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刘表没有在南阳过多驻军,而是选择重点拱卫江汉平原——他将州治从江水南部的汉寿,迁移到州北的襄阳,这襄阳北靠汉水,前有樊城护卫,是南北水陆的要冲。刘表重点驻军在这一战略要地,并且以江陵为后方基地储备大量军资,并大力发展水军,其意图是在江、汉两条水路间组成水陆一体的防御体系,以抵抗从北面的入侵。从这一点可以判断,其人根本没有北进的野心,南阳不过是他对北方阵地的前哨而已。”
我又上前一步,恭敬道:“主公,目前我军虽弱,但也有五千士卒,既不会遭到刘表轻视,也不足以引起刘表的猜忌。您大可以声称愿为他做防御北面的盾牌,换取在南阳的居住权。这么诱人的条件,想必他不会不同意。我等一方面受刘表粮草的接济,一方面休养生息。等到时机成熟,您挥军北上,这司隶还不是唾手可得么。”
看到奉先公满意地点点头,我松了口气,似乎彼此的关系有所恢复。但随即他的下一句话,令我变了颜色:“众将听了,我决心采纳张辽和明达的策略。不过我军经营中牟,辛辛苦苦集合了超过十万的人丁,决不能就这么轻易拱手奉送给敌人。”
不等别人发话,奉先公厉声道:“张辽,传令下去,所有中牟的百姓,必须在今日入夜前整备财物,跟随我军一同南下。入夜之后,立即放火烧城,将此地夷为白地!”他阴森森地笑起来:“哼,铁羌盟、曹操……我吕某人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休想得到!”
我大惊失色,赶紧仆倒在地道:“主公,此举万万不可!”
“哦?”奉先公斜睨着我,缓缓道,“真髓,你想说什么?”语气转冷,适才那一点热络气氛消失得无影无综,显然对我这么当众顶撞,着实令他不悦。
大厅里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我咬了咬嘴唇,重重低下头,嗑在地砖上咚咚作响:“中牟百姓迁与不迁,根本无关紧要,主公!南阳号称户口百万,虽然经历几次战乱饥荒,但五十万户总是有的,您又何必在乎中牟这点微末的人力物力?”额头已感觉不到疼痛,湿湿粘粘的东西顺着鼻梁两侧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主公,中牟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如今好容易安顿下来,人心思定。现在您要迫使他们再度背井离乡,简直就是逼他们造反啊!”最后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但此刻胸中热血如沸,什么也顾不得,唯有硬着头皮哀求道:“主公,请您收回成命罢!”
“放肆!”奉先公双眼射出骇人青光,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真髓,准你带罪参加军议,是对你的恩典。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教训我?”
他忽地仰天大笑,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造反?我倒要看看,哪个敢反!传我的命令,百姓之中,凡是有胆敢违抗我军令不愿同行的、未能及时整备好财物的,一律就地斩首!”猛地收了笑容,大喝道:“给我滚出去!”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太阳穴“腾腾腾”一个劲儿跳动,双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赶紧低下头去,用力咬进牙关,行了一个礼,低声道:“真髓遵命……”就连自己回话的声音都开始发颤,然后转身就向外走。出了官邸,步伐越走越快,胸中那一股不平之气,灼热如火,在五脏六腑间不停地蹿动,仿佛全身都要燃起火来。
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这些百姓们?他们都是我、高顺和魏延一手从倍受流寇灾祸的郡县一点一滴的聚拢过来的。这些饱经乱世迫害的苦命人,战战兢兢地在我们“保证平安”的承诺下,安心地在中牟屯田种地。半年过去了,这半年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若不是有“保卫家园”的信仰在一直支持着他们,早在那次八万流寇来袭的时候,他们就重新沦落为流寇的俘虏,成为乱世中的牺牲品了。如今附近的流寇都被平定,百姓们好容易开始能享受到平平安安生活的滋味……可是……如今这一道命令,就连他们仅有的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幸福,也都要彻底剥夺和粉碎!
现在中牟的他们,和当初洛阳的我,又有什么不同?我们这些人,这些在这个黑暗的年代挣扎着想生存下去的人们,在那些武力和权力的主宰者面前,和蝼蚁又有什么两样?
