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早已布好了餐具,阿惠等人到齐了,便开始上菜。她步履轻快,神色稳重,也没有显示出痛苦和慌乱,只是比平时更加小心了。易君恕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暗暗吃惊倚阑小姐和阿惠的自我掩饰能力,上午的那一场风波竟然不着痕迹,这个家庭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顿午餐并不丰盛,仅一汤一菜而已,但林若翰却吃得津津有味。从头至尾,他除了称赞阿惠的手艺,和易君恕、倚阑说一些闲话,只字未提今天去码头迎接总督的那件大事。老牧师在自己的家里是发号施令的家长;在教堂里是登坛讲道的基督代言人;走在香港的大街上也常常被教友们认出来,亲切地向他问候,热情地向他祝福,甚至包围着他请求签名以作珍贵纪念;而今天,他却和那些俗尘浊世中的官僚绅商一起,站在风雨之中的码头上,伸长了脖子仰望那匆匆而过的总督,成了可有可无的陪衬,就像在剧场门外等待一睹名优丰采的观众,这难道还值得向家人炫耀吗?神的使者也有人的自尊,情感在外界受了伤害,悄悄地忍在心底,借家庭的温暖给以弥补和修复,一顿寻常的午饭使他非常满足,脸上挂着笑容,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倚阑也没有向父亲报告阿惠的失职闯祸,似乎把心思都用在了吃饭上,慢慢地喝光了牛尾浓汤,仔细地吃完了牛排,好像在琢磨着那里边的学问。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一直到林若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满足地擦擦嘴角,倚阑也没有向他“告状”的意思。一直在为阿惠担心的易君恕直到这顿饭结束才略略放松,他看见侍立在旁边的阿惠轻轻地嘘了口气。
主人和客人互相颔首致意,从餐桌旁站起身来。林若翰弯起右臂,让女儿挎着他,慢慢地向楼梯走去。
“Dad,”倚阑轻声说,“请到我房间来一下,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父女之间平平常常的这么一句话,在此刻听来却非同一般,使易君恕心里一动:刚才倚阑本来是有话要说的,只因为餐桌上有他易君恕在,才留待更合适的时候。他蓦然回首,阿惠那张强自镇定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失神的眼睛望着主人迈上楼梯的背影。
外边的雨还没有停,雨丝抽打着百叶窗外的青藤,沙沙沙沙……
倚阑小姐的闺房洁净而素雅。白色的百叶窗里面垂着白纱窗帘,老式铸铜镂花的床上蒙着白色暗花床罩,她喜欢白色的纯洁和高贵。窗前有一张小小的书桌,桌面上一盏装着乳白玻璃灯罩的台灯。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镜框,镶着房间的女主人在不同时期留下的照片。她最早的几张照片都是在三岁那年跟随父亲回英国时拍的,和客厅里的那张属同一时期。她自己的房间里挂着两张,一张是在父亲的故乡——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父亲带着她参观伟大的同乡莎士比亚的故居;另一张是在伦敦泰晤士河畔,河面上游动着无数的天鹅,她穿着白色的小裙子,正俯在河堤上向天鹅招手,远处还可以看到插着“王室天鹅”旗帜的小船,盛装的天鹅师在清点泰晤士河上的天鹅,英国王室每年从7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开始都要进行这童话般的盛典,以昭示女王陛下的慈爱之心。其余的照片都是在香港拍的了,倚阑小姐五岁那年在圣约翰大教堂,八岁那年在七姊妹沙滩,十岁那年在太平山顶,十五岁那年在香港大会堂门前的喷水池旁,父亲都慈祥地守在她的身旁,那神态非常像精心抚育圣子耶稣的木匠约瑟。最近的一幅照片上没有父亲,是去年倚阑在皇仁书院毕业典礼上和老师、同学们的合影。