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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月照无眠(1)

“林牧师,林牧师!你听我解释……”

迟孟桓穿着睡袍站在客厅里那台挂在墙上的“德律风”前,毕恭毕敬地手持着话筒,还在竭力请求,而对方已经把“德律风”挂断了。没有解释的余地了,他无论再说什么人家也听不见了,就这样不客气地把他拒绝了!

迟孟桓悻悻地挂上了话筒,全身没有了一点力气,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颓然跌坐在沙发里,两眼冒着金星,耳畔回响着林若翰最后的那句话:“我们林氏家族不可能接受任何不明不白的馈赠……”多么高傲,多么自负!这就是说,你姓迟的算什么东西?不配跟我套近乎,连向我赠送礼物都没有资格!

这句话,太剌伤迟孟桓的自尊心了!你林氏家族有什么了不起?我迟氏有数百万家产,万利商行的生意做到全世界,在香港的地产商当中不挂头牌也挂二牌,你有什么?只有一座小小的翰园和两百英镑的年薪,还不够我养一个“外家”的花费;我父亲是总督委任的太平绅士,你算什么?一个只会念《圣经》的洋和尚罢了,也就是在教堂里装模作样地唬唬人,出了教堂的门谁还理你?林若翰,你除了身上的那张白皮,什么也没有,我哪一样都比你强!

迟孟桓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突然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重新奔到“德律风”前,狠狠地摇着摇把,拿起话筒,喊道:“接线生,给我接林若翰牧师家!”

“好的,先生!”接线生说,对这位气势汹汹的用户也极有涵养地保持着一团和气。但马上又说,“对不起,先生,对方占线,请等一等再打!”

占线?迟孟桓一腔怒气正无处发泄,林若翰家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占线!哼,也许对方正在打“德律风”巴结什么人,也许根本不是占线,而是故意摘下话筒,让迟孟桓打不进去,用这种方式拒绝和他通话!你拒绝吧,老家伙!迟孟桓怒不可遏,举起话筒,向挂在墙上的“德律风”砸去,好像那架英国造的机器就是林若翰!

客厅里“当”的一声响,把正要进门的老莫吓了一跳!老莫两手抱着一大捆书,吃力地跨上台阶,走进客厅,迎面看见主人:“少爷,《圣经》给你买来了,还有使徒传记、教会历史、入教须知……”

“《圣经》?”迟孟桓一腔怒火正没处发泄,横眉竖目地朝他怒吼,“你念去吧,我不要了!”

“少爷,这是怎么回事?”老莫愣住了。回头看看墙上,“德律风”的话筒正在那里荡秋千,这才明白刚才“当”的一声响,原来出在这里。

老莫一声不响地把怀里的那一大捆书放在茶几上,然后走过去,把话筒重新挂好,转过身来,俯首低眉地问:“少爷,这是跟什么人生气?发这么大的火,何必呢?老太爷一再嘱咐:‘和气生财’,无论什么生意,都不可强求,‘牛不饮水,怎能揿得牛头低’?”

如果此时说话的不是老莫,而是另外任何一个佣人,迟孟桓都会抢过他手里的话筒,砸他的脑壳!但老莫与寻常仆人不同,他在迟孟桓大发雷霆的时候也敢出面劝谏,而且是用这种略带教训意味的口气,有如一位老谋深算的师爷。

“林若翰那个老家伙实在可恨!”迟孟桓愤愤地说,“入教的事他推三阻四,横竖不肯答应,那块地皮他干脆不要了!”

“噢?”老莫很觉意外,没想到事情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咂了咂嘴,问道,“少爷,这‘德律风’是他打过来的,还是你打过去的?”

“当然是我打过去的,”迟孟桓说,“他才不会主动给我打‘德律风’呢!”

“嗯,”老莫点了点头,又问,“‘地皮不要了’这句话,是林小姐说的,还是林牧师说的?”

“老头子说的,我又没和他女儿通话!”“那么,少爷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挂上了!不然,我非骂他个狗血喷头不可!”

迟孟桓仍然余怒未息,为失去这个报复的机会而遗憾,“可惜,让他逃过去了……”

“好,好,好!”老莫在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并且得到答案之后,一连说了三个“好”。

“好什么?”迟孟桓瞪着眼说,“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看我受人家欺负,还幸灾乐祸!”

