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瑞!”卜力喝道,伸手拉住了那条链子,被唤作“盖瑞”的狼狗仍然虎视眈眈地盯着迟孟桓,吐着红舌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
“总督的这条狗……”迟孟桓的心脏狂跳不止,脸上却还得作出笑容,讨好地说,“它……它真可爱!”
“对不起,我弄错了,”卜力歉意地笑笑说,“给你吃的是盖瑞的夜餐……”
“哦……”迟孟桓的脸腾地红了,嘴里嚼着的东西,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但他突然想到,维护自己的面子事小,而得罪了总督事大,于是赶忙说,“没关系,我觉得这……这味道很好,谢谢阁下!”
凌晨二时三十五分,两艘满载英国皇家威尔士枪手的鱼雷快艇从添马舰海军码头起航,向九龙湾飞速驶去……
与此同时,总督府的电报房里灯火通明,三名头戴耳机的电报员同时在紧张地工作,向北京、伦敦和广州传送着电波,嘀嘀嘀,嘀嘀嘀嘀……
阴云笼罩着天空,直到午后,太阳还没有出来。
两广总督谭钟麟午睡醒来,卧室墙壁上的自鸣钟正敲响三点。
“哦,晚了!”他自语着,连忙翻身下床。总督是很守时的,通常在这个钟点,不管忙与不忙,他已经坐在签押房处理公务了,“官身不自由”,这是没有办法的,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出力,今天也不知怎的,竟睡过了时间。他这样想着,双脚已经伸进了官靴。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戴上便帽,穿上皮袍。二月已经到了下旬,明天就是清明,羊城的气候还不见转暖,天一直是阴沉沉的,总督衙门的深宅大院更显得清冷。广州既没有湖南的火盆,也没有北京的热炕,他这把年逾八旬的老骨头实在难以忍耐,皮袍便一直从去年冬天穿到现在。
总督匆匆出了内宅,走进签押房。
广东候补道王存善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按照常规,王存善是广东巡抚的属员,和总督还隔着门槛,不至于来往得这么密切,只是因为他接受了香港拓界这项棘手的委差,就像染上了瘟病,从正月里纠缠到现在,也不得脱身。而在谭钟麟眼里,王存善因为去了两次香港,办了一件大事,和港督卜力、辅政司骆克都打过交道,俨然成了香港问题专家,遇到这方面的事务,自然都交给他去办。
“大人,”王存善手里拿着一份电报,躬身站在总督的面前,说,“总理衙门急电,请大人过目……”
“急电,急电,洋鬼子发明了电报这个玩意儿,也给我们造了孽!以往一道圣旨少说也要快马跑上十天半月,如今屁大点事儿都要发电报,一天到晚像阎罗王催命,搅得人不得安生!”谭钟麟不等王存善说完,就是一大篇牢骚,来来往往的公文使他不胜其烦,并没有逐一披阅的兴趣,朝王存善摆摆手说,“我这老眼昏花,也看不清那些蝇头细字,你把大概意思讲给我听就是了嘛!”
“是,大人!”王存善眼睛盯着电报,说,“英国署理驻华公使艾伦赛到总理衙门面见李中堂,就昨晚新安暴民焚毁大埔警棚、袭击香港警察司一事提出强烈抗议,指责总理衙门对两国已达成之香港拓界协议阳奉阴违,两广总督……”
说到这里,他迟疑地停下了,抬起头来,惶惶然望着制台大人。
“怎么?还点到了本部堂!”谭钟麟翻了翻眼皮,问,“说我什么?”
“说……”王存善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广总督约束乡民不力,有意纵容……”
“混账!”谭钟麟勃然大怒,猛地一拍身旁的几案,“我何曾纵容?英夷强租我土地,逆天理,违民意,百姓不愿做亡国奴,自发抗英,正是人心所向!这个李合肥,连青红皂白也分辨不出吗?反来指责我,真是岂有此理!”
“大人,这不是中堂的意思,”王存善忙说,“前面所引,都是英使艾伦赛的言语。”
“嗯,英夷犬羊之辈,胡言乱语,本在意料之中,”谭钟麟怒气稍稍平息一些,又问,“那么,李合肥的意思呢?”
