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恕兄,”邓伯雄手把着酒盏,站起身来,“小弟敬你这九大簋,你道是为了什么?就为你心中有这片远在天涯海角的皇天后土,有这里的十万百姓!可恨朝廷太后专权,奸臣当道,新安大好河山被拱手让人,我们已是大清国的遗民了!”
邓伯雄说到这里,那两道浓眉之下,双眼涌出了热泪。
易君恕端起酒杯,倏然立起:“伯雄!”
“‘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邓伯雄眼含热泪说,“当年文丞相之语,仿佛我们今日之言啊!故国难舍,热土难离,邓、文两家与廖、彭、侯氏,决心保乡保土,血战英夷,兄长此时前来,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伯雄……”易君恕只觉得一腔热血在冲腾,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锵然一声响,三只酒杯聚拢在一起。
浓烈的节日气氛笼罩着港岛华人居住区,而坐落在云咸街的迟府却平静如常。迟孟桓懂得“爱护自己的形象”,这里是欧人区,可不能像西营盘似的“噼里啪啦”放鞭炮,弄得硝烟弥漫,令蓝眼高鼻的邻居们侧目,影响了他们的“视觉、听觉和嗅觉”。所以,他自从搬到这座花园洋房,就把那些中国节日、华人风俗统统抛弃了,今年当然也是如此。这使得他的三房太太和两个女儿都很不痛快:管他什么洋节、土节,多一项玩乐总是好的嘛!仆人们也心存不满:少过一个节,就少打一次“牙祭”,少得一次“利市”,这位东家好“孤寒”噢!
不过迟孟桓却又不能完全免俗。自己毕竟长了一张黄皮肤的面孔,香港二十五万人,华人占了九成九,要在这方码头混世、赚钱,怎能不和华人打交道?经商之道,拉拢客户最为要紧。春节已经过去,元宵节即将来临,如果不趁此机会表示表示,势必影响一年的财运,正所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出于此种考虑,昨天晚上,迟孟桓一掷千金,大摆“春茗”宴,招待迟氏万利商行的各方客户。与众不同的是,迟孟桓请客不在华人惯常光顾的“杏花楼”、“宴琼林”那些“唐餐”饭庄,而是精心选择了位于鸭巴甸街北口、邻近皇后大道的“鹿角酒店”。这酒店楼高五层,装饰豪华,设备精雅,时式煤气灯光艳夺目,在今日香港尚属凤毛麟角;门口有“红头阿三”迎客,楼内由洋人司厨,洋人侍应,中西人士一律优待,可以让华人客户也尝一尝做“上等人”的滋味儿。宾客们吃得高兴,喝得痛快,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迟孟桓“顶到冇得顶”,这顿别开生面的“春茗”宴大获成功,酒宴上便谈妥了好几笔生意,迟氏万利商行在己亥年一开春便迎来了“开门红”。
迟氏如此,香港的华商哪家不是如此?“春茗”宴是必不可少的,迟孟桓收到的请柬几乎天天都有,把个元宵前后排得满满的,惟独今天晚上有个空当,他无论如何也得带着老婆、女儿回太平山街的老屋一趟,看望看望他的老爹迟天任,祭奠祭奠那画着顶戴花翎、凤冠霞帔的太公、太婆,否则,老爹就要骂他是“不肖子孙”了。此刻,迟孟桓已经吃过了午饭,正在三姨太房里换衣服,浓妆艳抹的“美人蕉”帮他穿好礼服,系好领带,还特地在领口上喷了点香水。迟孟桓正要喊上大太、二太和两个女儿一起出发,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三声,只听得老莫在外面叫道:“少爷!”
“老莫,”迟孟桓说,“准备好轿子就在外边等着,催什么?”
“是,少爷!”老莫隔着房门说,“可是,现在楼下来了个客人……”
“啧啧,”迟孟桓不耐烦地咂咂嘴,“这个时候,是谁来了?”
“大埔泮涌的那个聋耳陈……”
“讨厌!他来干什么?我没有时间接待他,你就对他说我不在家!”
“少爷,”老莫好像有些为难,“他大老远地来了,要是不见见他就打发他走,怕他出去胡说八道,败坏了迟府的名声。少爷反正要下楼去,不如给他个面子,说两句话,也误不了去看望老太爷。少爷的意思呢?”