照片的下面有一座精巧的梳妆台,椭圆形的镜子对着房门,倚阑小姐在对镜梳妆的时候如果有人进门,不用回头就可以看清来者是谁。一扇落地长窗通向阳台,从那里可以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并且俯瞰港岛北部最繁华的地带和维多利亚港湾,以及横卧海面的昂船洲,遥遥在望的对岸九龙半岛,在晴朗的天气目力所及可达那延绵天际深入新安县腹地的层层远山。一道四扇屏风把不大的房间隔出了另一片天地,屏风上描绘着倚阑小姐所喜欢的人物故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海的女儿和她的白马王子,罗密欧和朱丽叶……那还是在倚阑的童年,父亲特地请一位从伦敦来的画家绘制的,一直陪伴着她长大成人。屏风前有一架藤编的茶几,还有两把和茶几同样质地的藤椅,是倚阑小姐和关系亲密、不拘礼节的来访者闲谈的地方。现在,她和父亲的谈话也就在这里进行了。
林若翰走进女儿的房间,望着那充满童稚情趣的屏风,那一幅幅印留在照片上的历史瞬间影像,往日的岁月在心头一掠而过,不禁一阵沧桑之感。他已经很久没有到女儿的房间里来了,昔日的“小精灵”一天天变成少女,她需要一个独立的天地,做父亲的也不愿意打扰她。现在林若翰一步踏进来,才突然觉得,和那些发黄的照片形成强烈对比,女儿已经长大了。
“你要和我谈什么,孩子?”他在藤椅上坐下来,问道。
“Dad,”倚阑站在父亲的身旁,扶着他的肩膀,“今天,迟先生来看我了。”
“迟先生?”林若翰一愣,不知她说的是谁,想了想,才说,“就是太平绅士迟天任的儿子吗?我记得他曾经给你打过‘德律风’……”
“是的,就是那位迟孟桓先生。”
“他来了?来做什么?是给你献花,还是邀你去参加party?”
“不,都不是,”倚阑的脸微微地红了,“他到我们家来,是要……”
“要做什么?”林若翰警惕地问。
“要送我一件礼物……”
“噢?”林若翰看着她那腼腆的样子,已经不像孩童时期收到客人赠送的一块巧克力、一个布娃娃那样毫无遮掩的兴奋了,女儿真是长大了。所以做父亲的更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女儿的自尊,而绝不能嘲弄戏谑。他脸上仍然挂着慈祥的笑容,好似随口问道:“什么礼物啊?拿给我欣赏欣赏!”
“什么,拿给你?那是没有办法拿的,dad!迟先生送给我的是一块新租借地的地皮,有十五英亩呢……”
“啊?”林若翰大吃一惊,“迟孟桓的手伸得真快,港府还没有接收新租借地,他已经在做那里的地产生意!可是,他把十五英亩的地皮送给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像……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倚阑有些吞吞吐吐,“迟先生只是表示友谊,他很有钱,一块地皮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不,孩子,”林若翰的脸色阴沉起来,高高的眉弓下那双深陷的眼睛充满忧郁,“他无论多么富有,所有的财产都记在他自己的名下,绝不会轻易地白送给别人一文钱,更何况是十多英苗的一块地皮!倚阑,你不应该接受这份礼物!”
“为什么?”倚阑看着父亲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心里紧张起来,“你不是对我说,应该在社会上有所交往吗?”
“正常的社交,我当然不反对,而且还鼓励你走出家门,你对外界了解得太少了,应该开阔视野;我也希望人们认识我的女儿,给他们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可是,”林若翰咂了咂嘴,语重心长地说,“社交是有限度的,那就是,绝不能损害我们家族的荣誉和你本人的尊严!”
“我……”倚阑对父亲那严厉的目光感到恐惧,却又本能地要为自己辩解,“我损害了家族荣誉和自己的尊严了吗?没有,我没有向任何人伸手去要什么,迟先生完全是主动赠送的!”
“你当然不会向别人伸手去要什么,这,我完全相信。但问题是,迟孟桓向你伸手要什么?提出了什么条件?”
