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皇上明知前途凶险,但他宁忍坏祖宗之法,不忍弃祖宗之民、失祖宗之地,不愿做亡国之君,被天下后世所耻笑!”谭嗣同动情地说,“皇上蹈厉发愤,力排众议,厉行变法,推行新政,即使皇冠落地、身陷鼎镬也在所不惜,我们的皇上不愧为以身许国的圣明天子!”
“复生兄,”易君恕悚然望着谭嗣同,胸腔里那颗心在怦怦地狂跳,“您和康先生、梁先生追随皇上变法,也是在铤而走险啊!”
“当然,”谭嗣同慨然道,“我们心里都明白,中国被列强逼到了绝境,皇上被太后逼到了绝境,变法乃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成则可以救中国,败则必然流血横尸、肝脑涂地!我此番奉诏进京,这在世人看来,正是青云直上的大好时机,而我知道自己的前面将有多少艰难险阻,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皇上的信任、皇上的托付,重如千钧啊!”他缓缓立起,满怀崇敬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拱起双手,“皇上一声召唤,臣谭嗣同来了!为了皇上,为了大清国,我愿洒尽这一腔热血!”
易君恕感到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灵魂震撼,处于政治旋涡之外的这位布衣书生简直难以想象,风起云涌的维新变法原来如此艰难,大清国的前途如此险恶!猛然之间,他想起谭嗣同在菜市口凝视着那片浸透鲜血的土地的肃穆神情,想起谭嗣同的那句喃喃自语:“下一个流血的不知是谁?”啊,复生兄,您风尘仆仆进京辅佐皇上,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与您相比,我所遭受的那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窗外的天空夕照如血,沉沉暮色充盈于莽苍苍斋。
随着轻快的嘚嘚蹄声,“山西较子槟榔杆儿”的骡车沿着北半截胡同,来到了浏阳会馆门前。车把式一声“吁……”车就稳稳当当地停住了,站在车尾的仆人跳下来,搀着林若翰下车。
胡理臣和罗升早已在门前迎候,连忙上前,打了招呼,罗升便飞跑进去,通报主人。
谭嗣同迎了出来,朝林若翰拱手道:“欢迎翰翁大驾光临!”
“谭大人,别来无恙?”林若翰满面春风地拱手问候,娴熟的官场礼仪,一口流利的汉语,把“别来无恙?”说得和“How are you?”一样得心应口。他称谭嗣同“大人”,是出于对谭嗣同的官衔的尊重,而且可以预见,这位奉诏进京的新贵很快还要高升。谭嗣同则称他“翰翁”。西方人最忌讳被视为老人,但林若翰是个“中国通”,他知道这个“翁”字的分量,这是对他的年龄和学问的尊重。
“别来无恙,托翰翁的福!”谭嗣同随口说,其实院子里的炉子上正熬着中药,“翰翁请!”
两人并肩跨进院子,穿过甬路,步人莽苍苍斋的客厅。
易君恕见客人到了,礼貌地站起身来。谭嗣同连忙介绍说:“翰翁,这位是我久别重逢的挚友……”
易君恕拱手道:“晚生易君恕。”
林若翰立即拱手还礼:“敝人林若翰,久仰,久仰!”
易君恕看见他那副西洋相貌和中国装束,已是觉得古怪,再听到这一口汉语,更是暗暗称奇。林若翰和他素不相识,所谓“久仰”只不过客套而已,但礼貌周全却也无可挑剔。这位“鬼子大人”,果然不简单!
三人分宾主落座,罗升奉上茶来,退了出去。
罗升走到院子里,和胡理臣商议道:“这个时候会客,肯定得吃饭,这位‘鬼子大人’还是个洋和尚,该怎么招待才好?”
胡理臣说:“洋和尚和中国和尚不一样,基督教的传教士照样娶妻生子,也不吃素,再说,这位‘鬼子大人’一身中国打扮,看来也好伺候。我这儿焖上米饭,你到馆子里去叫几个菜,一壶酒,也就行了。”
两人商议妥当,罗升匆匆走了。
莽苍苍斋客厅里,宾主三人从容交谈。林若翰除了高鼻蓝眼无法改变之外,尽量入乡随俗,这使易君恕并不觉得拘束。
林若翰看见他手里的那本《甲午战纪》,眼睛一亮:“噢,易先生在读我的书?”
