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使不能接受诸位阁下的立场!”窦纳乐故意皱起了眉头,提高声音说,“香港展拓界址之后,边界之内的所有土地理所当然地归于女王陛下的治下,怎么能够容许在这块土地上存在另一个国家的什么‘衙门’?这是对国际公法的侵犯,对女王陛下的侮辱!”
张荫桓一愣,眼前闪现出维多利亚女王的威仪。不料由他提起的九龙寨城之议,竟然“侮辱”了英国女王,真是罪莫大焉!
许应骙没见过维多利亚女王,但分明感到刚才的话题很是严重,把窦纳乐惹恼了。他转过脸望望李鸿章,轻声说:“中堂,这国际公法……”
李鸿章倒是比他们沉着,觉得窦纳乐由九龙寨城扯到英国女王,未免有些离题了。至于国际公法,二十多年前,中国倒是印行过一本美国律师惠顿的著作《万国公法》,由来华美国传教士丁韪良翻译。当时朝廷人士对此颇有微词,认为丁氏翻译此书,无非是向中国夸示外夷律例,他本人亦有步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后尘,博取虚名之嫌。而恰恰就在此书印行的同治三年,发生了一件国际争端,普鲁士在中国领海内截获丹麦商船,引起争执。大清总理衙门援引这本《万国公法》中的有关则例,据理力争,最终使普鲁士将其截获的丹麦商船移交中国处理。有鉴于此,恭亲王奕訢认为,外夷律例虽不尽符合中国法制,但亦有可取之处,于是命总理衙门刊印三百部,颁发各省督抚备用。进入光绪朝以来,中国涉外事务愈繁,这本《万国公法》已成为各通商口岸地方官员以及一切涉及夷务人员所必备之书。李鸿章身为总理衙门大臣,对此书并不陌生,不过,仓猝之间也难以回忆起其中的繁琐律例,而且像今天所遇到的这种事,一国向另一国租借土地是否可以连带衙门,似也无现成条款。尽管如此,总理衙门当年援引《万国公法》处理国际争端的往事仍然给了李鸿章以启发。
“窦公使言重了!”李鸿章说,“敝国办理外交,一向尊重他国元首,遵守国际公法。譬如俄国租借旅大,德国租借胶州湾,所租者,仅土地而已,而不包括衙门,敝国官员照旧在金州、胶州的衙门办公,与俄、德租界,井水不犯河水。既然有此类先例可循,那么,贵国如欲展拓香港界址,亦可照此办理。”
窦纳乐微微一愣,感到李鸿章这番话说得倒不大容易驳倒。他自己也明明知道,像土地割让和租借这种弱肉强食的掠夺方式,根本找不到什么法律依据;而且,“遵循先例”恰恰又是英国所奉行的普通法系的一大特点。也许,中国的洋务领袖李鸿章有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窦纳乐决不肯承认李鸿章有“理”,而必须以气势压倒李鸿章。于是昂然反问道:“世界各国,一律平等,为什么一定要我们大英帝国仿照俄罗斯和德意志的先例?难道还要我们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屈居于俄国沙皇和德国皇帝之下吗?”
李鸿章暗暗叫苦,心里说:这个家伙实在难缠,竟如此蛮不讲理!他咂了咂嘴,解释道:“窦公使误会了,鸿章并无此意,方才所说,仅指九龙寨城而已。诚如窦公使所说,各国一律平等,所以,关于九龙寨城的归属,似应与金州、胶州同等对待。如若不然,他国则难免指责我厚此薄彼,叫我如何答复?”
许应骙见李鸿章一脸苦相,于心不忍,便接下去对窦纳乐说:“九龙寨城,一向在敝国治下,管理有序,若突然移交贵国,恐怕城中官员和民众会产生疑虑,若是激起民变,伤了两国和气,反而不美,请窦公使三思!”
许应骙本是想帮一帮李鸿章,却不料帮了倒忙,把窦纳乐激怒了。
“本公使不是在征询民意,而是在和贵国朝廷谈判!”窦纳乐拍案道,“诸位阁下作为全权代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断,而不必吞吞吐吐,寻找种种借口!本公使坦率地奉告诸位:大英帝国政府本来是要向贵国索取舟山群岛,本公使本着与华为善的愿望,说服了政府,不然,今天的谈判就不仅仅在原有的香港殖民地展拓界址了!”