“没有,他对我没有任何要求……”
“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商人的任何投资都以获取利润为目的,他们向社会慈善机构捐款,是为了得到名誉和地位;向一些政府官员行贿,是为了打开权力和金钱之门;在他们眼里,一切都是交易,没有单方面的友谊,没有只出不进的赠与,世界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迟孟桓为什么要对你这么慷慨?你能给他带来名誉、地位、权力、金钱吗?不,从你这里都不可能得到,他为什么要把一块十多英亩的地皮白白送给你?是他的神经出了毛病,还是另有所图?”
林若翰那双阅历丰富的灰蓝色眼睛审视着倚阑。真遗憾,已经十七岁的女儿仍然是这么单纯,单纯到了对世事人情一无所知的地步,以致还需要老父亲苦口婆心地进行人生ABC的启蒙,这也太让他悲哀了!
“Dad,你把世界看得这么污浊吗?”倚阑垂下了她那长长的睫毛,以掩饰内心的慌乱,“迟先生这样做,也许是出于对你的景仰,能为你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师效劳,他感到荣幸!我想,一个人如果有这么一点虚荣心,也不算罪过吧?”
“你说什么,孩子?”林若翰感到吃惊,他没有想到女儿竟然能为迟孟桓想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这是为了我?荒唐!我又不是中世纪教会的那些败类,谁花钱都能从他们手里买到死后进人天堂的‘赎罪券’!我能给迟孟桓什么好处?是让他升官,还是让他发财?不,我不能,我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交易!事实也正是如此,他送来鲜花不是给我,打来‘德律风’也不是找我,今天又送上这一份重礼还专门挑选了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一切都说明,他的目标是你,我的孩子!”
“可是,”倚阑嗫嚅道,“他也并没有要求我为他做什么……”
“那是因为还不到时候!就像在鱼还没有咬住饵料之前,钓鱼的人是不会提竿收线的,他在等待最佳时机;而等到鱼上了钩,再想摆脱他就已经晚了!这个道理,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还要我这个做父亲的讲给你听吗?”
“Dad,你的意思是……”
“你已经十七岁了,孩子!十七岁,这是个什么年龄?人生的春天,鲜花含苞待放的季节!你生在一个英格兰高贵的家族,你长得很美,这些,都会使许多小伙子爱慕你,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情感,来试探你的意愿;在你来说,这正是你一生当中最富有、最骄傲的时期,你有充分的权利,慎重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倚阑低着头,垂着长长的睫毛,心在怦怦地跳,血涌到脸上来,两腮像粉红色的玫瑰。她一向以为,父亲是一位古板的牧师和学者,他的内心世界除了至高无上的耶稣、不厌其烦无数遍宣讲的福音和书房里那些排列得密密麻麻、几乎无所不包的书籍,再也没有空隙容纳凡间的花花世界,根本不可能理解一个花季少女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而实际上,她错了,六旬老翁也曾经有过青春岁月,照料人的灵魂的老牧师早已参透了人生的七情六欲,苦读笔耕的老学者聪明睿智上穷碧落下黄泉,何况他还是一位视女儿为掌上明珠的父亲,一个十七岁孩子的那点小小心思能瞒得过他吗?只不过出于对晚辈个人隐私的尊重,他不愿意轻易地触动这一领域罢了。
“如果有一天,迟孟桓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爱,你怎么办?”他突然问女儿。
“哦……”倚阑的两颊滚烫,对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会那样冒失吗?”
“为什么不会?每一个男人都会向他所喜欢的女人表示爱慕,这是一个老生常谈的故事,从亚当和夏娃开始,千百年来都是这样,区别只在于他被接受还是拒绝。迟孟桓肯定会走到这一步,关键是你怎么回答他?”
“我……我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可是,你已经在考虑接受他的礼物!在这之前,他曾经送过许多次鲜花,在我印象当中,你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人。现在,他献出了一块地皮,一块寸土寸金的地皮,你动心了,不再觉得他讨厌了,或者说即使讨厌也可以容忍了,是不是?”
