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副武装,站在小丘之上。这里是中牟偏西两里向南八里的地方,太室山脉从身后的西南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在此处与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融汇在一处,形成无数起伏的丘陵。由于此地地势较中牟为高,所以视野极其开阔。风越来越猛烈了,穿过高低起伏的丘陵,在耳边发出呜呜之声,坡上坡下的灌木和小树一齐沙沙地响起来。偶有一两声狼嗥夹在其中,传入耳中显得格外凄厉。
听着野狼的嗥叫,我微微地打了个冷战,虽然噩梦里的很多情景都已经变得模糊淡漠,但那阴森的诅咒和黄色的瞳孔,却好象烙在心底一样。回忆着那瞳孔,我不禁又觉得心底发寒,那充满怨毒、恐惧和悲哀的眼神,简直就和葬礼过程中的貂蝉一模一样。
明达,我知道你是有情有义的大丈夫,但现在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但奉先纵然有万般不是,毕竟是貂蝉的丈夫,小女子也不能再透露什么……总之,你处境极为险恶,此时还来得及,你,你还是赶紧走罢……
……
那只食盒我始终没有动过,现在依然在驿馆的案几上摆着。在与奉先公对峙时,自己曾怀疑过貂蝉之所以探视是否受主公指示来杀我,但当时她急切哀求里所蕴涵的那种情真意切,却是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
情不自禁地向东北张望,月光温柔地撒在寂静的中牟城,以朦胧的线条淡淡地勾勒出城池的轮廓。城池就象一个入睡的孩子,静静地卧在波光粼粼的鸿沟水河岸边,一派祥和安宁。
只是自己的心却无法平静。
出征之前,我曾详细询问过服侍主母的侍女,自从严主母抛下女儿“自杀”身亡开始,貂蝉主母始终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她将门窗从内反锁,把自己和严氏所生的女婴关在屋里。举办主公的葬礼的时候,直到所有人都到场后,她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女儿出屋。在整个葬礼过程中,我能感觉得到,她始终以那种眼神盯着我。当自己转头去看她的时候,貂蝉畏缩着向后退了两步,同时将主公仅存的一点血肉抱得牢牢地,仿佛那小女婴会突然消失、再也触摸不到。
发现了这一点的我,心里也不知道什么滋味:她是那样的害怕,害怕自己会象严主母那样遭到“自杀”的悲惨命运。更害怕我会将主公最后的骨肉也从她身边夺走,就象对待奉先公一样……因为对她来说,那已经是她与奉先公最后相联的纽带……
想到奉先公,我猛地清醒过来,强迫自己将思路转移到眼前:大敌临近,随时都有覆灭之危,还想这些做什么?我转头向东南面看去,由于地势平坦,一马平川,所以隐隐见到极远处的黑暗中有点点微光闪动,那大概是曹营的灯火,就好象无数只狼冷森森的眼睛。这些眼睛……它们是噩梦中奉先公那充满杀气的眼睛,又好象是曹操那充满智慧和谲诡的眼睛,它们在不断地重叠,又在不断地增加,凝视着中牟,凝视着我。
噩梦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声似乎又回荡在耳边:
现在你面对着曹操,我的旧部不会服你,贾诩想脱离你,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一两次依仗着侥幸,使用偷袭的小伎俩得手……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不会。血管中那种战栗的感觉走遍全身,我感受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压抑着不断涌起的恐惧,在心底大叫起来:奉先公,你尽管看着罢,我不会死!什么小伎俩和侥幸,你尽管看着罢,你看我如何打败曹操!
背上一阵阵的冷汗泌出,被风一吹竟有种说不出的寒冷。在这个初夏的夜晚,自己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暖意。
我定了定神:由于奉先公的死,使自己总是陷入心神不定的恍惚状态,曹操此刻乘虚而入,今番实是最危险的关头。如果不能及时克制心魔,振作精神,就真的只有败亡一途了。
努力驱散这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却根本没有效果,于是向下面招招手,一条黑影三步并做两步蹿了上来。此人正是魏延。魏延向我施礼,然后悄声道:“主公,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刚下过雨,风又这么大,下面将士们是不是穿得单薄了点?”
