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海阁的陆涧玥回来了。
雾霭朦胧,池水冰凉。
九凌堪堪及地的白衣浸入池水,她赤着足涉水而行,白色的衣袍在水中摇曳如莲。
凌海阁的碧波池。春木华发池边风景慰暖贴人,夏有荷叶亭亭风中独举,秋有残叶细枝,冬可泛舟赏看红白游鱼。
有太多的时光在这里消耗。
九凌缓缓的沿着池边浅水走着,腰线以下衣物在水中蹁跹。她伏腰伸手细细在假山岩下摸索,掏出一坛酒来。而后左手托着用力一抛,竟是看也不看将那坛酒往身后岸上丢去。
奇异的是,久久没有听到破裂的声音传来。
“大师兄知道你偷他的酒,会很生气的。”岸上一扬手接住酒坛的人朝着兀自忙碌的九凌皱眉,不过说是说,在看到那人已经捞起第二坛酒揭开泥封掀开盖子仰头狂饮以后,几乎是片刻都没犹豫,他重复了此番步骤。
九凌抹了抹嘴角的酒水,提着坛子转身过来看向岸上的人,挑了挑修长的眉毛,缓缓的又涉水而回,到了离那人不过两步远的地方,她伸手往边上一托,整个人轻飘飘的跃上半空带起几滴水珠。
腰以下的长发全湿,她弹了弹衣衫,依旧提着酒坛子饮了一口,轻松地瞥了一眼对面的人,“九师兄也经常偷师兄的酒喝,有没有想过大师兄会把珍酒藏在这池子里?”
研白抱着酒坛浅啜一口,感叹的摇了摇头,“没有。”自从师兄弟们频频光顾大师兄的酒库后,木容防师弟就跟防狼似的把好酒藏得死紧,即使翻遍了整个凌海阁他们再也没有找出半壶师兄的私酿。谁不知道木容好酒,他的酒通通纯属极品。没想到藏这儿了。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的?”研白难得有一丝好奇。
“猜的。”九凌伸袖抹了一下嘴角,抱着酒坛掂了掂,“整个凌海阁都被你们搜遍了,就剩这么一个地方。”只不过是没人想到埋酒埋到水里了。
研白点了点头,无怪乎这样。
“用不了两天,大师兄的宝地会被洗劫一空。”
“那不能怪我。利用人不能还强迫心甘情愿,我也是要酬劳的。”她顺手将酒还剩泰半的坛子放在一块做风景用的怪石上,身上还在滴水。
“我们没想过要伤害你,毕竟你是无辜的。”研白抱着酒坛,认真的看着九凌。
“哦,挺不错的……”她偏首想了想,丢下研白一人独饮,大袖飘展人去的老快,后面的一句话有些模糊,“愿望而已。”
当她是傻子么?华清陆机死的那当口她就已经知道有猫腻了。
能那么快得到消息,本来就可疑,不说援救,便该掩盖瞒过华清,这样大大方方的要把情报送给她,难道不是变相的鼓励她去送死么?将心智颇深的护者除去,陆涧玥这颗棋子才能完全属于凌海阁啊!试想,孤助无援的孩童,最是容易获得她完全的信任,此后利用起来,这傀儡不是该很听话么?
这样顺手就能捞到的听话的棋子,只需要推波助澜一下,就可以得到,何乐而不为?
这些人还一板一眼的大起大合的演着戏这么多年,是个人都会觉得可笑。放任早些年这么些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动那么久,九凌有些后悔。
如果说杀人了,最后再跟你说一句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想杀你,有意思么?
果然早些年太把感情当回事,遭报应了。九凌摇了摇头。
“洛嘉。收好你的钓鱼竿啊,希望它不要有一天毁在我手上。”望了一眼那个执着钓鱼竿愣站在屋檐下的人,九凌拖着湿嗒嗒的衣服进自己房去了。
眉尾一颗痣妖媚无比,那人的身姿却修韧如竹,清爽悦人。洛嘉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鱼竿,眉眼一动不动,似了无生气的石像。这是他成年以后突然间学会的表情和习惯,没有往昔的天真与热情,徒留一种沉暮。
研白站在空荡荡的池边,面前一滩暗暗的水渍,心沉了一截。他对陆涧玥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一旦选择漠视,那就是真的要决然的将之视之如敝屣了。九凌,是真的与他们彻底决裂了。
十多年来的情谊,去的好似流水般,说不惆怅,是假的。但又能怪谁呢?各人有各人的执着。
像九凌这样对父母生死亲情友情轻易就能丢下的人,毕竟太少。他们无法做到像她那样开阔。陆涧玥,终究是个无情的人。
若要怨恨,只怪那杀业累累的新生帝国。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的父母亲人俱都埋身于那辉煌下,只留下无尽的怨恨给后代,如若不恨,如若不报复,他们又何存何在呢?
这世界不过弱肉强食,他们只不过是做了那枯骨下仇恨种子的延续者。谁有立场来劝说他们放下屠刀?