“Dad,你何必这样挖苦我?其实我自己也很矛盾……”
“做父亲的会挖苦自己的女儿吗?我说的正是你矛盾的心情:你喜欢他的礼物,却又不喜欢他这个人。因为他不具备英格兰血统,他是个华人,而且是个出身贫寒卑微的华人。香港开埠的历史不过五十多年,迟氏的发家史也不长,到现在还可以听到他们从疍户到富商的传闻。所以,你很犹豫,是吗?”
“是的,dad,”倚阑不得不承认了,垂着头说,“我想到过他可能会向我求婚,我……我很犹豫,因为在香港,哪怕是最富有的华人,也是二等公民,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华人成为半山别墅区的居民,没有一个华人乘坐缆车登上太平山顶,英国人和所有欧洲血统的人都看不起他们!我……我想到我自己……”
“你自己?”林若翰突然一愣,“你自己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Dad,我已经痛苦很久了!”倚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睫毛抖动着,眼睛里闪耀着泪光,“在学校里,同学们总爱问我为什么长得像个华人;走在街上,华人躲着我,小声骂我‘鬼婆’,白人却说我是‘Chinese’,我又不能向他们解释自己是个混血儿,在他们看来,混血儿就是‘杂种’,那是最难听、最狠毒的骂人的话,可是我已经听了十几年了!无论英国人,还是华人,都不认为我是他们的同胞,我自己也不愿意挤到他们当中遭受白眼,我把自己封闭起来,无数次地对着镜子流泪:dad,mum,你们为什么给我生下这样一副华人的面孔?”
“啊,倚阑!”林若翰惊得心脏颤抖起来,女儿竟然触动了他最忌讳的话题!他抖抖索索地抓住倚阑的手,“孩子,我……我不知道你十几年来一直这么痛苦,其实,你何必折磨自己啊?你的周围不是有很多朋友吗?比如皮特,你和他来往似乎很密切,他总不至于也歧视你吧?”
“唉,皮特……”倚阑叹息道,“正是皮特首先提醒了我:你为什么是黑头发、黑眼睛?”
“黑头发、黑眼睛有什么不好?”林若翰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的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是中国人,这有什么不好?全世界所有的人类都是耶和华的儿女,在上帝的面前一律平等,根本没有种族之分!中国是个非常富于智慧的民族,他们有那么悠久的文化,你正在学习的汉文、汉语,多么奇妙啊,那难道不是上帝最杰出的创造吗?如果你因为自己有一副中国人的面孔而痛苦,那就是侮辱了你的母亲!你愿意吗?”
“不,dad,”倚阑扑在父亲的怀里,眼泪簌簌坠落下来,“我爱dad,也爱mum,真可惜,她去世太早了,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你的母亲,她很美,很聪明,可惜,刚刚生下你,她就被瘟疫夺去了生命!”林若翰说,深情地注视着女儿,“你很像你的母亲,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不要自卑,孩子,你会生活得很幸福,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你长大了,自然要恋爱,要结婚,那是人生的必经之途,至于你所选择的是英国人,还是华人,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应该是一个胸怀磊落的人,富于同情心的人,真心爱你的人,敢于承担起男子汉的责任的人,那样,我也就放心了!”
为了安慰女儿,林若翰用最美好的词汇去歌颂她的生身母亲,歌颂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民族,和今年夏天在莽苍苍斋里他那一番专揭中国人伤疤的宏论大相径庭了。上天赐给了人类奇妙的语言,也赐给了人类丰富的想象力。老父亲的一番宽慰,消弭了女儿长久以来深埋在心底的自卑,既然洋人和华人在上帝面前无所谓尊皁高下,倚阑小姐的心猿意马也就摆脱了枷锁的羁绊,按照自己的想象驰骋了……
“这么说……”倚阑擦了擦眼泪,问父亲,“你也并不反对迟先生……”
“不,”林若翰吃惊地看着女儿,“你是怎么回事?倚阑,我对着你的左耳说的话,你却用右耳在听!我已经老了,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要把你托付给一个值得我信任的人,配得上你的人,而迟孟桓不堪我的信任和托付,我决不赞成!”