行动之前,我清点城中兵马,如今中牟总兵力八千七百人,骑兵两千八百人,步兵五千九百人。我选出七千战士潜行到此地驻营。这一带地势高低不平,将士们都隐蔽在丘陵之间的低谷里。曹军若是北来,决不会察觉到这里竟埋伏有兵马。只是骑士们战袍单薄又身披铁甲,难免会感到寒冷。
魏延笑道:“没问题,您甭看坡上风大,大伙儿在下面都好着呢。”
我闭上眼睛,低低地问道:“魏延,对我这次计划,你有什么疑问吗?”
魏延显然万料不到我有此一问,先顿了顿,这才问道:“主公,您觉得咱们这诱敌之计,曹操真能上钩吗?”
“十成把握不敢说,但八九成绝对错不了。”我长出了口气,望着朦胧的夜空,缓缓道,“我派郝萌为使者,就是有意令曹操了解中牟的内情。若是得知奉先公去世,他肯定大起兼并中牟之心:城池倒是次要,并州军人才济济,将领骁勇善战,精骑甲于天下,以曹操的爱才之心,早就垂涎。如今我军内讧爆发,正虚弱不堪之际。曹操若不趁此良机加以并吞,更待何时?”
我睁开眼睛,射出凶猛的光盯视曹营方向,微微笑道:“所以咱们下一步棋,就是要进一步造成中牟混乱的假象,打乱曹操的部署,令其没有足够思考的时间,迫使他在仓促下采取行动。我等乘机击之,定可大获全胜。”
其实前前后后自己都已盘算得清清楚楚,此时故意作此一问,不过是借此坚定信心,与其说是解释为魏延听,其实还是重复给自己听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并不求以手上这点残兵败将能够打败曹操,贾诩的分析并不是没有道理:如今中牟四面强敌环伺,没有盟友就无法生存,不如暂且奉曹操为军事盟主。
但若自己没有实力,曹操只会去考虑如何并吞我军,又怎会答应求和?恃敌之不攻,不如恃我之不可攻。只要能打一场干脆漂亮的战斗,让曹操吃上点苦头,认定中牟不是可以轻松拿下的软骨头,这就足够。
到时他急于回师巩固兖州,必然无暇跟我在这里耗时间,只能同意和谈,承认中牟我军的相对独立性。
惟先以战,方可求和。
看魏延点头称是,我振作起精神,扫清杂念将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战事上,沉声道:“既然明白了,就赶紧放信号通知守城的张辽和****,开始行动罢!”
听到命令,魏延站起身来掏出火把,点燃后再度将之熄灭。如此反复五次之后,中牟黑暗的城郭上忽然升起一团巨大的火焰,紧接着数十处火头一同点燃,火光熊熊,整个城池浓烟滚滚,将附近十余里照得白地一般,天空被映得一片光明!
城中嘈杂成一片,喊杀声、刀枪碰撞的声音隐隐从北面不断传来。
还有什么是比中牟又爆发内乱更加诱人的时机呢?真髓弑杀了主公后,派使者向曹操求和,结果期间再次爆发内讧——不甘心臣服于曹操的将领们发动叛乱,导致城中一片混乱……嘿,精心设计的瓦市杂戏已鸣锣开场,现在只缺一个主角。
曹操啊曹操,你能甘心放弃这大好机会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直冲天际的火光,只听魏延在一旁赞道:“嘿,您这主意真妙,城中张将军和****放火也逼真得紧——这么大的火,百十里地之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在陈留都能看得见。您说得对,曹操八成要上当,中牟城要是内乱,这老小子非趁机来浑水摸鱼不可。到时候咱就从这里出击,直接包抄老小子的屁股,保管叫老小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魏延的话说得好笑,但此刻我却不免仍有些紧张:倘若曹操竟不中计,又或因为其他原因而延误了几个时辰……那自己这一顿折腾,岂不是只唱了一出独角戏?那可当真无味之极。
虽然设法使心情暂时调整正常,但我知道,其实这股恐惧并没有彻底消失。它就象一只章鱼,伸出触角后又缩了回去,依然潜伏在自己的心底,不知何时又会爆发一次。从前的硬仗和恶仗我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只是为什么这次竟感觉有如此巨大的压力?或许是由于奉先公的惨死、内部的变乱;或许是由于敌我差距太过悬殊……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却始终搞不明白。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曹营方面始终不见半点动静,魏延也有些着急了,迟疑道:“主公,来个是不是派人去跟曹操通个信,以您的名义邀请他进兵协助平叛呢?这样似乎更稳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