“中堂以为……”王存善看了一眼手里的电报,继续说,“中堂以为当今国事维艰,无力与列强抗衡,须小心翼翼,避免国际争端,新安地方既已租与英夷,则应信守《专条》,望两广总督约束百姓,勿使滋事,宜增派兵力,进驻新安地方,弹压一切与英夷对抗之行动,确保租借地平安交接……”
“啧啧,”谭钟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合肥此人,一向骨头最软,专以热脸贴洋人冷臀,岂不知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你要信守《专条》,洋人肯信守吗?九龙税关之事,本来窦纳乐早已承诺,而签约之后又出尔反尔,毫无信义可言,又如之奈何?”
“大人,这九龙税关之事,”王存善道,“中堂的电报上,倒是也提到了……”
“那你为何不早说?”谭钟麟斥责道,“吞吞吐吐,非要我问一句,才肯说一句!”
“大人,这些话是写在后面的,刚才还没有说到……”王存善嘴里这样解释,心里却在嘀咕:不是我吞吞吐吐,而是你不容我把话说完,说一句你便拦腰打断,评点得比正文还要多,这又不是校书,又何苦来?在你手下做事,简直像受气的媳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张口牙根错……
“那就不必啰嗦,”谭钟麟又催促道,“快讲嘛,税关之事,到底如何说法?”
“是,”王存善忍着满腹的牢骚,赶紧看着下面的电文,说道,“英使艾伦赛表示,若我方确保制止新租借地华人抗英行动,英方可考虑暂缓撤除长洲、汲水门、佛头洲三处税关,作为交换条件……”
“唉!”谭钟麟大失所望,叹息道,“缓撤也是撤,迟早总是要撤,这分明是英夷缓兵之计!王道,你替我拟一封回电,告诉李合肥:前天港督卜力到此,曾向我保证,移关事可不再提,我才答应了他,三日之内派兵维持秩序。如今英夷再次自食其言,税关之事又有反复,我这兵也不派了!请合肥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去与英夷交涉!”
“这……”惯于唯唯诺诺的王存善这一次却没有说“是”,迟疑道,“卑职以为,英夷一向骄横跋扈,和我方交往,从来不肯退让,现在迫于形势,能够允诺缓撤税关,已经不容易了,我方似宜适可而止;何况大人已经答应港督,派兵维持租借地秩序,如果不予兑现,反而授人以柄,港督若是以此为借口,再来纠缠,如何是好?”
谭钟麟默默不语,肉皮稀松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拧成了一张蛛网。王存善所说,本不是什么高见,无非是劝他隐忍退让,弥缝求安,这已是李鸿章唱了千百遍的陈词滥调。但王存善说到港督卜力,却使谭钟麟听得心里一沉。他毕竟是当面和卜力打过交道的,一见之下,就觉得那人眉目之间杀气腾腾,是个阴鸷狡诈之徒,十分不好对付,如果让他抓住什么把柄,岂不要把广州闹个天翻地覆?
正沉吟间,签押房的门帘挑起,一名戈什哈匆匆走了进来。
“大人,”戈什哈呈上手里的一个宽大的信封,“这是英国领事馆刚刚送来的……”
“说曹操,曹操到,洋鬼子又有麻烦找上门来了!”谭钟麟看了一眼王存善,让他接过那个信封,又问戈什哈,“送信的人呢?”
“已经回去了,”戈什哈说,“他说大人若有回信,请派人送去。”
“知道了。”谭钟麟挥挥手,戈什哈躬身退去了。
王存善已经打开了那个信封。
“大人,英国总领事满思礼发来的照会……”
“念!”
“大英国大君主特派驻广州总领事满,致大清国两广总督谭阁下,”王存善手持那份以汉文书写的照会,念道,“为照会事:近日于新租借地境内,多处发现与大英国敌对之揭帖,言语恶毒,殊难容忍。其中《抗英保土歌》一篇,据查系贵国政府通缉之逃犯易君恕所作,该犯去岁由北京流窜到此,至今逍遥法外,又书写抗英揭帖,煽动莠民造反作乱,抵制新租借地和平移交,蓄意破坏大英国与大清国之友好邦交,实属罪大恶极。本领事严正要求贵总督阁下,以两国关系为重,严明法纪,从速捉拿该犯以及一切书写、散发抗英揭帖之人,予以惩处,并严令禁止租借地华人之一切敌对行动。此照。西历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四月四日,大清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这份照会,显然是满思礼应卜力的要求而发出的。其中做了两处手脚:一是仅称易君恕为“逃犯”而不称“康党”,以防谭钟麟追究去年康有为避难香港之事;二是只字不提易君恕曾在香港潜藏数月之久而港方竟未能捕获,以免被人嘲笑港府无能。但这些良苦用心,似嫌多余,对于谭钟麟来说,无须追究细枝末节,仅凭“易君恕”三字,就足以使他目瞪口呆!