易君恕说:“刚刚向复生兄借到翰翁的大作……”
“翰翁,您和君恕有缘哪,”谭嗣同说,“他家老太爷生前是北洋水师的一等文案,大作中载有名字……”
“噢?”林若翰很为兴奋,眨着蓝眼珠想了想,说,“对的,北洋水师只有一位姓易的——易元杰先生,原来是你的父亲!”他激动地上前握住易君恕的手,“见到你,我感到十分荣幸!”
“幸会,幸会!”易君恕被这位洋夫子的热情深深感动,“家父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为国捐躯,尽了自己的本分;翰翁作为外邦人士,对中国的那场灾难如此关注,晚生不胜感谢!”
“不必感谢,这也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脸上漾起慈祥的笑容,“公理,正义,和平,仁爱,并不是哪一国的私利,它属于全人类,为解除人类的苦难,我愿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血!”
易君恕心中油然而生敬意,华洋之间的界限不知不觉地消融了。
“翰翁的博大胸怀,真正是天下为公!”谭嗣同赞叹道。
“谭大人过奖,”林若翰转过脸,那双灰蓝的眼睛望着谭嗣同,“我是中国的朋友,帮助朋友是令人愉快的!我在香港的报纸上看到中国已经开始维新变法,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希望中国能够摆脱经济的贫困和科学技术的落后,早日富强起来,衷心地祈祷上帝赐给你们幸福!”
“谢谢,”谭嗣同感动地说,“在中国,守旧大臣对变法一片反对之声,翰翁的支持尤为可贵,嗣同向您致谢!如果皇上得知您的美意,也将感到欣慰!”
“愿上帝赐福于皇帝!”林若翰神情庄重地说,“最近,我写了一个奏事折子,也许对中国的维新变法有所帮助。而我自知才疏学浅,惟恐立论不妥,措词不当,所以,想请谭大人批阅指正;谭大人看过之后,再请康大人过目,并请他转呈皇上。不知这是否妥当?”
“噢?翰翁真是一位有心人,”谭嗣同兴奋地说,“不知那折子……”
“我带在身边呢,”林若翰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折子,双手递给他,“请谭大人不吝赐教!”
谭嗣同接在手里,便迫不及待地打开折子,先睹为快,见那满篇小楷,虽然字体略显稚拙,书写得倒是十分工整:
大英国侨民林若翰敬呈。
大清国大皇帝陛下:
当兹人间纷扰,国势危迫,皇上赫然发愤,排众议,冒疑难,明定国是,维新变法,实英明果敢之举,天佑神州之望。然中国积弊既久,如病弱之人,若方药杂投,不独事倍功半,尤恐促其笃危。而辨症施治之术,纲举目张之策,何也?侨民不揣冒昧,愿为皇上进言……
谭嗣同刚刚读了这开头一段,已经被深深吸引,便说:“翰翁稍坐,这份折子,我现在就急于拜读,请恕我慢待了……”
“哪里!大人接卷即阅,这是对我的最高礼遇,”林若翰欣慰地说,“大人只管安心披览,我这里不用照顾。我和这位易先生谈谈,不是很好吗?”
“晚生正要向翰翁请教!”易君恕说。这倒不是客套,而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位来自异国的老先生儒雅的谈吐和对中国时局的关切,都已经博得他的好感,他的面前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迫不及待地要走进去,探寻他渴望了解的一切。
谭嗣同捧着折子站起身来,朝他们点点头,走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这国籍不同、年龄悬殊的两位客人。林若翰笑眯眯地端详着易君恕,这位被谭嗣同称为“挚友”的年轻人,文质彬彬,清秀英俊,也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要和中国的读书人交朋友,年轻的一代尤其不可忽视,他们生气勃勃,思想活跃,易于接受新鲜事物,在新旧世纪的交替之际,这一代人无疑将对中国的前途产生重大影响……
林若翰胸有成竹,正要与易君恕“坐而论道”,易君恕却先开了口:“听复生兄说,翰翁久居香港?”
“是的,我从二十一岁到香港,至今已经三十八年了。”林若翰答道。初次相遇,互不了解,这些自然是攀谈的话题。便也向他问道:“易先生到过香港吗?”