许应骙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李鸿章看窦纳乐那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好像对于中国的任何一块领土都如探囊取物,他不取舟山而只求香港拓界还给了中国莫大的面子!
“这么说,”李鸿章不禁哑然失笑,“我们倒应该感谢窦公使才是!”
“难道不是这样吗?”窦纳乐对于这句明褒暗贬的话却坦然受之,“本公使一贯对华友好,至少应该得到你们的理解,共同妥善解决香港拓界问题,使我们两方面皆大欢喜!”
李鸿章心想:这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买卖,哪还有“皆大欢喜”可言?于是说:“既然窦公使坚持对华友好,就不要强人所难吧?拓界拓到哪里为限,可以商量,但九龙寨城必不可在此之内!烦请窦公使向贵国朝廷奏明,如何?”
窦纳乐眼看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已入他彀中,着眼于局部而不顾整体,拓界似乎已经不成问题,障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九龙寨城了。而就他窦纳乐的本意,这个九龙寨城其实可有可无,在必要的时候并不排除舍弃的可能性。如果拓界成功,深圳湾到大鹏湾一线以南的大片土地都划归了英国,其中保留一个中国的衙门又有何妨?他们能够长期驻守吗?到了那一步,英国再想个办法把他们赶走,也是轻而易举的!
窦纳乐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看来,本公使有必要把你们的难处电告大英帝国政府,争取相互谅解。”
“如此最好,”李鸿章听到他的口风松动,心里踏实了一些,“那么,拜托了!”
窦纳乐点了点头,眉目之间漾起一丝难得的笑容。几个小时之前,当他带着那幅漫天要价的地图踏进这座总理衙门之时,对于能否旗开得胜并没有太大把握,他只希望竭尽自己的力量去和对手较量,迫使他们妥协;他们不妥协就继续争论下去,打他几个回合。没有想到,对手竟是如此软弱,很快便接受了强加于他们的现实:英国在香港的殖民地将随着这幅地图陡然扩展三百六十多平方英里!这块新领土相当于香港本岛的十倍,而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却似乎并不怎么动心,他们所关心的不过是那座小小的衙门而已,实在可笑,荒唐,不可思议!窦纳乐在心里说:我胜利了!
而有意思的是,被窦纳乐所击败的三位总理衙门大臣的脸上也流露出酣战之后的轻松,似乎他们也是谈判的胜利者。是啊,这场唇枪舌剑,尽管大清国从一开头就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步步为营,节节败退,但谈至今日,总算多多少少还留有一线希望,如果能够保住九龙寨城,好歹也是大清国主权的一点儿象征,这样,在慈禧皇太后、皇上和庆亲王那里,也有个交代。
双方各自庆幸,谈判到此告一段落,暂时休会。
窦纳乐从谈判桌旁站起身来,恢复了英国绅士的优雅从容,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向东道主告辞,戴上礼帽,由他的秘书、通事、随员簇拥着向门外走去。李鸿章拄起手杖,谦谦礼让,和许应骙、张荫桓一起送客。夕阳从檐下射进一束金色的斜晖,洒在大红的廊柱上,洒在华服冠带的李鸿章和西装革履的窦纳乐身上,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面。
等候在院子里的戈什哈闻风而动,快步朝衙门外跑去,扯起嗓子喊道:“老爷们要起轿了,伺候着!”
衙门外面,“中外禔福”匾额下,困顿傭乏的轿夫们忽地抖擞起精神,准备抄家伙卖力气。
李鸿章和许应骙、张荫桓把窦纳乐一行送到衙门口,行洋礼握手而别。
等洋人的轿子走远了,李鸿章才感到有些累了。抬头看看西边天际,已经斜阳西坠,嘘了口气,伸手捶着自己的后背,说:“天不早了,我们……也回去歇着吧!”