犹如当头一棒打来,两广总督那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青紫,太阳穴霍霍地狂跳,昏花的双眼闪射着火星!
“王道,我记得这个易君恕……”谭钟麟愣愣地回忆着,“他不是去年悬赏捉拿的康、梁乱党吗?”
“大人,正是!这个人追随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阴谋发动兵变,杀害荣中堂,禁锢皇太后,罪恶滔天哪!”王存善说起去年的那段往事,不禁毛骨悚然,好像危险就在眼前,“皇太后谕令全国各地,悬赏捉拿……”
“怎么至今还没有捉拿归案?”
“中国幅员万里,几个蟊贼若要藏身,自然容易得很,何况还有海外可逃!我们广东去年也是发了告示的,因为明知康、梁已经潜逃日本,悬赏捉拿只当是例行公事,哪里想到这个易君恕真的流窜到此?现在又和英国人作对,罪证落到人家手里,又添了一个把柄!”
“唉!”谭钟麟叹息道,“去年康、梁蛊惑皇上,变法作乱,已经害得我好苦,谁知至今未能摆脱厄运,再次深受其害!”
“大人,此害不除,贻患无穷!”王存善神色忧郁地说,“卑职以为,应责成有司衙门,从速捉拿易君恕归案,而且,新安地方的治安也须切实保证,不然难以向英夷交代……”
“嗯,外患内忧,一齐夹攻于我,只有如此了!”谭钟麟的右手沉重地打在几案上,“来人哪!”
门帘一挑,戈什哈应声走了进来:“大人……”
“速去请广东巡抚、广东提刑按察使到本衙西花厅议事!”谭钟麟命令道。
“是,大人!”戈什哈躬身答道,却并没有立即走开,又说,“大人,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求见,现在州县官厅等候。”
“噢,九龙派人来了?来得正好,”谭钟麟说,“传他到客厅问话!”
“是,大人!”戈什哈退了出去。
“王道,”谭钟麟对王存善吩咐道,“现在,你替我起草两份布告,等巡抚和按察使到了,好与他们商议。”
“是,”王存善连忙走到案边,展纸提笔,准备记录,“大人请讲!”
“为悬赏购匪事,”谭钟麟半闭着眼睛,缓缓说道,“查康、梁余党易犯君恕,谋反作乱,大逆不道,去岁至今,潜逃未获。今乘香港拓界之机,该犯书写揭帖,造谣滋事,煽动骚乱,干扰国事,欲陷官府于被动,授外国以口实,挑起国际纠纷,居心险恶,国法不容。为此示谕阖属军民人等知悉,尔等凡能拿获该犯归案,一经讯明定夺,即付花红银两一千元。各宜懔遵勿违,特示。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王存善摇动笔杆,行书带草,龙飞凤舞,唰唰唰唰,把总督的口授一一记下,抬起头问:“大人,这第二份呢?”
“太子少保两广总督谭,暨广东巡抚鹿,晓谕百姓,”谭钟麟继续口授,这份告示用的是他和广东巡抚鹿传霖两个人的名义,鹿传霖虽然即将离开广东这个是非之地,调往江苏署理两江总督,但毕竟还没走,在广东当一天和尚还得撞一天钟,“鉴于新安深圳河以南地方已奉诏租让,按照总理衙门之地图划定边界,与外国官员达成协议如下:一,对子民仁爱;二,不强购土地及房舍;三,租借地内之坟墓永不迁移;四,本地之风俗习惯仍照居民之意愿维持不变。上开各项,租借地各村各墟与华境内之村墟并无不同……”
“大人,”王存善记录到此,不免心怀疑虑,停下笔来,说,“布告中写上这些内容,木像晓谕百姓,倒像照会英方,若让他们看到,只怕又要来找麻烦……”
“不妨事,你只管记下!”谭钟麟却说,“以上四项,系由两国政府共同商定,当然应该让百姓知悉。而且这样一来,才便于安抚百姓,不给乱民以可乘之机!”
王存善想想也是,便不再争辩。
“是以发此通告,俾尔等周知。”谭钟麟胸有成竹,继续说,“凡中国境内各村墟发生之事,俱与租借地之居民无涉,任何人不得借词惑众。租借地内各村墟之居民应顺从当局,安分守法。若敢违抗皇上诏令,制造冲突,挑起事端,驻扎该处之军士定将予以捉拿治罪,决不姑宽!尔其懔遵,特此通告。光绪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大人高见,深谙恩威并施之妙!”王存善记录完毕,嘘了口气,不由得赞叹道,“有了这告示,百姓必不再寻衅闹事,我们对港英方面,也好交代了!”
