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急行军,我没有退回城池,而是在距离中牟城西一里、城南三里处布下阵势:自己刚开始在中牟屯田,已是半年前的事了。此后虽然中间经历无数变故,但再过两三个月就到了收获的季节,所以决不容自己这半年的辛苦成果被敌人践踏破坏。
根据贾诩从前对铁羌盟的描述,和刚才所看到的火把移动速度来看,敌人无疑都是骑兵。因此为了防止敌骑从两翼包抄,我效法曹操驻扎朱仙镇的意图,将自己阵势布置在两条小河之间。这两条小河分别从西北和西南流过来,在此地正好形成一个逐渐向东收拢的喇叭口,不仅护住了我军两翼,而且使得敌人无法在我军面前展开阵型。
通常布阵都将骑兵安置在两翼以对敌军形成包抄,但此时自己的兵力远逊于对手,如果还是照搬兵法,那就演变成了跟敌人大队骑兵死打硬拼,无论如何也只有惨败的下场。所以最后决定,将骑兵布置在整个阵型的侧后方,在阵型的两翼和正前方,布置以硬弩士和长矛手形成三个长条的方阵,从中军向两翼斜斜展开,正好将两条小河之间的空地全部阻住,形成坚固的防线。
所有士兵一律面向敌人保持着严整阵列。在这里布阵不用点起火把,依靠着背后有城池上那熊熊大火,足以将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漆黑的夜里,对面七八里远的广大原野上,铺天盖地的点点火光似乎也停止了前进,逐渐聚拢形成明亮的火炬之海:敌人显然是发现我军的动向,所以同样停止步伐,收拢因为急行军而变得松散的部队。紧接着,就好象巨龙在向前喷出滔天烈焰似的,无数点火光从对面那巨大的火海游离出来,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紊乱而疏松地向这边猛烈地冲过来!
感受着脚下大地的颤动,我呼吸为之一窒:来了!
就在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敌人以惊人的速度不断从七里之外逼近时,这些高速前进中的火把们猛地一齐熄灭!喊杀声也忽然停止,这惊人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使得远处那燃烧的敌群与我这七千将士之间,忽然变成了无比深沉的黑暗。唯有由那无数骑兵杂乱的马蹄声从细微不可察觉的声响逐渐化做耳鼓中轰鸣的滚雷,才能令我察觉到敌军即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仿佛感受到这股强大的震慑力,跨下的战马烦躁地向后退了几步,我双腿一夹向前催动,它才极不情愿地走了回来。就在这一瞬间,在背后大火的照耀下,我看见原本散乱的敌骑不知何时已形成一股密集的铁流,沿着北面的小河急速冲至,出现在自己的右翼!马上羌胡骑士笔直向前伸出的马槊反映着火光,向邓博部、曹性部狂猛地压过来!
原来如此,熄灭火把,不过是敌人用以隐蔽自己从散乱冲锋到密集阵型的幌子。其他姑且不论,但说如何能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下,如此自然流畅地实现从疏松的散兵线到不断聚拢形成密集阵型……这其中的复杂变化,又需要多么艰苦的训练,多么高明的骑术?
我暗自心寒,原本曾认为自己骑马还算相当不错,等到后来先后见识了奉先公、张辽和敌将夏侯渊的骑术水平,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骑术。但直到今天看见这些铁羌盟战士,我才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敬畏:这些骑兵中随便挑出任何一人,骑术都远在我之上,比之奉先公虽仍然大有差距,可是决不逊于张辽和夏侯渊。
眼下我已经没有时间为敌人感叹了:“通知邓博和曹性,布阵,放箭!”右翼的步兵方阵一共两千一百人,前面是邓博率领的长矛手,后面则是曹性率领的硬弩士。此时邓博早将一千一百名长矛手一层层布下,严防对方骑兵的突击:头一排士兵在地上竖起半人高的盾牌,将长矛架在盾牌上,而后面的士兵就将长矛架在前人的肩膀之上。接到命令后,所有长矛手一齐半蹲,露出后面的硬弩士。这一千蹶张弩士早已摆下万弩齐发之阵,严阵以待。
随着曹性一声令下,箭如飞蝗,雨点一般持续不断地落在敌人阵中。
弩有所谓“大汉之利器”的美名,是汉军的主战兵器。这东西与弓不同,靠得是机簧之力,所以使用者可事先就将弩箭填入弹槽,方便之极;而且蹶张强弩射程极远,可达二百五十步(步是一种计量单位,秦朝制订,在《史记》和《汉书》中都有“六尺为步”的记录),远胜弓箭;再加上弩机上有瞄准用的望山,射击精度也远比弓箭为高。因此自大汉建国以来,军队之中十之六七的将士都配弩作战。昔日卫青远征匈奴,遭遇敌人骑兵主力,于是先以铁车围成圆阵,以弩士居中固守,趁敌长攻不克,疲惫无功之际,突放出铁骑冲击敌人的疲军,因此大获全胜。
所谓“万弩齐发之阵”,便是在作战时将部队分成数个横行,前行上前瞄准发箭,后行以作为预备,前行射击完毕退后填装,后行再上前发射。如此轮流射击,就可以做到循环往复,不间断地予以敌人强有力的打击,因此有“弩甘战持久”之说。后有李陵五千劲卒为匈奴数万所围,虽然最终由于箭矢损耗殆尽,后援遥遥无期而投降,却也创下杀敌过万骄人战绩,他所用得就是此阵。
劲弩有好处也有坏处,它的制造工艺比弓复杂了许多,成本也高得惊人,再加上近年来战乱频繁所以无法组织大规模生产,因而各地的部队对弩的配备都日益减少。原本我根本装备不起这许多劲弩,但中牟是朱俊营造用以进军关中的基地,所以在陶谦的资助下,城中设有多处制弩作坊,武库里又留存了三千多件劲弩。虽然这些老爷货都是堆积库房之中,常年缺乏保养,基本已不堪使用,但经过这一年来的工匠修补,总算大都恢复了机能,这次终于派上了用场。