“哦,没有。”易君恕说。
“若有机会,易先生不妨到香港一游,那是个好地方!”林若翰道。说起香港,他充满了感情,就像远游的人谈到自己的故乡,他在香港居住将近四十年之久,事实上也已经把香港看做自己的第二故乡了。“香港在大洋环抱之中,碧海蓝天,山清水秀,地理环境优越,气候温暖宜人。即使在北方万木凋零、冰天雪地的隆冬季节,太平山麓仍然是一片葱绿,鲜花盛开,西式洋房,倚山而筑,参差错落,那景象与中国内地大不相同。我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窗外便是一幅天然的海景图画!康有为先生十多年前就曾游历香港,对香港的建筑精美、街市繁华、法度井然,都很为称道。他开阔眼界,接触西学,便是从香港开始。现在,中国有识之士莫不致力于西学研究,香港正是一个观察西方的窗口!”
这一番诱人的描述,易君恕听了,却未置一词。想到那座海岛已被英国割占五十多年,心中唤起的是痛惜之情,那里再好,也难以令他向往,更何谈“称道”!但是,香港仍然牵动着他的心:两个月前挥泪南归的挚友邓伯雄,如今怕也已经算是“香港人”了吧?他自从走后就没有音信,使易君恕一直放心不下!于是向林若翰问道:“上个月,香港拓界的《专条》在北京签字,定于西历7月1日生效,如今此期已过,不知新安县那边的情形如何?”
林若翰微微一愣。他本来以为,这位年轻人既然谈起香港,兴趣必然在于香港的政治体制、城市建设、金融贸易、新闻出版,这是中国的“洋务派”和“维新派”都深感兴趣的,各有可资借鉴之处,却曾不料到易君恕关心的倒是维多利亚海峡对岸的新安县——那片尚待开发的新租借地。
“易先生对时局很为关注啊,”林若翰说,他并不打算回避对方提出的问题,一面琢磨着这位尚难以看透的青年,一面侃侃而谈,“拓界确实是香港的一件大事,按照中英两国的协定,《专条》现在已经生效。不过,迄今为止,英国还没有进人新展拓的界址,而把接管的日期推迟了。”
“噢?”易君恕听到这个难得的消息,不禁怦然心动,更急于了解详情,“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不止一端,”林若翰说,“首先,香港第十一任总督威廉·罗便臣爵士在今年二月已经任满回国,而他的继任者还没有到职,辅政司骆克先生也正在国内休假,接管工作自然不便进行。就英国政府来说,无论索尔兹伯里首相,还是殖民地大臣张伯伦,对于将要接管的那片土地的情况所知甚少,他们需要时间做必要的准备……”
易君恕专注地听着,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英国推迟接管新租借地都是一个好消息!
“这还不是重要的原因,”林若翰继续说,“先生知道,今年4月,美国和西班牙之间爆发了战争,美国海军杜威上将率领六艘军舰曾停泊于香港,以此作为美军对驻扎在菲律宾的西班牙军队的作战基地。而这样做,显然不符合各国都应遵守的中立法,所以英国政府要求美舰离开香港海域,杜威上将在4月25日率领他的舰队开进了新安县东面的大鹏湾。在中英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之后,大鹏湾划归香港,如果英国在7月1日准时接管新租借地,则必须按照中立法再次要求美国军舰离开大鹏湾。而英国如果这样做,必将影响和美国的关系,使自己在远东陷于孤立处境。所以,推迟接管新租借地,既为美国舰队提供了一个泊舟之地,英国又不至于受到破坏中立法的谴责……”
易君恕被他所描述的这一番国际政治交易所震动,在信息闭塞的中国,恐怕连总理衙门里的那些“外交家”都未必知道得这么清楚。
“所以,”林若翰继续说,“英国要在美西战争结束之后,才会正式接管新租借地。除了以上的原因之外,中英两国政府在某些细节上还存在分歧,尚未达成一致意见,租借地的北部边界还有待具体划定,这些问题的解决都需要时日。”
“翰翁果然广闻博识,天下事了如指掌,”易君恕说,“多谢翰翁告诉了我这些真相!”
“易先生过奖了,”林若翰微微一笑,“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国际上许多观察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中国人不容易获得这些信息而已。在偌大的京城,除了登载皇上诏令和官方文件的黄皮《京报》之外,竟然没有一份真正意义上的报纸,是大清国朝廷封闭了人民的眼睛和耳朵!”