“好吧!”迟孟桓几乎是咬着牙答应了这一声,气呼呼推开三姨太手里的香水瓶,走过去拉开了门,跟着老莫下楼。
他缓缓地迈下楼梯,就看见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个干瘦老头儿,头戴红疙瘩瓜皮帽,身穿酱色夹袍,尖尖的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身边还放着一只盖着红布的小小竹篮。这就是聋耳陈,一副乡巴佬、土财主模样。迟孟桓有意把楼梯踏得“咚咚”响,进了客厅还咳嗽了一声,可是聋耳陈却丝毫没有察觉,还是坐在那里傻等着,足见聋得可以。
“陈先生,你来了?”迟孟桓一直走到他旁边,提高嗓门朝他吼道。
“哎呀,迟先生!”聋耳陈这才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哆哆嗦嗦地作个揖,“我给你贺节来了!”
“噢,谢谢你,”迟孟桓敷衍道,“同喜,同喜!”
“迟先生,”聋耳陈弯下腰去,揭开身边小竹篮上面的红布,露出了一窝鸽子蛋似的汤圆,郑重地说,“这是我内人亲手做的汤圆,上好的糯米粉,白糖桂花馅,零舍好味道!为表敬意,我给你送来了八个,”说着,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划成一个“八”字,“恭喜发财啊!”
“哼!”迟孟桓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咕哝着说,“老家伙一向‘孤寒’得出名,今天倒舍得放血了,这点儿礼物也好意思送人,我还缺你八个汤圆?真是八辈子没见过世面!”
“啊?迟先生说什么?”聋耳陈歪过头来,支棱着耳朵问。
“我们少爷说,”老莫只好来做“翻译”,凑到冲他的耳朵跟前说,“八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汤圆,谢谢你的一片盛情啦!”
“噢,”聋耳陈欣慰地笑笑,“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好了,好了,”迟孟桓朝老莫使个眼色,“不要跟他啰嗦了,快打发他走!”
“陈先生,”老莫又对着聋耳陈附耳说,“天色不早,你老人家也该早些回去啦!”
“啊,是啊,是啊,”聋耳陈答应着,却仍然站在那里不肯走,把手伸进皮袍大襟底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郑重地打开来,“迟先生,这契约……”
迟孟桓一眼就认得出,聋耳陈手里拿的是去年卖给他那块地皮的契约,心里不禁纳闷儿:这老家伙现在又把它翻腾出来做什么?
“这契约一式两份,”老莫说,“我们少爷手里有一份,这一份,你老人家好好地收着吧!”
“啊,不,”聋耳陈红着脸,嗫嚅道,“这块地,我不卖了……”
“什么?!”迟孟桓恼火地竖起了眉毛,冲他喊道,“你卖我买,两厢情愿,公平交易,双方都已经签字画押,哪有反悔的道理?”
“迟先生,”聋耳陈惶然说,“都怪我一时糊涂,把地卖了,土地是种田人的饭碗啊,没有了地,我们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吃什么?”
“你爱吃什么吃什么!”迟孟桓嚷道,“我又不是白要你的地,一笔交清港币五千元,够你吃到下辈子的了!”
“不,迟先生,我把钱还给你,地不卖了,请你把地契还给我!”聋耳陈两眼泪汪汪,伸手抓住迟孟桓的胳膊,“求求你了!”
“做什么?无理取闹!”迟孟桓恼火地思着胳膊,“老莫,你把这个老家伙给我赶走!”
“少爷,你不要着急,我来对付他!”老莫说着,上前把聋耳陈的手拉开,扶他坐在沙发上,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陈先生,生意场上最重要的是信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呢?何况这笔生意早已经成交,契约具有法律效力,你就是反悔也没有用,白白地损害了自己的信誉!你是个要面子的人,何苦要这么做呢?”
“唉!”聋耳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脸憋得通红,唉声叹气一番,说,“我……我也是被逼无奈!自从把那块地卖给了迟先生,把四周乡邻都得罪了。在我们大埔那一带,姓文的、姓邓的都是大户,一呼百应,乡邻们都跟着他们走,现如今乱哄哄闹得厉害,舞刀弄枪要和英国人拼命!他们知道我把地卖了,说我是‘软骨头’、‘发国难财’,我哪里敢和他们唱对台戏啊?所以只好厚着老脸来求迟先生,这份契约就废了它吧,地,我是不卖了,跟着他们往前走算了,反正是天塌下来砸大家……”
迟孟桓看着他那副窝囊相,冷冷一笑,指着他的鼻子吼道:“只要你敢毁约,我就去告你,你要赔偿我的经济损失!”
