情况,然后再着手排除电路。”
鲍尔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嗯——嗯,好吧。拿走这些蓝图,通通烧掉吧。”
多诺凡说:“你知道当活动量增强时,只要一个零件出错,例如绝缘坏了,或是一个电容器漏电,一个接点跳火,一个线圈过热,那就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如果你盲目工作,面对整个机器人,你永远找不到哪里坏掉。如果你把大卫拆开,对他的躯体机件一一进行测试,再一次次把他装回去,然后试验……”
“好啦,好啦,我也能举一反三。”
两人绝望地面面相觑,然后鲍尔谨慎地说:“我们也许该找个从属机器人谈谈。”
在此之前,不论是鲍尔或多诺凡,都从来没有和“手指”交谈过。他们也能说话,将他们比喻成人类的手指并非绝对恰当。事实上,他们具有相当完备的头脑,只是这些脑子被设定成主要透过正子场接收命令,因而对于外在刺激的反应略嫌笨拙。
鲍尔也不确定他叫什么名字。他的序号是DV-5-2,但这没有太大用处。
于是他采取折中的办法。“听好,伙伴,”他说,“我将要求你做些费劲的思考,然后你就可以回到你的老板身边。”
那“手指”硬生生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将他有限的头脑功能用在语言上。
“好,最近在四个不同的场合,”鲍尔说,“你的老板曾偏离了心智体系。你记得这些场合吗?”
“记得,阁下。”
多诺凡气呼呼地咆哮道:“他真记得。我就说这里头非常邪门……”
“喔,用力敲敲你的脑袋。‘手指’当然记得,他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鲍尔又转身面对那个机器人,“你们每次都在做什么……我是说你们全组。”
那“手指”开始进行机械式背诵,神态非常奇怪,仿佛他回答问题是因为头颅受到机械性的压力,自己并没有任何热忱。
他说:“第一次,我们是在十七号坑道乙层,处理一个困难的露头。第二次,我们正在支撑坑顶,以免发生坍塌。第三次,我们在准备分量精确的炸药,以便在不造成地底裂缝的情况下加长坑道。第四次,是在一个小坍塌刚发生后。”
“当时都发生些什么事?”
“这可不容易描述。通常都有一道命令,但在我们能接收到并加以诠释之前,便会出现一道新的命令,要我们以古怪的队形齐步走。”
鲍尔厉声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
多诺凡紧张地插嘴道:“第一道命令是什么……被齐步走指令所取代的那个命令?”
“我不知道。我感测到有个命令送出来,但一律来不及接收。”
“你能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相关资料?每次都是同样的命令吗?”
那“手指”悲凄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鲍尔上身靠向椅背。“好吧,回到你的老板身边。”
那“手指”赶紧离去,显然松了一口气。
多诺凡说:“好啦,这回我们取得不少成果,从头到尾都是真正尖锐的对话。听好,大卫和那个低能的‘手指’都对我们有所隐瞒,他们不知道和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格里,我们一定不能再信任他们。”
鲍尔逆向抚着他的八字胡。“帮个忙吧,麦克。你要是再说一句蠢话,我就把你的玩具和奶嘴拿走。”
“好吧。你是这支队伍中的天才,我只是个差劲的笨瓜。我们现在处境如何?”
“处境非常不妙。我试图从这个‘手指’着手,逆流而上,可是办不到。所以,现在我们必须从头着手,顺流而下。”
“真伟大!”多诺凡赞叹道,“这变得多么简单。大师,请把它翻译成白话吧。”
“翻译成童言童语会更适合你。我的意思是,我们必须找出在失常的前一刻,大卫送出的命令是什么。它会是整件事的关键。”
“你指望如何做到这一点?我们不能接近他们,因为只要我们在场,就不会出任何问题。我们不能用无线电捕捉那些命令,因为它们是借由正子场传送的。这就排除了近距离和远距离的方法,我们只有束手无策了。”
“对直接观测而言,没错,可是还有间接推理呢。”
“啥?”
