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而耳顺。正值此般年纪的独孤朔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炯炯锐利的老眼挑着,对榻边歪七八扭的孙女仔细研审了又研审。
“虽然两代单传,好歹出的都是精华啊。”老狐狸感叹似的摇头,“像你父亲……”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到底要怎样形容他那个短命的儿子,独孤朔悻悻的蹦出两句,“独孤家祖宗十八代里没有一个出家的,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天人?就为了他那个什么太平天下的道,竟敢不顾尊卑的顶撞老子,还玩离家出走!”
“我早就跟他说过,玩忧郁是可以吸引女人,但是身为帝国的接班人,绝对要是顶天立地的霸者!”
老头子一生既不烧香又不拜佛,手下亡魂无数,怎么会生出一个这么一个世外高人?
这两父子一直没对过盘。独孤朔见不惯自己儿子别扭的性格,独孤尚晨颇不赞同父亲毫不理智的人生,两人实在是,不在同一条线上。
当初掌控海域之后,年幼的独孤尚晨便开始和父亲闹别扭,一个劲指责老头子的任性,置天下大义于不顾,导致大顺****四起,危机四伏。那个悲天悯人的小子受了他师傅临终嘱托,死也要回故土换一个天下太平,气得他当场就和他翻脸,撂下狠话:去了就别回来!从此别想再进独孤家的门!
结果,他还真的就没回来。而且,也不姓独孤了。
不愧是父子啊。独孤朔年轻的时候一气之下就带着妻子孩子旧部离家出走到了海域(当然这块宝地全靠觉明和尚指路),这厢他儿子也年纪轻轻带着自己建立的亲信出走,不同的是,他这次,该叫重回故土。
最让独孤朔不能理解的是,太平天下就太平天下吧,你累死累活的为他人做嫁衣,还要把脖子伸过去乖乖给人家砍!
他的傻儿子啊!那些稀奇古怪的人生信念就真的那么重要么?
你到底是被什么迷了心,老是执拗的看不到生者的信仰呢?
陆机每年寄回九凌的画像,从婴儿的到孩童的,连九凌这个名字都是他这个祖父给取的。早从他带话要九凌回海域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表示和解了呀。
他为什么就不肯回来呢?
老去的东华太子缓缓呼出一口气,看向那个不置一词的孙女。
又是一个带着偏执血液的孩子,沉沉暮暮的世界别人踏不进半步。若不是那个叫习砚的侍卫,没有这刺激,恐怕这个孩子只会毫无生气的冷眼看尽炎凉,悄悄隐秘在红尘的一角就此慵懒的一生。
这便是独孤氏的血脉,每一代人里都掩藏着魔性。能让别人为之疯狂倾倒,却常让自己步入绝境。
水至清而无鱼,尚晨的魔性在于他的太过通透,而九凌的魔性,却是对人性的复杂倒映。
遇仙则仙,遇魔则魔。
又是让人头疼的孩子啊。
尽管很没良心,独孤朔还是想赞叹一句:那个习砚,傻得很是时候!
好歹激起了一点这孩子的兴味,至少让她不要那么无聊寂寞。
“你打算怎么安排那边的事儿?”海王很没骨气的先开口试探试探,这也不能怨他,他连亲生儿子那性子都摸不着,更何况这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古怪。至少得先弄清点底细,做个心理准备。
九凌懒洋洋的抬了眼皮一扫,那样子竟是散的连话都不想说似的。
这能怨谁?她懒懒散散惯了,就这么龟缩在壳子里过了十六七年,突然间被压迫的变成行动派主义,渐日的雷厉风行,她难道不累么?
“就这么着呗!”半敛着眼的人有气无力的挤了一句话,也是简单的可以,轻飘飘的调子像是着不了地的往空里吹啊吹啊,跟她人一样。
海王乐了。
这性子怎么看怎么顺他心,丝毫没有责任感的满不在乎,完全不像他那个别扭的儿子。不在乎好啊,不在乎就没人能算计到,也不会犯傻,到底是不用担心会像尚晨一样是个死心眼。但以保万全,他还是不放心的试探两句,“就不管了?”
“啊。”还是有气无力的,眼皮子快耷拉拢了。什么事也比不过大被欲眠,去他的江山基业,万世流传。
老头子满意了。
那堆烂摊子,管他作甚?不愧是他的嫡孙女,这性子像他,干脆。
想当初他一走海域的时候,也是这般毫无留恋的果决。
独孤氏一族已经太老了,老的再也走不了路,既然都已经形同废物,那便合该入土为安!他当初难道没有努力么?他只不过一个处处受限制暗算的没有将实权握在手中的储君,他能干什么?!当然,像陆清曾经劝诫的,他可以不计手段将皇位牢牢控制在手中。但是独孤朔是何等骄傲的人,既然皇帝不愿给,他也不屑,他干嘛傻得冒天下恶名去谋大胤的皇位呢?
为那等千疮百孔的烂物,呕心沥血,又当种马又当长工,把脑袋别在裤带上防备万千,他疯了才那么做!
就算他接受了那一摊烂摊子,也不过是为那腐朽吱呀作响的旧楼涂上艳丽的漆色,大胤也不过再多几年苟延残喘!
没有彻底的坍塌,何来新生的重建!化腐朽为神奇?哼,那事这辈子都不可能!
虽然,烂摊子他留下,新生是由他儿子一手打造,却又一手毁于孙女手上,老头子还是觉得该死的满意。
谁规定他独孤家的人一定要背上天下责任?这天下还不是由他揉圆搓扁!
这祖孙三代人,把个偌大的帝国翻了又翻,的确是配得上一家人的称号。
“十月初三十八生辰,也不小了,一早定下了几个公子,近段时间去接洽接洽,看着挑几个吧?”老头子扳回正事,作为一家之长,顾了国事的同时,家事也得扛上责任。
“没门。”眼皮子都未抖动,直接拒绝。
“理由?”海王抬了抬眼皮,露出了一国之君标准的威严神态。
“没兴趣。”依旧是惜字如金。
威严的脸有剧变的趋势,瞥了眼躺的死气沉沉的人,很想一巴掌拍过去教训教训不肖子孙,然帝王的气度果然不一般,只微微一个深呼吸,独孤朔忍住了,犹是一派不失风度的郑重之色。
“你祖父我也给你表个态,一样的回答,想拒绝——没门!”
终于,睡的四平八稳的人睁开了眼,抽空淡淡看了独断的老头,不以为意的说了一句让人吐血的话。
“男人色相而已,远观尚可。一用殆知,比之不过鸡肋。”落实了名义,这鸡肋食之无味,欲丢之,成妄想,因为栓死了。美色,看看可以,真要以身相试,除非她找死。
独孤朔的脸色很难看。男人色相而已?
殿下,在你贬低男人的同时,不要忘了,你面前的这位,虽然老了,但也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