“主公,请你原谅我……因为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是我们也想活下去,而且也要活下去。”陡然停下脚步,伸手擦拭额头的血迹,我仰头注视着天空,眼光企图透过重重的乌云,去寻找那碧蓝的天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填满了心口:那些爱恨交织的回忆,好象水面上划过的一条小舟,泛起阵阵酸楚和忧伤的波纹,但波纹终归会慢慢远去,慢慢消逝。默默计算和审视着未来的小计划,在那一瞬间,忽然从内心深处涌出无比的坚决,灵台一片空明,在对未来做出的那令人黯然神伤的决定之中,我感觉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轻松和解脱。在那一瞬间,自己终于挣脱了情感和恩义的巨大束缚,做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判断和决定。
刚刚踏进院门,几个人迎面走来,我抬头一看,不由一愣,随即大喜若狂:原来从屋里迎出来的除了贾诩之外,竟然还有****与胡安!自从得知了高顺在陈留的败报,我就一直惦记着他们的安危,没想到能在此相见。
赶紧冲上去,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哥儿俩,然后伸手抓牢他们的肩膀,笑道:“好家伙,能回来就好!听说你们吃了败仗,可急死我了!”然后用力在胡家兄弟身上捶了一拳。
胡安眼睛里闪着泪花,也没说话,只知道用力点头,旁边的****被揍得呲牙咧嘴,但还是笑嘻嘻道:“主公放心,我们弟兄这两条命虽然贱,也是主公您的。没您的命令,我们可不敢就这么蹬了腿儿!”
我不禁放声大笑,枝头的几只小鸟吃这笑声一吓,“扑棱棱”都飞上了天——自从自己进了中牟,还是头一次笑得如此无拘无束。
笑着笑着,一人从胡家兄弟身后走出来,对我深深施礼:“真将军,我们见面,你好。”鼻音颇重,腔调古怪,汉语生硬。我仔细一看,此人深目高鼻,须发卷曲,正是羌胡首领胡车儿。
我笑着对他拱手还礼:“胡将军,想不到你也在这里。”随即环顾四周,奇道:“高将军没有回来吗?”这句话一问,他们几个人都低下了头。
原来曹操大军围攻陈留城,高顺到开封驻扎之后,分兵两路出击,南路由他自己指挥,直接向东进军,越过浪汤渠,援救张邈;北路由胡车儿指挥,从开封先向东北方向进军,夺取浚仪与小黄二城,然后顺着汴渠南下,迂回威胁曹军侧后翼。
不料曹操技高一筹,之所以他没有立即攻下陈留,就是为了围点打援:曹操事先已将曹仁的三千骑兵秘密部署在小黄城东七十里的东昏城,将夏侯渊的两千骑兵部署在陈留东南四十余里的雍丘。于是等胡车儿夺取了小黄,顺汴渠南下时,曹仁的骑兵突然从他背后出现,发起冲锋,我北路军因此溃败,曹仁乘势向西收复了浚仪与小黄,然后顺着浪汤渠南下,从北面包抄高顺的后路;与此同时,得到高顺行动的消息之后,夏侯渊军自雍丘向西出发,迅速穿越高阳亭之后,掉头向北,自南面包抄高顺的后路。这两路曹军在浪汤渠汇合,反而切断了高顺与中牟的联系,卡住了他的粮道,配合正面曹操率领的主力军,形成两翼包夹之势。
在这种不利的局面下,高顺放弃救援陈留,留下三千兵力虚张声势,并监视曹操动向,然后大军秘密潜行,掉头向开封方向突围,傍晚向浪汤渠一线的曹仁、夏侯渊军发起了进攻。
听****把当时的情况这么一讲,我点了点头,暗赞高顺将军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曹仁与夏侯渊的曹军偏师骑兵部队机动灵活,不论高顺继续向陈留进军,还是从南北迂回绕过曹军偏师退向中牟,都很容易遭到他们的追击掩杀。面临这种两翼受敌的窘境,最好的方法就是集中优势兵力,迅速解决一翼的威胁。而骑兵擅攻不擅守,再加上曹仁、夏侯渊的偏师人数又少,将之选为突破点,胜算还是蛮大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指挥官是我自己,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于是,激战就在浪汤渠岸边展开,但结果却出人意料:面对突然来袭的高顺,曹仁采取了意想不到的战术。