我立马在阵势正中,默默地捏紧了手中的方天画戟:铁羌盟骑兵来势太过猛恶,在头一轮射击尚未发动时,第一波羌骑兵就已经冲到邓博部面前,狠狠地楔进了方阵的前端。尽管布置了长矛防线,可这些羌人所用的铁槊实在是太长了,不少长矛手的矛尖还没够到他们的马头,盾牌和身体就已先被长达近两丈的大铁槊所贯穿。若不是先已采取下蹲躲避在盾后的姿势,又将长矛放在前面士兵肩膀上,只怕现在的右翼,甚至整个军阵都已经崩溃。
由于自己在出征前的假想敌人是曹操,又是采取伏击的战术,所以防御类的装备,譬如巨盾、拒马枪之类一概都没有带出来,这下临时布防,毕竟还是太仓促了些。
好在接下来劲射就使敌人发生了混乱:由于长矛防线的阻挡,敌人的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为之凝滞,前排的敌兵随即被长长的弩箭穿倒,人仰马翻,造成后续攻击发生中断。劲弩连环发射,每一箭射出必有死伤,敌人就算再英勇善战,也无法继续保持队型和士气,只能留下数百具尸体,向本阵仓皇溃败而归。
我喘了口气,铁羌盟的第一波攻势,就这样被彻底粉碎:“好!全军整备队型,准备迎接敌人第二轮攻势!”这第一波攻击敌人未尽全力,在稍微受阻后立即说撤就撤,显然行有余力,分明只是佯攻试探我军的底细而已。接下来要应付的攻势,只怕还要凌厉得多。同时暗自心惊:仅仅是佯攻就已造成如此强大的突击力,敌军的骁勇善战,显然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
命令下达下去,却忽然发现右翼长矛手始终未能恢复阵型,我心中奇怪,邓博所领这一部战士,都是从侯成将军惨死后就开始跟随我的老部下了,此后征讨流民,留守中牟,都一直忠心耿耿,怎地今天忽然变得不听命令?无暇多想,我赶紧催马赶到右翼的阵头,对站在一边的邓博大声道:“不要迟疑,邓博,赶紧整备队型!”
忽然发现邓博骷髅似的瘦脸上满是泪光,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看,鼻子登时一酸,目眦尽裂:方阵最前行的盾牌基本上全部碎裂,长矛手们依然全部蹲在血泊之中,没有人能够重新站起来。在他们中间,有的身上大洞仍在汨汨地淌血,有的已经被敌人的大铁槊活活钉在了地上,还有的甚至被一击洞穿了两人……这几百名将性命都托付给我的战士,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誓言。
为了每天能勉强吃上餐饱饭,我们只能在死亡线上挣命……晚上蜷缩着拥成一团,心里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够用自己的双脚从战场上走下来……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一点奢望……
这次作战,我们这些当兵的由于将军大人们的疏忽大意,又赔上了多少条命。大家之所以希望投靠您,还图个什么呢?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希望能少一点无谓的死亡、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
……
回想起当年魏延替这些士兵请命,希望我收留时所说的那些话,我心如刀搅,用力咬住嘴唇,扫视整个战场,在夜色笼罩之下,满地的鲜红都变成一种沉凝的紫黑。
眯起眼睛,回头扫向东南,灯火尤在:这边已经杀得昏天黑地,可曹操派出斥候观察中牟的动静后就没了动静,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倘若此时他再乘机从后面插上一刀,我军就只有全军覆没了。
望着远方铁羌盟部众所汇聚的火海,我下定决心,沉声道:“邓博,你暂且替我在此指挥全军,我去去就来。”不论曹操行动与否,我军的形势都已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不如现在趁他尚未发动,先全力以赴对付铁羌盟。如果拖长时间变成了消耗战,我军回旋的余地就更小了。
邓博不由一怔,连忙擦拭脸上的泪水道:““主公,你要去哪里?”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咬了咬牙,转头对胡车儿道,“胡车儿,你点上五百骑兵,咱们也去试探一下敌军的阵势。”看着惨死的同袍,一股自责的怒气直冲脑门:如果自己能准备得更周全,如果自己能判断准确……
刚才敌人那狂猛的进攻实在令人胆战心惊,从进攻力度来看,敌人起码出动了五千左右的骑兵。对比七里远处那连天的火把,恐怕他们的总人数应当在六万以上。以自己那区区七千兵力,若是再挨上几次这样波浪般的冲击,肯定是全军覆没之局。为今之计,唯有放手进攻,才能使敌军摸不透我军的实力,先使从而不敢再轻易进攻。只有这样,我军才能由目前这种被动挨打的局面中扭转过来——不断的进攻和防守,才有可能把握先机。
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不能让这些忠勇的将士白白牺牲。
五百名骑兵没有点火把,三五成群散乱地从后阵飞快地越过前沿防线,越过鲜血和尸体遍布的战场,无声无息地钻入黑暗,渐渐追上了那些正向铁羌盟本阵败逃的敌骑。
铁羌盟的骑兵们在后撤时又恢复成疏松的散兵线,同样是三五成群地散布在平原上向七里外的阵地飞奔,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被敌人衔尾追击造成重创,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下一波攻势让出通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