这自然也正是许应骙和张荫桓的想法,此时此刻,巴不得早点儿打道回府,躺在烟榻上抽他几个泡子解解乏,让丫头子好好儿地给捶捶腿、烫烫脚。于是互相拱手道别,上轿而去。
李鸿章年纪大了,动作迟钝,由轿夫搀扶着,缓缓地上了轿,坐下来,又是一阵喘息。轿夫前后一个招呼,正待起轿要走,不料胡同里快步走过来一个年轻人,直奔李中堂的轿子。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双威严的眼睛盯住了他。唔?还是一个时辰之前要闯衙门的那个人!他在胡同里徘徊了这么半天,还不肯走,现在又来拦中堂大人的轿子,这是个什么人?莫非是要行刺吗?!说时迟,那时快,络腮胡子戈什哈猛地转过身去,飞步上前,不待那人接近官轿,已经伸出鹰爪般的大手,把他当胸抓住,怒喝一声:“干什么?”
年轻人却既不畏惧,也不反抗,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要见李中堂大人,烦请通报一声。”
“嗬,口气不小!中堂大人的尊驾,是你想见就见的吗?”戈什哈冷笑道,“小子哎,你活得不耐烦了吧?爷今儿个手正痒痒呢!”
说着,抡起拳头就要打。那些轿杠在肩的轿夫,衙前站岗的卫兵,恭送官轿的苏拉,眼睛都放了光,今儿有好戏瞧了!这年头儿,哪个小民不怕官?无论在大街小巷,只要远远地看见官轿,都像避猫鼠似的急急逃遁,今天这个不知死活的主儿倒是少见!他要干什么?是拦轿喊冤还是图谋不轨?身上带着暗器没有?得瞅清楚,搜利索!
李鸿章听到外面吵嚷,从轿窗望去,看见他的戈什哈当街揪住了一个人,心头也吃了一惊。李鸿章在官场数十年,京官、外官、文官、武官都做过,向来都出人头地,积怨甚多,政敌数不胜数,难保没人重金收买亡命之徒,暗算于他。他如今七十有六,步入风烛残年,若是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岂不让他那些仇人拍手称快?不过,当他定睛一看,见那个被戈什哈扭住的年轻人衣冠整洁,仪态儒雅,又听他说话从容镇定,倒不像个歹人……
李鸿章悬着的心放下了。他断定自己并没有什么危险,是戈什哈小题大作了。李鸿章虽然身居高位,却并不喜欢他的属下耀武扬威,官越是做得高,越是注意维护自己的形象。特别是近年来他的仕途并不顺利,更加需要做出一副勤政爱民、礼贤下士的姿态,以笼络人心。于是,他便掀起轿帘,喊道:“慢着!不要这么咋咋唬唬的,唤那个年轻人过来!”
络腮胡子戈什哈一愣,那些卫兵、苏拉、轿夫也一愣,大人今儿个是怎么了?对这种当街拦轿的莠民不但不下令立即擒获,严加查办,反而特别赏脸,传他到轿前问话,咳,新鲜!
“嗻!”络腮胡子戈什哈虽是心有不满,却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如同看家狗听到主人的呵斥,他立即恭顺地答应了一声,那鹰爪似的大手也就松开了,胳膊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极不情愿地对那个年轻人说:“听见没有?中堂大人喊你到跟前儿问话呢!”
年轻人整整衣冠,快步来到轿前,深深一揖:“晚生易君恕拜见中堂大人!”
李鸿章听到这个姓名,顿觉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再抬眼细看易君恕其人,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却又伟岸挺拔,潇洒英俊,一派阳刚之气,不像一些纨绔子弟,忸怩作女儿态。李鸿章不禁在心里赞叹:好一个美男子!他恍惚觉得,这副相貌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于是问道:“你与老夫上次见面,是在几时?”
易君恕答道:“回禀中堂大人,晚生今天是初次得瞻大人尊颜。”
嗯,倒是个老实人,李鸿章心想。如果是那些浮华招摇之辈,还不顺着竿子往上爬吗?简单的一个问答,使李鸿章觉得这个年轻人颇有些可爱之处,刚才那一阵疲倦之感竟随着心情的好转而缓解了。
“易君恕……”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请问台甫?”
