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的跑了两日,终于又缓下来。
郁离分了道一人赶回京城。剩下的一行人又驾着马车慢慢悠悠的赶路。回了大顺的地盘,松下来不少。
马车里此时溢满了浓重的药味,正襟端坐的黑衣九凌面色不佳,闭着眼。扶桑正给榻上的陆羌换药,暗叹这小子在如此颠簸的状况下居然没挂掉,真是命大。
“主上,我们要带陆少爷一并走么?”扶桑换好了药,转头问坐在一角的九凌。
黑衣的女子睁开眼,淡淡的扫了一眼榻上的人,皱了皱眉,道,“最迟明日,你将他带回陆府。”
扶桑悔不当初。真不应该开口。不甘心之下垂死挣扎,“可是,陆少爷他身受如此重伤,且早已与陆家脱离,贸贸然将人……”
话到半途卡掉,一个冷嗖嗖的眼神射过来,扶桑没了勇气为自己推脱。好吧,他承认,他是在想,送这小子回去了,他怎么赶得及一块儿回海域?
顿了顿,九凌冷淡的目光眷顾了一眼榻上昏迷的人,没什么感情的下了总结,“两军交战,陆清不想因为自己的儿子面临两难的话,自然知道看好人。能救他一次算他命好,再有下一次,不如直接让那老头子一刀砍了省事!”
扶桑噤声,同情的看了一眼陆羌。这个传说中跟主上一样不从长辈的少爷,就是脑袋不灵光了点,要是像他家主上那样恐怖,估计这会儿受罪的也只有别人。
若不是尚晨殿下曾经和陆家有颇深的渊源,扶桑几乎可以肯定,这位重伤的少爷即使被主上顺手捞出来,也会在半途上被毫不留情的一脚踢下。现下叫人送回去,算是讲情分的了。
血。
看不到边的大片红色铺洒开来。
“哥哥,等到冬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爬上山布陷阱,到时候你要捉一只白狐狸给豆子哦!”
他微笑着去摸孩子漆黑的头发,想要答一声好,喉咙中却似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声音。
猝然间,漫天血色涌来……那个笑的纯真可爱的孩童瞬间便被湮没无踪!
如潮水般的血吞没了孩童,妖兽一般诡异狰狞,急速退去。
“小豆子!”他嘶哑出声,没命的拔腿冲去,拨开漫天的红色在窒息的血腥里仓皇四顾,“你快出来!那边危险!”
然而没有人回答。眼前一片模糊。
他似呼吸不过来一般急喘两口气,慢慢镇定下来,眼前再次清明的时候,院子里开着玉兰,依旧是平常一派温馨的农舍。
是做了场噩梦么?他有极不安定的感觉,抬步往小舍里走去。
“妈的!这小崽子!”
陌生的声音带着恶意,他猝然一惊,发现自己已经立在屋里,一个陌生的黑脸男人拔起长刀,血水淋淋而下。
瘦小细弱的孩童静静的趴在地上,背上血红的沟壑纵贯,深可见骨。和蔼慈祥的老妇,朴实真诚待他如手足的猎户,还有那个善良的嫂子……他一个一个看过去,不甘的,愤怒的,恐惧的,死不瞑目的眼神像尖刀一般扎进他心窝里……屋内已不留一个活口。
万千景象都过,眼前只余血色。
他空荡的思维里已经毫无一物,只想到,他要杀了他们!
“捉住他!活捉!记住活捉!他是将军要的人!”
安谧秀丽的山水僻地,浓烈厚重的血红淌过……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也忘了原来的自己坚守的良善,内心的愤怒与仇恨叫嚣着涌出来,要更多的鲜血!
杀!杀!杀!
蓦地,一切沉入黑暗,似溺水般的无法呼吸,下沉,下沉……
黑衣的女子睁开眼来,看了一眼榻上嘶哑出声的人。
那人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五官扭曲充满愤怒仇恨,双手双足下意识的在挣扎挥舞。
顿了顿,她淡淡的扫了眼晕黄的油灯,马车晃晃荡荡。终而起身走到榻边,低头看那张饱尝人情与苦痛的年轻的脸,苍白的皮肤上是细碎的伤痕,眉头紧皱拧结,唇颤嘶吼,显示出压抑不住的愁苦。被子底下的手狠狠捉住榻边的柏木,青筋暴露。
“果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小子。”
黑衣的女子冷哼一声,缓缓伸出一手,薄凉的指尖按上陆羌的额头。
“所有人都在长大,唯有你愚蠢的停在原地,这世道,不是适者,无权生存。”
似有什么冷定的力量传入额际,嘶喃的人渐渐安定下来,九凌收回手笼回袖中,冰霜雪莲一般的脸俯视那人的睡颜,瞳孔中是复杂的情绪。
倏忽,榻上的人睁开了眼。在如此伤重体弱的情况下,陆羌醒过来,漆黑空茫的眼对上一张冷漠的脸。
“陆涧玥。”他开口喃喃,喉咙似被针扎。
九凌没有回应,只是拿一双幽深难测的眼静静看他。
陆羌动了动手,忽而痛苦的闭上眼,声音沙哑断续,强制克制着翻涌的悲苦和仇恨。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份自由……那样平实无害的人,温暖慈爱,善良可亲……还有那个孩子,他每天缠着我教他拳脚,盼望着一日闯荡江湖……他有双纯真的眼睛,像我养过的那只小兔子一样的眼神,我还记得他向我讨要一只狐狸做礼物……”
“我不懂,为什么连这样的人都要被抹杀……是不是这世道,原本就没有怜悯?”
“笼中之鸟,满心所思,便是回归自由,所以曲意逢迎,尽其手段温顺屈服,只等一个机会蓄力逃走。然而终有逃出的一天,却发现不过将华美的牢笼换作了更大的一个牢笼而已,习惯了昔日的安定,满心的笃定也无法让自己适合这宽大的牢笼……陆涧玥,我是不是就是那只一心想要逃离却最终还是在牢笼里的鸟?”
黑衣的人仍旧沉默,似冰绡雪雾团绕的脸静静看他,眼中没有悲悯。
“陆涧玥……”他咳了咳,恍如梦语,依旧用沙哑难听的声音续道,“我知道……你不是陆家的子孙……二叔他不是爷爷的孩子……我一早就知道啊……”
微吊的眼显出一丝讶异,陆羌睁着空茫的眼似看到又似没看到,突然扯出一抹笑容,带着孩子一般的得意,“因为,二叔和爷爷根本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
九凌恍然一笑。原来不是傻子。陆家少爷,性愚钝,真的是愚钝么?只不过是天真的不愿长大罢了。她幽漆的双瞳淡淡看向陆羌,冰凉的声音似山涧划破静默,“梦醒了么?”
“是啊,醒了……”他喃喃,“陆涧玥,我年幼的时候便痴恋你,终究你不过是我的一场幻念而已……我爱你,但却与你无关……我不过是在无望与孤寂的时候不死心的抓住了一道影子罢了,刚好是陆涧玥这个名字……而你,是陆涧玥,是却也不是我贪念的那个幻影,如今我所有的梦都醒了……”
怅然若失的脸如风蚀般剥落沙影,渐渐浮出风雨之后的冷硬与漠然,“这世道,原来并不是生来就能残忍的,我已然踏出脚步了。”
黑衣的女子倏忽挑了挑眉,看那人闭上漠然的眼后,冷淡的转身坐到一角,唇边有隐秘的笑纹。
水至清则无鱼,陆羌,你和陆机倒似相似。太过纯粹了,所以不能存活。
这世道,没有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