“少爷,我看这件事一点都不怪人家……”老莫并不怕他发火,却给他火上浇油。

“不怪人家?全怪我?”迟孟桓怒吼道。

“是的,少爷操之过急了!”老莫不慌不忙地说,“少爷昨天刚刚和林牧师说了入教的事,今天就打‘德律风’催问人家,未免追得太紧!少爷在生意上是高手,从来都是放长线、钓大鱼,什么时候这样心急火燎地巴结过客户?越是沉不住气,急于抛售,就越没有市场,这个道理,少爷不比我更明白吗?”

“嗯?”迟孟桓胸中的熊熊怒火,被他这一番话扑灭了,心想:是呀,和林若翰的这场交涉,与其说是一桩婚姻,不如说是一笔“生意”,而做生意切忌强买强卖,那是要讲究技巧的!迟孟桓经手的生意数不胜数,没有一桩是这么做的。远的不讲,就说大埔泮涌的那块地皮,他也没有紧催慢赶地追着聋耳陈去抢购,只是以漫不经心的姿态向聋耳陈吹风:港府要接管租借地,到那时地契就得交给政府,想卖也卖不成了……吹得聋耳陈脊背发凉,祖传的田产急于出手,迟孟桓轻而易举地以五千港元的低价把十五英亩地皮买到了手,聋耳陈还感激不尽,好似帮了他多大的忙。那么,这一次怎么糊涂了呢?久经商战的一员骁将竟然蠢得像那个土地主聋耳陈了,实在大跌迟氏万利商行董事总经理的份!

想到这些,迟孟桓懊恼不已。但是,他又不愿意在“扭计祖宗”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误,反而把责任推给老莫:“哼,事后诸葛亮!你现在摇鹅毛扇还有什么用?”

“少爷,事后诸葛亮也不是人人会做啊,”老莫微微一笑,“诸葛亮误用马谡,失了街亭,是他一生中的败笔。可是,他在失误之后巧施空城计,吓退司马懿,于败局中取胜,却又成了千古绝唱,这就是‘事后诸葛亮’的厉害……”

“不要跟我啰嗦了,”迟孟桓听得不耐烦,打断他的话,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少爷,”老莫这才说到正题,“今天的这件事,依我看来,并不像失街亭那么严重,胜败还没有成为定局……”

“嗯?”迟孟桓一愣,“怎么讲?”

“第一,今天的‘德律风’并不是林牧师主动打过来的,他也许还在犹豫,还没有把大门关死……”

“嗯。”迟孟桓点了点头。

“第二,”老莫继续说,“那块地皮,是少爷当面许给林小姐的,林小姐并没有拒绝,林牧师所说的话未必代表了林小姐的意思。归根结底,少爷要娶的不是老头子!”

“说得对!”迟孟桓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三,虽然林牧师一时冲动,出言不逊,但是少爷并没有和他争吵,所以,也就没有造成僵局,还有挽救的余地。”

“好!好你个‘事后诸葛亮’!”迟孟桓已经落下去的心潮又被他鼓荡起来,不能自已,“老莫,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少爷,”老莫神色庄重地说,“林牧师是个有学问的人,林小姐也是皇仁书院毕业的洋学生,和他们交往,你得摆出一副绅士风度,该花钱的地方要舍得花,但又不能让他们感到财大气粗,以势压人。”说到这里,他的眼角泛起一丝微笑,“少爷,当年你把三太从西营盘娶过来的那套办法,用在翰园恐怕就不合适了……”

“老莫!”迟孟桓听他说起自己的艳史,心里不悦,脸微微地红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扯这些做什么?”他伸出一个指头指指楼上,“当心让阿三听见,她不饶你!”