“是啊,租借国土这等大事,谈判、签约,从头至尾都秘密进行,四万万民众难以窥其内幕,国人深以为耻!”易君恕感叹道。他略一迟疑,又试探地说,“我还有一疑问,要请教翰翁……”
“嗯?易先生请讲!”
“听翰翁论说天下之事,高屋建瓴,公允、平正,不为己国利益所囿,实为难得,”易君恕说,先予对方以充分褒扬,然后再向他发问,“此次香港拓界,贵国政府强人所难,无端侵吞中国领土,翰翁作为英国人士,不知如何看待此事?”
林若翰心中一震。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竟然会向他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这是在他过去和中国读书人的交往之中所从未遇到过的。中国的读书人讲礼貌,善忍让,即使见解不同,也往往转弯抹角,并不直抒胸臆。但这位易君恕显然是个例外,坦率得已经近乎不顾礼貌了。
林若翰却并没有因此而恼怒,更不会因此而尴尬。作为一位走遍天下的传教士,一位学贯中西的鸿儒,他有足够的学识和修养应酬各种各样的人物。
“易先生,我很欣赏你的坦率,”他说,语气平和,神态安详,“人间充满罪恶,尔虞我诈,烧杀抢掠,弱肉强食,我为这一切而痛苦,祈求主宽恕所有的罪人,昭示他们弃恶从善,给这个世界以公正和和平。一些遭受英国侵略的国家的人民,难免对英国怀有敌意,把大不列颠看做是罪恶的渊薮。岂不知,在两千年的历史中,英国人也曾经多次遭受外来的侵略,罗马帝国、日耳曼人、丹麦人、诺曼底的威廉公爵都曾占领那片土地,屠杀那里的人民,而且内战在许多世纪之中也连绵不断,血流成河。直到当今维多利亚女王即位以来,才进人黄金时代。蒸汽机、火车、轮船给英国插上了翅膀,使她迅速成为世界上先进的工业国。经济的发展需要更多的原料,更大的市场,更廉价的劳动力,她向海外扩张,在欧、亚、美、澳各洲都建立了殖民地,号称‘曰不落帝国’。往日的强国变成了弱国,弱国变成了强国,世界就是在不断的较量和争斗之中走过来了,发展到了今天……”
“翰翁为英国的强大而自豪,我为中国的衰落而悲哀。”易君恕摇摇头,“中国从来没有侵略过英国,而英国却先后割占了香港、九龙,现在又强行拓界,英国有什么理由这样对待中国?难道强国就可以奴役弱国吗?”
“我并没有为英国辩解。我是一个英国人,当然爱自己的祖国。但是我又是上帝的仆人,我爱天下所有的人。我在故乡英格兰只生活到二十一岁,就离开了她,在香港和中国内地度过了大半生,经历了英法联军战争、中法战争和甲午中日战争。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我看到的都是中国的失败。尤其是甲午战争,中国不是败给英、法、德、俄等西方强国,而是败给了她的近邻日本,那个弹丸岛国不仅面积小,人口少,资源贫乏,而且和中国同文同种,算是中国的晚辈和学生。老师败给了学生,天朝帝国败给了小小的日本,这是历次战争所不能比拟的。中国的失败不仅仅是一场战争的胜负,而是败给了整个世界,是她在近百年来全面落伍的标志,中国不仅是败在强国手里,也败在自己手里。一个文明古国竟然落到如此地步,这到底是为什么?中国人除了谴责列强之外,难道不应该从自已身上找一找原因吗?”
“嗯……”易君恕无言以对,林若翰的这番话虽然极不人耳,却也发人深思。“以翰翁之见,原因何在?”
“请原谅我直言不讳。”林若翰说,“我在青年时代启程东渡,对东方文明充满了向往。在香港居住久了,又经常往来内地,对中国的了解也就更深了一层。我发现中国人与西方人有许多不同,也许正是这些不同,影响了中国的发展。比如,西方人把古代看做童年,把现代看做成人,而中国人则把古代视为完美无缺,总是认为今不如昔;中国人好静不好动,崇尚中庸之道,而西方人好动不好静,喜欢标新立异;西方人万事争先,不甘落后,中国人墨守成规,不知善变。也许,这种民族性格差异正是西方迅速发展,中国由盛而衰的内在原因吧?”
“嗯?”易君恕从来没有接触过洋人,自然也无从比较,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奇异的论述,感到十分新鲜,“翰翁能否再讲得详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