我死后,管它天下大乱还是流血漂橹,就让嗜血的魔鬼满足的在地狱业火中狂笑吧。
都已经疯了的人,还顾忌什么?抱着仇恨的杀器而来,难道还能企望兵不血刃么?
世人常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可换,手足不可断。
当她还是陆涧玥的时候,九凌亦是不以为然的。自己的手足自然不会傻得去断,但若是长在他人身上的呢?砍了又若何?痛得又不会是自己。
你看这大厅里坐着的三位,不就是这么个例子么?不过这几位好歹是敢作敢当的汉子,也不顾忌当面撕破脸,其他却是躲得远远的。
“雁霄阁一事,纯属意外的惊喜,十三。”木容沉沉发话。
“原本的计划是要利用你南廷皇裔还有陆机之女的身份,揭露陆机身死的秘密引起****,一步步招揽人心,再见机行事。你的利用价值便在于你特殊的身份。只是没想到,珈弈会引出更好的计划。”
原本保守的计划,遇上再来的变化,实在感谢上苍创造了机会。
“我该感谢你们将如此大的赌注投在我身上喽?”撩了撩飘逸的长发,九凌偏头。
“‘神生’是前代毒王毕生最得意之作。陆涧玥,你别无他选。”木容冷酷的一笑。
揭开往日兄友弟恭的假象,这原来才是该有的相处模式。九凌缓缓咧开无声的笑容,一一扫过昔日的故人,突然冷静的问了一声,“习砚是怎么回事?”
优熙梵撩了撩刘海,一往如昔的风情万种,妖娆的眼一转,淡声回答,“不就是你想的那样么?凌海阁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随便进出的。”只是暗底下见着九凌不同往日的表情,还是忍不住暗暗捏了捏手。表面上的平静却至始至终护的滴水不漏。
元霁破例的一直沉默。
陆涧玥的目光若有似无的往他身上投注了一眼,如雪山薄雾般冷寂幽然。又缓缓启口,然而话一出口,众人等待的刨根问底却是没有,这人反而若无其事的又跳跃到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话题上。
“流光是把好剑。”九凌的语调不可谓不平静,几乎像是在叙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只有面无表情的洛嘉抬了头,似有所悟的瞄了九凌一眼。
木容一笑,成熟稳重的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那是我取天下至阴且无坚不摧的寒铁所铸,设计打造无一不是亲力亲为的心血,那其中有另一段故事,相信你一定也没耐心听。”
“我也没兴趣听。”九凌缓缓拍了拍衣襟,“毕竟我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没兴趣。无论怎么说,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
何况,她并非一无所知。流光是把利剑,名贵珍少,却是个死物,只配给杀人的手紧握着踏上血腥。正如凌海阁的陆涧玥一样,精心培养成天之骄子,不过是为了将之锻造成手中的剑。
思维永远跳跃的九凌顿了顿,复又问,“不觉得取太子性命太过莽撞了么?四皇子应该没安排你们这样做吧?”
木容讶异,暗暗奇怪她怎会清楚,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虽然暗流汹涌,可是表面太过宁静了,他们不动,我凌海阁岂能一直等下去?替夕桓洛制造一点机会,不是很好么?”
“原来如此,与我想的大抵差不多。”了解的点头,九凌漆黑的眼没什么波动,“是等不及了啊。提前将争夺白热化,抓住最有前途的一方靠山,性质跟坐山观虎斗差不多,说不定,最后还会有意外的收获。的确是看起来没甚战术含量却实则高明的招数。只是,你就那么肯定,凌海阁轻易就能将那个儒雅的太子送上死路呢?夕源光可不是死人。”
“不,不,不是凌海阁,十三。”木容笑的畅快,“是你,陆涧玥,前丞相陆机的女儿将他送上了死路。私人仇怨与凌海阁根本半点关系也无。”
漆黑狭长的眼眯起,九凌目中一片冰凉。
“你的意思是说,我陆涧玥怀恨皇帝在心,十年磨一剑最终也要让夕源光尝尝失去亲人与继承人的痛苦?”她冷笑,“确实不错的想法,可是,凭什么肯定我会按你说的去做?”
洛嘉、优熙梵俱都沉默,座上的人一扬嘴角现出残忍来,“陆涧玥,你一定会去。虽然行刺难以成功,可是对于你陆涧玥来说却是机会颇大,一旦成功归来,凌海阁会许诺‘焚天’,活下去的希望,你是不会舍弃的。”
“我会信你给我‘焚天’的承诺?你真认为我是傻子?”
木容摇了摇头,语气并不咄咄逼人,无形之中却已剥夺所有往日的情分,“我给你‘焚天’不是不可能的,起码尚有多年的情分,不至于毫不留情面。只要有可能,你难道会放弃么?”
“不错的分析。”长眉微挑,九凌冷冷回答,目光中闪过让人捉不住的光芒。
既然如此,不必再留情分了。
“那么,各位师兄。”她悠忽扬起诡异的笑弧,“就在此等候佳音吧。”
我会让你们满意的咬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