“啊?!”聋耳陈大惊失色,“送我去吃官司?不,不!我是一家之主,进了班房,老婆儿女指望谁呀?”他哆哆嗦嗦地“扑通”跪倒,“迟先生,求你了,不要惊官动府,我们私了了这件事,把地退给我吧!”
老莫连忙上前扶起他:“哎,陈先生,有话好说,何必行此大礼?”
“我……”聋耳陈眼泪汪汪,悲痛欲绝,“乡邻们不许我卖地,迟先生又不肯退,我两头为难,实在是没有活路啊!”
“活不下去,你去死啊,”迟孟桓冷笑道,“吊颈、投河都随便,像你这样的,死他个把两个有什么可惜!”
“啊?”聋耳陈支起耳朵问道,“迟先生说什么?”
老莫向迟孟桓使个眼色,冲着聋耳陈的耳朵嚷道:“我们少爷说,要退给你地契也可以,你可不要后悔!”
“那就谢天谢地了!”聋耳陈感激涕零,“我哪还会后悔呢?”
“你非后悔不可!”老莫大声说,“等到港府接管了新租借地,私地就成了官地,你手里拿着大清国的地契还有什么用?废纸一张!你不要受乡邻的煽动,他们有地不卖,才是傻瓜,将来都要吃大亏,你跟他们走,到时候人财两空,世间可没有后悔药!”
“噢?”聋耳陈愣愣地看着他,现在就后悔了,“这么说,这地还是卖了的好?”
“当然了!”老莫笑笑说,“从今以后,你再不用土里刨食、靠天吃饭,手里拿着一大笔钱,投资做什么买卖不好?往后,你也和我们少爷一样,成了香港的大老板了!”
“是吗?多谢莫先生指点,”聋耳陈听了他一番话,茅塞顿开,那张愁苦的脸上如拨云见日,现出了笑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张契约,感激地朝迟孟桓拱拱手,“迟先生,我一家老小都托你的福了!”
老莫在片刻之间,就像耍猴似的把聋耳陈玩了个透底,迟孟桓在一旁看得好笑!
“陈先生,不要客气,”迟孟桓敷衍着说,“朋友嘛,就是要互相帮忙啦!”
“多谢,多谢,”聋耳陈连声说,“时间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恕不远送!”迟孟桓终于等到他要走了,如释重负。
聋耳陈嘴里说走,却站在客厅里左顾右盼,磨磨叽叽,又不肯走。
老莫觉得奇怪,问道:“陈先生,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呃……”聋耳陈支支吾吾地指着地上的那一篮汤圆,说,“请你找个家什把汤圆盛起来,我这篮子……”
哈,迟孟桓差点笑出声来,好一个“孤寒”土财主!你这老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我将从你身上赚多少钱,却没忘了这个一毫不值的空篮子!
老莫耐着性子,拿过茶几上的果盘,把那八个汤圆装起来,然后把空篮子递给聋耳陈,说:“谢谢你的礼物啦,陈先生走好!”
聋耳陈接过篮子,盖上红布,这才点头哈腰地向迟孟桓告辞。
老莫把他送到客厅门口,便折身回来。
“老莫,”迟孟桓笑眯眯地说,“你又为迟氏立了一功!”
“少爷,这没什么,对付一个聋耳陈容易得很,”老莫说,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可是,要消除后患,就需费些力气了。”
“你说什么?”迟孟桓一愣,“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后患?”