老牧师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刚才还在为华人辩护……”
“但我从来也没有说过我喜欢迟孟桓这个人,更没有说过他可以成为我的女婿!且不去论说他的人品和家世,只凭他结过婚这一条,就没有资格娶我的女儿!”
“啊?”倚阑吃了一惊,“他结过婚?”
“而且结过不止一次,他的家里有妻子,还有小妾!”
“这……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他和那些华人富商一样,每人都有不止一个正式的和非正式的配偶。基督对我们说:神创造了男人和女人,让夫妻结为一体。男子当各有自己的妻子,女子当各有自己的丈夫。丈夫当用合宜之分待妻子,妻子待丈夫也要如此。可是在华人当中,一夫多妻却被认为是合法的,连港府都予以默认。穷人娶不到妻子,而富人则有许多妻子,这种陈规陋习,令人不能容忍,这简直是犯罪!试想,如果迟孟桓的阴谋得逞,你将处于什么地位?绝不会是他的正式妻子,只能做他的小妾,而在华人的家庭里,小妾就是玩物和奴仆!倚阑,我的女儿,难道你会甘心去做这样的人吗?难道我,你的父亲,会容许吗?不,绝不!”
林若翰由激动而愤慨,手掌握成了拳头,重重地打在藤椅的扶手上,这在一向宽厚仁慈的老牧师是少见的!
“Dad!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我听你的,不再和他来往就是了!”倚阑神情沮丧地垂下头,“可是,我怎么对他说呢?他会打‘德律风’给我的,也许过几天又找上门来……”
“由我来答复他!”林若翰毫不犹豫地说,“按照我们英格兰的传统,求婚的男方必须事先征得女方家长的同意,这也是中国的传统,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绝不能违背的。如果迟孟桓有这个胆量,就来找我吧,我有责任保护自己的女儿,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
“随便你对他说什么吧,那块地皮我反正不要了!”倚阑从藤椅上站起身来,怏快地绕过屏风,颓然扑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孩子,你这句话说得好像不大情愿?”林若翰靠在藤椅上,隔着屏风对倚阑说。
“Dad,你还要我怎么样啊?”屏风后面,倚阑抬起头来,两眼含着泪花。屏风挡住了视线,父亲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坐在藤椅上的父亲,满腔的委屈便朝着那道屏风发泄,“我已经说过了:不要了,不要了!哪怕那块地皮全是用金子铺成的,我也不要了!这还不行吗?我不再羡慕别人的财产,不再幻想发展的机会,安安分分地和你一起留在这座仅有的老房子里,仍然像过去一样生活,家里只有两个仆人,出门坐两人抬的轿子!在周围的白人当中我们算穷人,和那些华人富商相比我们也算穷人,而在香港,贫穷就是耻辱,就是罪恶!唉,这有什么办法?随便别人怎么看吧,我也不在乎了……”
屏风的前面,林若翰倏地站起来!
“倚阑!你……你是在埋怨这个家庭贫穷,嫌弃你的老爸爸无能?”林若翰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颤抖着抬起那筋骨凸出、皮肤松弛的手,抚住自己的胸膛,“噢,上帝啊……”
“Dad,你怎么了?”倚阑听到那异样的声音,慌忙跑了过来,啊,她吓坏了!老牧师紧闭着双眼,苍白的脸上冒出一层汗珠,一手抚着胸膛,一手强撑着身后的藤椅,摇摇晃晃就要跌倒!
倚阑赶快扶住他,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好了,快来人啊!”
突然的惊叫震动了整座小楼,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阿宽、阿惠和易君恕匆匆地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