针对高顺的中央突破,他下令自己所统辖的三千骑兵下马步战,结成坚固的方阵正面抵抗;同时由夏侯渊指挥两千骑兵自两翼发起钳击。由于原本时间紧迫,所以我军攻势难免展开得比较仓促,因此尽管人数远远少于我军,但依托着浪汤渠的地形和卓越的指挥能力,曹仁还是生生把高顺拖得动弹不得。等到拂晓时分,曹操率领两万主力军击破那三千疑兵赶到战场之后,完成合围的曹军就象一只五指合拢的铁拳,把高顺军牢牢地攥在了手心儿里。
紧接着,就是一场近于绝望的突围战,激战一昼夜之后,我军两万士兵中能够突破重围返回开封的还不到三千,伤亡惨重之极。
默默地听完了战况,我只觉得两手全是冷汗。曹营当中,曹操自己姑且不论,单看他这批手下:夏侯渊的厉害我曾经领教过,如今以这一战看曹仁用兵,手段竟不在那夏侯渊之下,都是智勇双全的大将之才。再加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猛将典韦、许门死士首领许褚;还有庞大的智囊团……曹操的阵容,实在太雄厚了。
“那么高顺将军现在何处?”我急切问****。
胡安在一旁插道:“高将军身中了四箭,右臂还被刺了一矛,回到开封后就开始发高烧,至今还昏迷不醒。”大约是见我着急,他又补充道:“将军不必担心,高将军身子硬朗得很,不会有事的。”
我点了点头,呆坐无语。
贾诩皱眉道:“如此说来,城中士卒不满万人,又都是些老弱残兵,怎么和铁羌盟相抗?况且高顺一败,陈留就宛如风中残烛,再也无法守住,曹操大军随时可能从东面开过来。将军,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我同意道:“我也是这个意见,适才军议,主公已下令整军去南阳依托刘表了。”接着把军议过程与四人大略一说,谈到主公下令迁民,贾诩面无表情,胡车儿也浑不在意,但****胡安二人登时变了颜色。
我索性将昨夜密议内容也一股脑地向他们和盘托出,然后下结论道:“事情就是如此,胡车儿、****、胡安,我意已决,你们愿不愿与我同谋?”心忖这三人当中,胡家兄弟为我一手提拔,不会有异心,可是胡车儿不过是个降将,他是否赞同就不好说了,但今夜奉先公就要行动,所以必须抢先下手,因此时间紧急,实在无法顾及太多了。猛地又转念一想,自己筹谋的这件事,说得好听是兵谏,说得难听和背主立旗有什么区别?对手是天下无双的奉先公,稍微走漏风声,那就是尸横遍地的下场。这是何等凶险的大事?若是胡车儿表现得支支吾吾口不对心,说不得也只有杀之灭口了。
想到这里,杀机顿起,我暗暗调整姿势气力,眼睛却不再看人,只瞅着地面,生怕目光中泄露了杀气,被看出破绽来。
只听贾诩微笑道:“将军不必多虑,适才您尚未回来,我们几位就已经商量定了,他们愿意鼎立相助。”
我全身一震,放松了精神,大喜抬头道:“若是如此,那实在是太好了!”
****、胡安一同站起身来,拱手道:“吕布倒行逆施,我等誓死追随将军!”说着倒头便拜,被我一把拉起来。
还没说什么宽慰二人的话,旁边胡车儿也冷哼道:“吕布、王允守长安,我老胡是西凉军,跟他不是一条心,所以去打长安城。吕布心眼儿,比岩羊的尾巴还小,现在要是被他认出我,非找借口杀死我不可。真将军,您就是不造反,我也要找机会造反。”说着他转身向贾诩恭敬行礼,然后转头对我道:“当初董卓被刺死,要不是尚书大人,我们西凉人都死了。有他帮忙就成功。”说着伸手,用长长的指甲在脸上用力一划,鲜血登时染红了左颊:“将军从前准我投降,没杀我。我胡车儿,从此以后就是将军的狗,奴隶,至死不变!”
我知道这嫠面乃是匈奴和羌胡发大誓或者举行葬礼的庄严仪式,胡车儿虽然说话粗俗难懂,但决心却毋庸置疑,赶紧满满地斟了一钟酒,双手端给他:“好!我以此酒立誓,要是分得了猎物,有我真髓的一份儿,就有你胡车儿的一份儿!”看着胡车儿接过去一饮而尽,我猛地想起这些仪式和规矩还是昔日安罗珊告诉我的,心中不由大痛:罗珊,现在你究竟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