“是!”老莫敛容道,“老奴不敢对三太不敬,虽然太太们在少爷面前有大有小,可对我们下人来说,都是主子,我把三太看得跟大太、二太一样尊贵。我说起当年往事,只是想提醒少爷,凡事因人而异,对待不同的对手,要用不同的策略。以后见了林牧师和林小姐,不可急功近利,最重要的是联络感情,增进了解,取得他们的尊重和信任,功夫下到了,自然瓜熟蒂落,少爷想得到的,就都得到了!”说到这里,老莫警惕地往旁边看了一眼,低声说,“少爷,我是跟着二太过来的人,这件事,你可不能让二太知道是我的主意……”

“这当然了!”迟孟桓朝他摆摆手,心想,这个“扭计祖宗”讲得蛮有道理,幸亏刚才“德律风”占线,要不然,我一怒之下和林若翰吵起来,把关系弄僵,两个月来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到那时再后悔就来不及了。现在,既然局势还可以挽回,就千万不要坐失良机!心里这么想着,就迫不及待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刚才那次通话,谈了一半就中断了,应该弥补弥补才是……”

“怎么,少爷又要打‘德律风’?”

“不,还打什么‘德律风’啊,我现在就去翰园登门拜访!”

“现在?”老莫看看门外黯淡的天色,有些犹豫,“天太晚了吧?你事先又没有跟人家约好,未免有些冒昧,特别是对英国人……”

“他连‘德律风’都不肯接,我怎么预约?”迟孟桓说,“只好做不速之客了!放心吧,你的那一套策略,我记在心里了,决不会意气用事,再给自己惹麻烦的,你赶快去备轿吧!”

“是,少爷!”老莫心有疑虑,却不得不照办。

迟孟桓快步上了楼,直奔三姨太的房里。

“阿三!”他嚷道,“快点,快点,给我把礼服拿出来!”

三姨太就是从妓寮里挖来的那位,人生得十分妖艳,娘家姓焦,花名“美人蕉”。跟了迟孟桓之后,正式的名字叫做“迟焦美容”。不过这个名字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佣人们尊称她“三太”,迟孟桓叫她“阿三”。现在,她正闲得无聊,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把一张脸画得狐仙一般。听见夫君进了门,也不回头,只从镜子里往旁边瞟了一眼,酸酸地说:“又要出门,去哪里饮花酒啊?”

“饮什么‘花酒’?不要胡说八道!”迟孟桓正色说,“我去拜访林牧师,和他商量受洗入教的大事!”

“哼,”三姨太笑道,“你这个人,不信佛,不信道,平生只拜财神爷,如今倒去巴结洋牧师,你当我不知你的用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哪里是诚心入洋教,恐怕是看上了人家的林小姐吧?”

“看上了又怎么样?”迟孟桓被她点破,也就不再回避,瞪了她一眼,说,“大太、二太都不敢管我,这事轮不到你呷醋!”

“呷醋?你家的醋有什么好味道?”三姨太太讪讪地叹了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一生打发在你的手里了!哪怕你再讨上十个八个,反正我是排在第三,林小姐就是进了你家门,也得乖乖地跟在我后面做‘阿四’!”

“你倒想得美!”迟孟桓一个冷笑,“你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堂堂洋牧师的千金小姐,我怎么能让人家做‘小’?恐怕是要同大太‘姊妹平肩’,才能摆得平哩!”

“什么?”三姨太“噌”地从镜子前站起来,“你可真是见高就拜,见低就踹,打完斋不要和尚,我还没到人老珠黄,就被你冇眼睇,让一个黄毛丫头骑在我的脖子上屙尿?我可不干!”

“咳,老子还怕你?不干,你现在就可以走!”迟孟桓冷冷地一挥手,“请吧!像你这种人,我闭着眼睛到西环都能抓来一群!”

三姨太愣了,垂下了头,眼里含着泪,强忍着不敢哭,低声问道:“你要穿哪一套礼服?”

“从英国买来的那套黑色礼服!”迟孟桓连看也不看她,一边脱着睡袍,一边命令道,“快点,快点!”

三姨太服服帖帖地给他找出了礼服,伺候他穿上,替他打上领带,给他穿上皮鞋,送他下楼。看着他春风得意地跑出了客厅,这才回到自己房里,用肩膀顶上房门,号啕大哭!

老莫和轿子已经等在院子里。

四名轿夫见主人出来了,赶紧上前搀扶主人上轿,准备出发。

“少爷,”侍立在一旁的老莫这时又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是劝你明天再去……”

“为什么?”迟孟桓正在兴头上,却不料临到上轿,他又给泼冷水,很不高兴。

“天晚了,我不放心,”老莫说,“刚才,我的右眼跳了三跳,怕是要出什么事……”

“哎呀,不要跟我装神弄鬼,我不信这一套!”迟孟桓扶着轿夫的胳膊,钻进了轿子,命令道,“走!”