“晚生单名一个‘仁’字,字‘君恕’,以字行。”
“嗯,仁者,求仁得仁;恕者,犯而不校。好名字,谁给你起的?”
“家父所赐。”
“令尊是……”
“家父易元杰,曾在中堂大人麾下为国效力,是北洋水师丁军门帐前的一等文案。甲午年中日之战……”
“噢,我想起来了!”李鸿章心里一阵悸动,怆然说。
其实,他并不是想起了易君恕的父亲易元杰那个人,一名小小的文案,即使见过面,也未必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想起的是那一场险恶的海战!
就在四年前,公元1894年,光绪二十年,岁次甲午。那一年的十月初十恰逢圣母慈禧皇太后的六十寿辰,不料春夏之交便有一股狼烟自东方升起,给将要到来的“万寿之期”蒙上了不祥的阴云。四月里,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声势甚盛,朝鲜国王镇压无术,向大清国求援。五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命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派海军“济远”、“扬威”二舰赴仁川、汉城护商,并调直隶总提督叶志超率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选淮练旅一千五百名,分坐招商轮先后进发,同时根据中日《天津条约》,通知日本政府。岂料日本却乘机以保护使馆和侨民为名,派兵人朝,冲进王宫,幽禁国王,强令朝鲜与中国断绝关系,成为日本殖民地。六月,日本违背国际公约,在牙山口外的半岛海面不宣而战,将中国雇佣运载军队的英国商轮“高升”号击沉,落水溺死千余人众。局势的突变震动了大清朝廷。七月,光绪皇帝被迫向日宣战。八月,日军进攻平壤,记名提督左宝贵血战玄武门,壮烈牺牲,叶志超弃城而逃。八月十八日,丁汝昌所率北洋水师十八艘主力舰在运送淮军回航时在黄海大东沟洋面遭遇日军阻击,双方展开激烈的炮战,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负伤,大清战舰多艘重创,“致远”号管带邓世昌在舰伤弹尽之际,下令开足马力,决心撞沉日本主力舰“吉野”,欲与敌舰同归于尽,却不幸被鱼雷射中,全舰官兵二百五十人全部壮烈殉国!就在那一天,光绪皇帝怒责李鸿章“未能迅赴战机,以致日久无功,殊负委任。着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黄马褂”。为阻止日本海军深入内犯,又命李鸿章加强旅顺、威海卫防务。李鸿章以保船制敌之计,不敢轻于一掷。十月,日军长驱直入,在慈禧皇太后的“万寿之期”攻陷大连,随后又占领旅顺,进攻威海。光绪皇帝闻讯大怒,谕令将李鸿章“革职留任,摘去顶戴”,十二月又命他“相机迎击,以免坐困”。李鸿章明知败局已定,又连遭惩处,战志全无,只想尽量保存实力,下令北洋舰队“不许出战,不得轻离威海一步”。翌年乙未正月,日军从后路抄袭,登陆成山角,占领威海卫南北两岸炮台,封锁港口,向刘公岛和北洋余舰发动最后的总攻。丁汝昌誓不降敌,服毒自尽,残部在美国洋员浩威的煽动下向日军投降,北洋水师这支曾经雄居亚洲首位和全球第六位的庞大舰队,终于全军覆没……
甲午之战是李鸿章仕途中最大的败笔。他自咸丰十一年招募淮练劲旅,光绪六年创办海军,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多年之功毁于一旦,御赐三眼花翎和黄马褂的殊荣尽行褫夺,革留摘顶。若不是皇太后为他撑腰,称“李鸿章勋绩久著,熟悉中外交涉,为外洋各国所共倾服”,“着赏还翎顶,开复革留处分,并赏还黄马褂,作为头等全权大臣,与日本商议和约”,他李鸿章早已身败名裂,不可能有今日的地位了……
往事不堪回首,“甲午”二字是李鸿章心头的一块伤疤,突然被易君恕触动,当年丧师之痛又陡然泛起。虽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北洋水师文案易元杰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但毕竟曾经是自己的部下,而今看见了北洋水师的后代,心中不禁沧桑之叹,无限凄凉酸楚!