“为官之道,犹如放牧牛羊,既要饲以水草,又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谭钟麟对自己积四十余年经验而娴熟的政治手腕也颇为得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舒展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酸麻的腿脚,想起还有两件紧要公事,不可耽搁,便蹒跚地朝门外走去。
在广东巡抚和按察使到来之前,他要先去客厅接见从九龙赶来的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详细询问那边的情况,并且面授机宜……
香港总督的办公室里,墙壁上的自鸣钟敲响了下午四点。
卜力手持放大镜站在地图前,目光盯着大埔墟旁边那个用红笔画的圆圈,圆圈里标着的文字是:“Pan Chung泮涌”。
“阁下,”秘书推开了房门,“骆克辅政司到!”
“噢?”卜力正在焦急地等待着骆克的消息,“请他进来!”
骆克风尘仆仆地跨进办公室,摘下帽子向总督鞠了一躬,毛发稀少的头顶渗出一层汗珠。
“你回来了?”卜力迫不及待地问,“快告诉我,情况怎么样?”
“是,阁下!”骆克喘了口气,连坐也来不及坐,便急着报告说,“遵照阁下的命令,我和加士居少将在早晨三点半钟到达九龙,中国驻军从睡梦中被我们叫醒,大鹏协副将答应立即派右营守备方儒去广州请示两广总督,切实安排新租借地驻军弹压事宜。然后我们从九龙出发去大埔,上午九点到达吐露港,就近抛锚,大约步行了四英里,进入大埔墟……”
“有没有遇到抵抗?”卜力急切地问,“你们有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我想已经够用了……”
“没有人抵抗,”骆克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显然,我们大部队的到达把他们吓坏了,大埔墟的居民已经逃散,整个村镇空空荡荡。我们只找到一些行动不便的老年人,把他们集中在文武庙里,由士兵看押起来。我对他们说,英国政府即将接管新租借地,香港有足够的兵力对付反抗政府的骚乱,暴动者将受到严厉的惩处!随后,我们前往泮涌……”
“泮涌!”卜力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回头瞥了一眼地图上的那个圆圈,小小的村庄使他心惊肉跳、寝食不安,“这是我们选定升旗的地方,也是暴徒们首先闹事的地方!梅轩利建造的警棚,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骆克叹了口气,说,“警棚已经被烧毁,只留下一片废墟,我们到达的时候,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重建!”卜力愤然道,“如果我们连一座木屋都守不住,将来怎么统治这片新租借地?”
“是的,阁下,”骆克说,“我已经命令士兵们,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重建警棚,保证接管仪式如期举行!”
“还要逮捕那些制造骚乱的暴徒!”卜力展开右手的五指,像鹰爪似的伸向地图上的那个圆圈,“洋涌是骚乱的祸根,要把闹事的首恶分子一网打尽!”
“我们已经搜索了整个村子,”骆克耸耸肩说,“可是发现几乎家家门前上锁,村民们差不多都逃光了。我们找到了聋耳陈,就是帮助梅上尉建造警棚的那个人,他因为拥护政府,受到村民们的威胁,躲在家里再也不敢出门了。在运头角山附近还有一个农妇没有逃走,我们问她昨天晚上暴徒们烧毁警棚的情形,她声称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她是个佃农,没有自己的土地,女儿在香港帮佣,儿子刚刚十四岁,还没有成年,家里没有人去做那种打打杀杀的事,看来这也可能是实情……”
“算了,你从一个农妇嘴里能得到什么?这些婆婆妈妈的琐事无须向我汇报了!”卜力已经听得不耐烦,拦腰打断了骆克过于繁琐而又无实质内容的叙述。他转过身去,倒背着双手,思索着向房间深处踱去,到了办公桌前,双脚站住了,伸手扶着他那雕花坐椅高高的靠背,阴沉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恢复了总督的自信,“看来情况并不算太糟糕,比我想像的还要好一些……”
“嗯?”骆克听得纳闷儿,新租借地的情况明明是一团糟,不知道“好”在哪里?总督的思维经常是跳跃式地忽来忽去,不要说一般人,即使精明如骆克也往往难以揣测,于是迟疑地问,“阁下的意思是……”
“恐惧!”卜力又蹦出一个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单词,抬起右手,捋着自己翘翘的小胡子,把玩片刻,才解释似的接着说,“一个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要他们心悦诚服是很难做到的,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恐惧。昨天在泮涌发生的事,从梅轩利信中所形容的看来,简直是不得了,天要塌下来了!可是,一夜之间,这一切却已经烟消云散,暴徒们逃跑了,一百名皇家威尔士枪手就把他们吓破了胆,再也没有人敢于出来反抗。这说明我昨晚决策的正确,大英皇家军队的威慑力量是无敌的,那些素质低劣的农夫根本不是对手!”