“少爷,你没听聋耳陈刚才说嘛,乡下人现在已经闹起来了,要‘保乡保土’!”老莫目光炯炯地说,“现在,港府面临两大麻烦:一是乡下人闹事,对抗港府接管新租借地;二是香港的地产商趁机廉价抢购地皮,这股风潮肯定会愈演愈烈,使得新租借地的公用土地价格暴涨,这些地产商能讨得了港府的喜欢吗?可是,这件事少爷已经插了手,我怕的是影响了少爷的前程……”
迟孟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若就迟氏的生意而言,去年一年到今年开春,节节胜利,但是说到“前程”,他却几乎一直在走背字。他本来设想,先打人翰园,拿下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再“归化”加入英籍,彻底脱胎换骨,结果却事与愿违,好梦未成。接着,费尽心机巴结上了梅轩利,使出撒手锏,欲置易君恕、林若翰于死地,岂料梅轩利却帮了倒忙,不仅至今没有触动易君恕的一根毫毛,反而使得林若翰由此引起了总督的瞩目,老家伙因祸得福,竟然成为太平绅士的候选人之一,还神气活现地协助辅政司准备接管新租借地。梅轩利向迟孟桓交了底,迟孟桓恨得咬碎了牙!如果买地这件事再引起总督的反感,他的“前程”可就更渺茫了,没有想到一块十五英亩的地皮惹出这么大麻烦!想到这些,刚才耍弄聋耳陈的那点儿快意便立即烟消云散,到手的地皮像是一块燃烧的火炭托在手心里,巴不得马上甩出去!
“你……”他恼火地盯着老莫,“你刚才为什么不提醒我,顺水推舟,退给他不就算了吗?”
“少爷,商人嘛,钱还是要赚的,”老莫说,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智慧,“这块地皮用不着退,只需要换个名字,把它过户在哪位至亲好友的名下,地还是你的,风险就甩出去了!”
“嗯?”迟孟桓又来了精神,“你这个‘扭计祖宗’,主意倒是来得快!”
“少爷,这只是一个退守之策,全身远祸而已,”老莫却说,“若从少爷的前程考虑,我还有进取之策……”
“什么进取之策?快讲!”
“少爷,乡下人不是要闹事吗?好,乡下出了乱子,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话怎么讲?”迟孟桓还是没明白。
“少爷,我自幼生长在乡下,深知种田人的乡土观念极重,宗族关系盘根错节,外人很难插手。我的老家厦村,姓邓的最多,和元朗、屏山、锦田、大埔都是连成一气的,邓家的势力大得很,连新安县令都让他们三分。现在要让他们归洋人管,怕是不那么容易,非闹事不可!这是港府的心腹之患……”
“是啊,”迟孟桓说,“前几天梅轩利警察司还向我问起新租借地的情况,可惜我知道得不多……”
“你看,他正好用得着我们,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你的意思是……”
“少爷,”老莫笑笑说,“我想回老家去看看……”
“明白了!”迟孟桓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老莫的肩膀,“你今天就走,我多给你几天假,不必急着回来,趁着过节期间,好好地跟你那些左右乡邻叙叙旧,多带些钱去,该请客送礼的地方要舍得花钱,一切由你看着办!”
“是,少爷!”
这时,楼梯上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妇女、儿童的说笑声,三姨太高声嚷着:“老公啊,我们走不走啊?”
“就走,就走!”迟孟桓朝楼上答应着,想了想,又对老莫说,“哎,那块地皮,先过户到你名下吧,你要是为迟氏立了这一功,地皮就归你了!”
“多谢少爷!”老莫脸上绽开了笑容。
楼梯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太太、小姐们欢笑着走下来,冷清的迟府倒突然有了些过节的气息。
老莫送走了他们,自己也回房换了一身崭新的长袍马褂,打扮得如同绅士一般,带足了钱钞,把迟府的大小事务向仆人们做了交代,便匆匆出了门。此去老家,要摆渡过海,从尖沙嘴前往荔枝角、荃湾,绕道深井、屯门、蓝地,才到厦村,这几十里路可不是近程,既然少爷发了话,花钱不必小气,老莫也就用不着像过去那样徒步赶路了。云咸街口就是轿站,他一挥手叫了顶轿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上去,颤悠悠衣锦还乡。