“足下原来是故人之后!”他望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喃喃地说,“易公子,当年丁军门杀身成仁,令尊他……”
“家父也随丁军门而去,”易君恕说,“一头撞在大清国龙旗的旗杆上,以身殉国了!”
“噢,令尊死得壮烈,死得壮烈!”李鸿章感叹道,稀松浮肿的两眼不觉泪光闪闪,对于旧部后人顿生怜悯之心,觉得应该多少有点表示,便说,“令尊逝后,老夫一向疏于问候,很为不安。府上若有什么难处,但说不妨,老夫当尽故人之责!”
“多谢大人垂怜,”易君恕躬身说,“舍下虽然清贫,但读书人所需甚少,晚生与老母、拙荆尚可糊口,不敢劳大人分忧。”
李鸿章对这位年轻人的自爱深表嘉许,但又觉得如此自甘清贫,不思进取,也未免可惜:“你……何不在功名上下些功夫,以继令尊遗志,报效国家?”
“回禀中堂大人,”易君恕说,“家父在世时,也是教导君恕努力进取。甲午年顺天府乡试,君恕侥幸中举,但随后便传来家父殉国的噩耗,君恕居丧三年,乙未科会试当然也就错过了。”
“嗯,”李鸿章点了点头。得知易君恕是位举人,他更加另眼相看,“如今三年丧期已满,今年又是戊戌正科,你……”
“唉!”易君恕叹了口气,说,“晚生近来心绪不宁,未赴春闱。”
“这又是为什么?”李鸿章很觉困惑。
“大人……”易君恕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李鸿章心想:这位年轻的举人,必有什么转圜不开的难处,才来求助于我,却又碍于面皮,羞于启齿。他既是旧部后人,我何不借此帮他一把?如若有所造就,必不会忘本,倒是个可靠的嫡系……正待开口询问,抬眼看看身旁,唉,自己也老糊涂了,在大街上向人家问话,又无法屏退左右,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
“好吧,老夫暂且不走了,”李鸿章两手扶着轿杆,干脆下了轿,又对易君恕解释说,“老夫进京不久,家居草率,就请在衙门里一叙吧!”
这当然是个托词。李鸿章是三朝元老,在北京根基很深,在出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时虽久居天津,甲午战后奉旨进京入阁,也已近两年,以他的权势地位,哪里还会“家居草率”?况且他现在并不住在自己的府邸,而是按外官进京的惯例,寓居贤良寺,离总理衙门仅一箭之遥。但面前这位易君恕毕竟刚刚一面之交,他还不打算延揽到寓所去,且在这里谈谈再说。
易君恕自然客随主便:“但凭大人吩咐!”
那些戈什哈、苏拉、轿夫,见已经上了轿的李中堂又决定不走了,还得伺候着,满心的不高兴,但谁又敢说什么?
易君恕从容地随着李鸿章迈进衙门,刚才对他趾高气扬的戈什哈,现在却低眉垂手而立。易君恕心里不禁觉得好笑:自己没有高鼻蓝眼,不是也进了这座衙门吗?
李鸿章当然不可能在刚才与英使谈判的大堂接待易君恕,即使进二堂、花厅也过于隆重。他带着易君恕来到签押房,这是总理大臣平时办理公务、接待下属的地方。
李鸿章说声:“请!”两人分宾主坐下。苏拉迈着急促无声的碎步走进来,奉上两盏盖碗茶,李鸿章一挥手,便又知趣地退了出去。
签押房里只剩下李鸿章和易君恕两个人。
“易公子是世家子弟,家学渊源雄厚,且攻读有成,老夫甚觉欣慰!”李鸿章眯起眼睛,亲切地看着易君恕,“可是,你还没有回答老夫,今年为什么未参加朝廷会试?”
这些事情,本不是易君恕今天要谈的,但既然李中堂一再问他,却也不好不回答。
“大人,恕我直言……”
“你我不是外人,但说不妨!”
“大人,”易君恕说,“晚生受家父熏陶,早已以身许国,平生所愿,当然是为国建功立业。如今西风东渐,新学兴起,而朝廷仍以八股取士,士人不读秦汉以后书,不言秦汉以后事,不识地球各国,不知天下之变,晚生以为实在落后于时代潮流,这个科举,不考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