“是的,”骆克附和道,虽然他还在担心那些逃走的农夫卷土重来,对卜力的这种乐观情绪并不敢苟同,却不愿意和他争论,免得败了总督的兴头,最稳妥的办法是向他唱赞歌,“阁下的决策非常正确,非常及时,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危局!”
“我在巴哈马、纽芬兰和牙买加担任总督的时候,都曾遇到过小规模的反抗,镇压是对付他们行之有效的办法!”卜力再一次炫耀他的光荣历史,瘦削的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容,“其实,这种农民式的好勇斗狠,在英国的爱尔兰也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凭借一时冲动,突然发作,却难以持久,来得急,去得快,不足为虑!曾经喧嚣一时的爱尔兰自治运动,怎么样了呢?还不是被我们打下去了嘛!”
骆克心里一动。卜力所说的这个“我们”,在他听来并不感到亲切。骆克作为英国的少数民族苏格兰人,对于英格兰残酷镇压另一个少数民族爱尔兰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他的记忆中只有“血腥”二字。他深知,把互相敌对的民族融合为一体是永远不可能的,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和威尔士人要想摆脱被歧视的地位,只有忘掉他们的群体,效忠于大英女王,谋求个人的出人头地,就像他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那样,而胸前佩戴着“C。M。G。”勋章的骆克爵士比爱尔兰人梅轩利还略胜一筹。要想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荣誉,并且再进一步争取飞黄腾达,只有像英格兰人那样,以殖民者压倒一切的气概去征服那些贫弱的民族。现在,中国的新安县正是用武之地,总督已经许诺骆克:在新租借地正式接管之后,将由他出任专员,成为那片土地的主宰。
己亥清明在风声鹤唳之中来临,春寒料峭,细雨霏霏。大帽山麓,深圳河岸,世代祖居在此的人们千百年来第一次疏忽了扫墓祭祖这等大事,已经到了插秧季节,水田里也不见繁忙的人影,仿佛突然乾坤颠倒,皇历错乱,雨雾中只听见四声杜鹃的凄厉呼唤,如诉如泣……
霪雨浓云孕育着一场惊天撼地的风暴……
4月5日,英国殖民地大臣约瑟夫·张伯伦拍电报给港督卜力,命令他在决定接管新租借地日期之后,立即报告伦敦。
4月6日,卜力复电报告张伯伦,已决定在4月17日接管新租借地,并请求废除1896年地区法案第二十一条,以便英军随时可以“合法”地开入新租借地。
4月7日,卜力在香港《辕门特报》发表公告,同时通过驻广州领事馆通报两广总督谭钟麟,他将宣布接管新租借地的当日为公众假期,届时将有香港各界名流前往大埔参加升旗仪式。
4月8日,英国国会批准香港总督关于接管新租借地的报告,并宣布废除1896年地区法案第二十一条,英国武装接管新界不再具有“法律”障碍。
4月10日,屏山、厦村、锦田、八乡、十八乡、新田、泰亨、大埔、上水、粉岭、青山、屯门……各乡村代表在元朗东平社学集会,成立抗英指挥部“太平公局”,共同签署《约法三章》,歃血为誓:“大忠大义,祭告天地,海枯石烂,心志不移!”各乡村约定:出人相友,守望相助,遇有紧急情况,以铜锣、海螺声为号,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共抗英夷,保卫家园。
4月11日,屏山觐廷书室。
楼上客房里,两广总督新近发布的两份告示摆在易君恕面前的书案上。书案旁,围坐着邓菁士、邓伯雄和太平公局的几位首领。
易君恕默默地看完了告示,想起去年逃出京城,今年又逃回大陆,总是在死亡线上苦作挣扎,心境无限悲凉,抬起头来,喃喃地说了一句:“一千块大洋,这就是我头颅的价格?”
“这种官样文章,兄长何必理睬它?”邓伯雄昂然道,“官府不要你,新安的百姓要你!有十万同胞与你同在,我保你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