四名轿夫两前两后,弯腰把轿杠搭在肩上,低低地发声喊,那轿子就颤颤悠悠地抬了起来,往院子门口走去。

老莫把轿子送出了门,仍然没有站住,跟在旁边朝前走。

“老莫,你回去吧!”迟孟桓说。

“少爷,让我跟你去,好不好?”老莫却说,“要是遇上什么事,有我在……”

“去去去,少啰嗦!宵禁解除已经一年多了,太平世界,能出什么事?”迟孟桓不耐烦了,在轿子里训斥道,“不要给我败兴,你回去吧!”

老莫只好站住了。

轿子“咯吱咯吱”地上了路,老莫这才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回走,心里说:你嫌我啰嗦,我不得不啰嗦。这个钟点去拜访人家,本身就不大合适,我要是不劝你,是我的失职;劝你你不听,也没有办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要再怪我是“事后诸葛亮”!

前面的轿子里,迟孟桓早把老莫的啰嗦忘到爪哇国去了,心里紧张地酝酿着,见了林牧师和林小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谈话一定要得体,要显示自己的“绅士风度”。这倒也不是吹牛,太平绅士之子,腰缠数百万家资,这样的绅士,在香港也没有几个哩!

他坐在轿子里运筹帷幄,给自己鼓气,四名轿夫脚不连地,急急地奔走,轿子出了云咸街,转上了下亚厘毕道,朝“政府山”方向走去。

天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东方天际一轮浑圆的月亮渐渐显出了光辉,煤气路灯也已经点亮了。马路两旁,左边是连翩街区,万家灯火;右边是幽幽丛林,虫鸣啾啾,伴随着轿子的“咯吱咯吱”声,也别有情趣。初冬的傍晚颇有些凉意,迟孟桓那因为兴奋而燥热的脸被冷风一吹,倒觉得十分惬意。

轿子绕过总督府,沿着下亚厘毕道往东走去,这条路走到尽头,转人花园道,再攀上松林径,离翰园就不远了。上山的路坡度越来越大,虽是四名轿夫抬他一个人,也已经有些吃力,前后一起低声喊着号子:“上,上……”

正在攀登的中途,轿夫却叽叽咕咕商量了几句,轿子随之偏到了山路的一边,停了下来。

“哎,怎么回事?”迟孟桓在轿子里嚷道,“你们这些懒鬼,走这么几步路就累了?快走,到了地方再休息!”

“少爷,”前面的轿夫抬起衣袖擦着汗,说,“不是我们要休息,是后面又有轿子上来了,这里的路窄,我们要让一让……”

“荒唐!”迟孟桓十分恼火,“我们走在前面,哪有让后面轿子的道理?快走,快走,我迟某从来不肯让人!”

“少爷,这里已经是半山区,恐怕后面来的是洋人的轿子。”轿夫惶然道,“如果我们不让,也许会有麻烦,洋人砸轿子、打轿夫都是家常便饭,我们做下人的吃点亏倒是小事,只怕少爷面子上不大好看……”

这句话,把迟孟桓镇住了。香港是中国的土地,却又是洋人的天下,这半山别墅区住的全是“鬼佬”,迟孟桓当然明白:自己虽然是“高等华人”,但到了这个地盘,也就逞不得威风了,难道敢于和洋人争道吗?他突然想起刚才临出门的时候老莫的告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别真的在这里惹下什么麻烦!

“那……你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好了。”迟孟桓无可奈何地做出了妥协,一身傲气顿时减了大半。他从轿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后面看了看,却又不见有轿子上来,不免心里生疑,也许是这帮轿夫为了喘口气,有意哄骗他?

“胡说!后面哪有轿子?”他又发起威来,向轿夫吼道。

“少爷,”轿夫说,“做我们这一行的,前后有没有轿子,不用眼睛看,脚板都能感觉到,你听,后面的轿子上来了!”

迟孟桓半信半疑,侧耳细听,果然从远处传来轻微的“咯吱咯吱”声,渐渐地越来越近了,甚至都听到了轿夫的喘息声和爬山的号子:“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