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代,缥缈虚幻的神佛都是无望之人的救赎。佛披着悲悯的外衣,静静拈花一笑,笑的隐秘,笑的庄严,笑的引人膜拜。
佛是高高在上的,慧眼穿透九天浮云静静俯视人间。他的信徒虔诚的于香火缭绕的木鱼声中安谧的揣测他的旨意,学着他的慈悲,披着一袭僧衣渡化世人。
已逾百岁的觉明大师,在世人眼中几乎已是佛的化身。他曾是默默无名的僧尼,青灯古佛几十年,做过华岩寺的主持,云游过五湖四海,一眼佛祖,一眼俗尘,终而百年之际归于落发的古寺,在僻静的禅院里,睨着佛祖慈悲的眼,静静等待下一个轮回。
他活得太久了,就得自己都记不清过往前尘。为他剃度的住持了缘早已坐化。昔日的同辈甚至晚辈逝去的也不在少数。可是他还是在佛祖的慈悲与眷顾中活着。
了缘曾赞叹他慧根不凡,与佛结缘,直如天意。他是佛门道义高深,天下人崇敬的慈悲化身。连大顺皇帝都曾请他入宫讲佛,甚至想要封他为国师。
当然,像这样脱身于红尘之外的僧人,自然是不会理会这些俗事的。觉明大师仍旧眼不见耳不闻的栖身于华岩寺的僻静禅院。虽然每年寺中香火因为这位大宗师级别的人物格外旺盛。
他实在是不像已逾百岁的人。老和尚的眼睛依旧闪着据说是睿智的光芒,满脸红光,精神矍铄,每日在院中小径上走路生风。
由此可见,江湖中传闻的觉明大师已臻至化境,确然属实。
他敲着木鱼的手顿在身前,眼已经敛上,据外人说,这样的觉明大师其实是在冥想静修。
打瞌睡,放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是有不同称呼的。譬如像眼前这位在佛堂中对着佛祖小像眯眼已经入睡的宗师,那叫静修。
黑衣银冠的公子半垂了眼看跽坐着睡的纹丝不动的老和尚。
真的是睡着了么?九凌挑了挑眉。吩咐小和尚不要拒绝‘九凌’的拜访,记得叫人领她过来就是为了看宗师沉眠的尊样?
觑了一眼和尚的光头,九凌很想这么一响指敲上去。原谅她,佛门净地,她不是不食烟火的仙人,实在难做到没有恶念。
一撩衣袍,九凌盘腿坐在蒲团上,拿眼斜斜的瞧着睡得死沉的老和尚,良久,吐出一口气缓缓的闭上眼,也静坐起来。
阳光的痕迹从窗扉射入,缓缓的挪移,渐渐消逝在小堂里。
觉明张开眼,黑衣的公子正襟端坐,铺地的袍角上有一只银线延飞的鹰展翅,她头上一冠剔透的银色,镂空而成似是苍龙腾空的形状。
老和尚敲了两下木鱼,九凌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瞳孔清冽,丝毫不见朦胧睡意。
“施主,修习‘御’之宗术却妄自杀生,佛祖会怪罪的。”
九凌缓缓掀了唇角,看着一本正经自有沉静之色的和尚一眼,老和尚的光头皱巴巴的似没了水分的南瓜皮。黑衣的公子微吊的眼浮起细碎的光芒,“我这不是来焚香洗罪,静听大师醍醐贯耳了么?”
“佛祖慈悲为怀,对我等有心向善的人一向敞开大门,觉明大师,该是最清楚这点啊。”她意有所指的一笑。
哎,孽障。老和尚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放了手起身。外间已是正午。
“施主。不如与老衲对弈一局如何?”
九凌偏首,好以整暇,“乐意至极。只不过,在下完全不通此道。”
觉明抖了抖下巴上的白胡子,大抵是觉得像此类人居然不会博弈之术实在有碍风雅,展了一手,老和尚依旧清风道骨,“无妨,请。”
九凌从善如流,起身跟着和尚去往院中。
大中午的,没招待人午膳,直说对弈,变相刻薄吧。黑衣的公子觑着老和尚的后脑勺,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是坐了一上午。
今日的情况有些诡异。打扫完大师院子的小和尚走过长廊赴往食堂的时候,看了那两人一路。
黑衣的小公子支着下巴听着觉明大师指点棋盘,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幽深微吊的眼说不清看着是什么味道。
小和尚苦苦思索对这位不同寻常的公子的形容,最后神思一动,想到了他出家前所遇的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事。
他父母死于野外豹子的攻击。那头银白黑点斑纹的豹子眼睛也是这么微微下垂着,泛着危险的澜光。
只不过这位公子貌美如玉,没有那么骇人,反倒是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在这么闲散的时刻看起来,就像是忧郁的豹子一般。
觉明大师从不见外客,只除了年年有个十分冷漠的青衣人会上寺拜访,觉明大师绝不拒绝。寺里的师兄们都说,那是宗师云游四海时收下的俗家弟子。每年宗师都苦口婆心的想要把这个弟子弄进佛门,只可惜,那个青衣的施主每次都是面无表情的踏出寺门,宗师他老人家站在门口大叹可惜。可这位明显才十五六岁,宗师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小公子?
宗师他老人家是佛祖的招牌啊。小和尚崇敬的眼光扫过执棋口诵佛号的觉明,念着素斋急急忙忙一溜烟出了院。
阿弥陀佛,尘根未断,人是要吃饭的。
“施主觉得此技如何?”老和尚敲下一子,捋着白胡子问。
“尚可。”九凌执着白子细看棋盘,淡淡回答,“隐有指点江山之意。”
和尚微微颔首不语,等着黑衣的公子落子。
“习砚不久前来此何事?”九凌觑着和尚,手指捻磨着棋子突然问起来。
老和尚呵呵一笑,念了声阿弥陀佛,正眼瞧着面前的人,“习施主神思顿悟,已有看穿红尘之意,特此前来欲归于佛门。老衲深感宽慰,不枉昔日费心引导渡化,终等到顿悟之时。”
九凌眯眼,对面的觉明和尚满脸可惜之色,“可惜啊,如此慧根之人,却遭不幸。阿弥陀佛,劫难啊劫难!”
啪!细长的手摁着棋子敲下,黑衣银冠的九凌一笑,隐隐泛着尖锐的寒意。
“觉明,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的佛祖,在看着你呢。”
觉明打了个哈哈,抖了抖胡子,有些讪讪的样子。看吧看吧,这人,连声大师也不称呼,觉明觉明的直称,难道不知道尊老爱幼么?
可惜了那些年送出去的武学秘典啊。习砚这悲催的小子,跟着的主子也太不知感恩戴德了。
和尚看了看棋盘,摁下一子,摸着鼻子两眼精光闪烁,“小施主,承让。”
白子溃败如山倒。生平第一次与人对弈不足一盏茶时间,九凌满盘皆输。
挑了挑眉,九凌面不改色。将手中的棋子放回盒子,站起身,也不觉得有失面子。
“我给过你说实话的机会,觉明。将来若是由我说出,不要怨置你难堪。”
不给正襟端坐道貌风骨的老和尚回答的机会,九凌旋身离去,头上的银冠流转着霜寒一般的颜色。
一老一小不过一局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