“我们要轮流值班,麦克。”鲍尔冷冷一笑,“我们要目不转睛地瞪着显像板,我们要监视那些钢铁蠢材的一举一动。当他们发作的时候,我们要看看前一刻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要推论出那个命令。”
多诺凡张开嘴巴,足足有一分钟未曾合拢。然后,他以掐住脖子的声调说:“我投降,我放弃。”
“你有十天的时间想出更好的对策。”鲍尔以困倦的口吻应道。
其后八天,多诺凡绞尽脑汁试图想出其他对策。这八天来,在轮班的四小时期间,他瞪大疼痛而模糊的双眼,监视着那些发亮的金属身形在朦胧的背景中运动。而休班的四个小时,他则用来诅咒美国机器人公司、DV型机器人,以及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到了第八天,当头痛欲裂、睡眼惺忪的鲍尔进来换班时,多诺凡站起来,以非常仔细且慎重的瞄准动作,将一本厚厚的书不偏不倚掷向显像板正中央。接着,便响起非常应景的玻璃碎裂声。
鲍尔喘着气说:“你这是干什么?”
“因为,”多诺凡以近乎冷静的口吻说,“我再也不要看这玩意了。我们只剩下两天,而我们还没找到一点线索。DV-5是个一败涂地的尝试。自从我开始监视以来,他总共停顿了五次,此外你轮班时还有三次。我无法推论出他下的是什么命令,你同样推不出来。而我不相信你这辈子有机会推论出来,因为我知道我自己永远办不到。
“太空啊,你怎能同时监视六个机器人?其中一个手舞,另一个足蹈;一个像风车般转来转去,另一个像疯子般跳上跳下;此外还有两个……魔鬼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突然间,他们又通通停下来。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格里,我们的方法不对。我们一定要到近处去;我们一定要在看得清细节的地方,观察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鲍尔打破难堪的沉默,他说:“是啊,在仅剩的两天时间中,等等看会出些什么问题。”
“在这里观察有任何好处吗?”
“这里比较舒服。”
“啊——但在那里能做的一些事,你在这里却做不到。”
“什么事?”
“你能让他们停下来——我是说,当你一切就绪,准备观察哪里出问题的时候。”
鲍尔由惊讶转趋警醒。“怎么做?”
“这个嘛,你自己想吧,你说你是我俩的头脑。问问你自己几个问题:DV-5都在什么时候失常?那个‘手指’说是什么时候?是遭到坍塌威胁,或坍塌真正发生时;是在安置精密剂量的爆炸物时;是在碰到一个棘手的矿层时。”
“换句话说,是在危急的时候。”鲍尔激动地说。
“对!当你预期它会发生的时候!找我们麻烦的,就是那项个体主动性因素。正是在危急又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个体主动性被绷得最紧。好,合乎逻辑的推论是什么呢?我们如何能在我们希望的时间和地点使他们停下来?”他得意洋洋地顿了一下(开始陶醉在自己的角色中),就在明显的答案来到鲍尔嘴边之际,他抢先一步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就是制造我们自己的危急状况。”
鲍尔说:“麦克——你说得对。”
“谢谢你,伙伴。我就知道自己总有这么一天。”
“好啦,省省冷嘲热讽吧。我们把它留给地球;把它保存在罐子里,用来撑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吧。现在说说,我们能制造什么危急状况?”
“如果这里不是没有空气的小行星,我们可以来个水淹矿坑。”
“真是妙语如珠,”鲍尔说,“真的,麦克,你会让我笑破肚皮。一场轻微的坍塌如何?”
多诺凡紧抿嘴唇,然后说:“我看可以。”
“太好了,让我们动手吧。”
当鲍尔在怪石嶙峋的旷野,沿着曲折的路线前进时,他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阴谋分子。在弱重力场中,他蹒跚地越过凹凸的地表。路上的岩石被他踢得四散纷飞,溅起阵阵无声的灰色砂尘。不过,在他心里,他却自认正踏着谨慎的、鬼祟的步子前进。
他说:“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是吗?”
“我想是吧,格里。”
“好的。”鲍尔悲观地说,“但如果任何‘手指’来到我们附近二十英尺内,不论我们是否在他的视线上,他都会感测到我们。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当我需要进修机器人学基本课程时,我会正式将申请表呈交给你,一式三份。从这里往下走。”
现在他们来到坑道,于是连星光都消失了。两人摸索着坑壁前进,偶尔打开手电筒照照前方。鲍尔还伸手摸摸雷管枪的保险栓。
“你认识这条坑道吗,麦克?”
“不很熟,这是新挖的。我想根据我从显像板看到的,我该认得出来,不过……”
漫长的几分钟过后,麦克又说:“摸这里!”
鲍尔用包覆着金属的手掌按向墙壁,手指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自然,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爆炸!距离我们很近。”
“把眼睛张大点。”鲍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