邓伯雄府上的“九大簋”到下午两点方散,文湛全起身告辞。阿宽也已由文心瑜安排,吃过了午饭,见天色不早,便辞别易先生和邓先生夫妇,匆匆上路,返回香港去了。
夜幕降临,明月东升,锦田邓氏五围六村,华灯高挂,笑语欢歌,鞭炮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乡间小路上,人们身穿节日盛装,提着灯笼,兴致勃勃,从四面八方汇集到水尾村邓氏宗祠。
易君恕由邓伯雄陪同,来到祠堂,龙仔抱着小少爷阿猛,前来参加“开灯”盛典。祠堂门前张灯结彩,映照着门楣上的匾额:“清乐邓公祠”,门旁髹漆洒金楹联上写着八个大字:
南阳世泽 税院家声。
迈进大门,是一个宽敞的天井,已纵横排列几十副桌椅,为丁酒喜宴做好了准备,邓氏族人聚集一堂,彼此互相问候,笑语喧扬。天井之后便是二进中厅,厅堂正中高悬“思成堂”匾额;左右又各悬一块金匾,右为“旨赏换花翎”,左为“钦点花翎侍卫”;两旁是一副朱漆金字楹联:
木本水源 当念先人之缔造。
流光积厚 尤思奕祀之贻谋。
中厅之后,又是一座天井,也已摆满桌椅,前面便是三进正殿,供奉着邓氏历代祖先神位,神位前的香案上,摆列着紫铜香炉、三牲祭品、蜡台红烛,香案旁边竖立数十支长矛,缀着鲜红的缨穗。殿侧两棵抱柱,又有一联,语曰:
先祖深仁 庙貌常新崇俎豆。
曾孙多庆 科名继起盛衣冠。
廊下石阶上,摆着两面大鼓,中间簇拥着一盏高约六尺有余的巨型花灯,上书斗大一个“邓”字,周围依次排列花灯数十盏,争奇斗艳,五彩缤纷。族人指点品评,喜笑颜开。
“这每一盏灯,代表一个男丁,和阿猛一样,都是去年新生的戊戌新丁。”邓伯雄指着那些花灯,对易君恕说。
易君恕抬头望着那些花灯,心中不禁感慨:戊戌年已经过去,尽管灾难深重,但并没有阻止中华民族的勃勃生机,这些娃娃们又为国添丁,在苦难中成长起来……
邓伯雄和易君恕穿过人群,走到正殿阶下。一排长案前,几位老者正在议事,邓伯雄上前引见说:“各位老人家,这便是我常说的那位北京的易先生!”
几位老者闻声大喜,连称:“贵客,贵客!”邓伯雄指着座中一位皓首银须的耄耋老者,对易君恕说:“这是家曾祖父,老人家年已九十,是本族族长,因为他排行第九,阖族老幼官称‘九公’。”
“噢,晚辈拜见九公!”易君恕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行了礼,九公颤巍巍站起来,还了礼,把易君恕让在主宾席上就座。
这时,一位中年人从外面匆匆走进来,天井里的老幼纷纷和他打着招呼。邓伯雄眼睛一亮:“大哥来了!”
说话间,那人来到面前,邓伯雄一把拉住他:“大哥,你看,易先生已经到了!”
“噢,”那人朝易君恕看了一眼,立即面露惊喜之色,拱手道,“易先生,久仰了!得知先生光临,我特地从厦村赶来,拜会先生!”
易君恕连忙起身还礼,却不知此人是谁,只好说:“敢问先生大名……”
“这就是家兄菁士,”邓伯雄笑道,“为我书写文丞相联语的那位!”
“啊!”易君恕心中一动,仔细端详这位邓菁士,见他中等身材,面色红润,浓眉大眼,蓄着八字短须,虽已是半百年纪,眉目之间却有一股勃勃英气,隐隐感到此人不是寻常之辈,不觉脱口道,“‘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我未见先生,已经领略了先生的襟怀!”
“先生过奖,”邓菁士道,“那不过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罢了,何如先生直抒胸臆:‘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易君恕心中又是一动,知道自己寄给邓伯雄的那首小词,他也已经看过,果然是伯雄的知己。待要和他细谈,听得旁边一声高叫:“吉时到!”抬头看去,见是一位老者手执铜锣,敲将起来,口中喊道:“打锣打锣喊灯,大众酬神,细路完灯!”
顿时鞭炮齐鸣,欢声雷动,“邓”字巨灯冉冉升起,高挂在正殿架梁正中,周围数十盏书有男丁名字的花灯也随之升起。鞭炮燃毕,祭祖仪式开始,邓氏族人,全体肃立,皓首银须的老族长九公上前点燃香束,插在香炉之内,然后手捧祭文,抑扬顿挫,朗朗宣读,其辞曰:
皇天后土,佑我邓氏。
吉水东来,岑田兆基。
钟灵美秀,川回山峙。
皇姑税马,子孙不息。
尚祈哲嗣,迭兴继起。
与日更新,世万世亿。
如祝如颂,歌以永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