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丙号”掉转船头,驶出青山湾,没有往东返回九龙湾,而是向西穿过零丁洋,转人珠江口,径直开赴广州。
船抵白鹅潭,方儒不带一兵一卒,只身上岸人城,赤裸臂膊,背缚荆杖,怀揣新安乡民的请愿书,长跪于辕门,求见两广总督。
当值的巡捕飞报总督,谭钟麟骤然一惊,命传唤方儒进来。
“大人!”方儒踉跄奔到他面前,“扑通”跪倒,“卑职没有尽到弹压之责,有违军令,任凭发落!今受新安十万乡民所托,将请愿书呈上,请大人垂察!”
说着,双手将请愿书高高举过头顶。
谭钟麟接过那副折子,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量。王存善给他递上放大镜,谭钟麟接过来,把视力微弱的一双老眼凑到请愿书前,极其吃力地审阅一遍,半晌没有言语,脸上那蛛网似的皱纹拧成一团,双手颤抖了。
“大人……”王存善从他手里接过请愿书,粗粗浏览,不禁心惊肉跳,说道,“总理衙门奉诏下令派兵弹压,英国领事天天来函来电催促,大人千万不要对那些莠民动了恻隐之心!不然,闹出乱子来,怎么交代?您说过,对待百姓,切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
“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我们总不能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去归附洋人吧?”谭钟麟深深叹息,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罢了,愿归哪一边,由他们自己选择吧!方儒,本部堂恕你无罪,你率领战舰,速速回营!九龙寨城不在《专条》所载的拓界范围之内,那里还是我们的,要好生驻守,大清国的一寸土都不可再丢失了!”
“是,谢大人不杀之恩!”方儒拜了两拜,站起身来,“大人保重,卑职告辞了!”
“等一等……”谭钟麟却言犹未尽,还有话要说。他起身离座,颤巍巍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抚住方儒的肩膀,两手在颤抖。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昏花老眼紧盯着方儒,滚出两串浑浊的泪珠,叫了声:“方儒啊……”声音哽咽了。
“大人,大人哪!”方儒的热泪夺眶而出,“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比卑职还要苦,身为大清国的封疆大吏,您舍不得那些百姓啊!”
“事已至此,又可奈何!”谭钟麟叹息道,“方儒,你……记住我的话:大清水师,没有朝廷诏令,不得与英夷开战;而百姓要抗英,你们宜劝而不阻、制而不打,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准对乡民使用武力,切记,切记!如果你们伤害一名百姓,本部堂惟你是问!”
“大人,卑职记下了!”方儒泣不成声,“卑职替新安十万乡民,谢谢大人的恩典!”
青山湾方儒回师,使太平公局免除了后顾之忧,士气大振,各乡各村加紧筹集给养,训练壮丁,准备与英军决战。屏山村后的校岭山练兵场上,终日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4月13日夜,太平公局的几位首领手提火水风灯,陆续来到屏山觐廷书室。
楼上客房里,紫铜三嘴油灯下,长案上铺开一张手绘的地图,四周围坐着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以及泰亨文湛全、上水廖云谷、粉岭彭少垣、丙岗侯翰阶,共商抗英大计。
“君恕兄果然神策妙算,不费一枪一弹,便挫败了方儒,”邓伯雄兴奋地说,“这是一个旗开得胜的好兆头!”
易君恕肃然道:“这不是什么神策妙算!新安百姓义感天地,而方儒天良未泯,此策才可生效;如果以此对付英军,则全然无用,那就要靠真刀真枪的厮杀了!”
觐廷书室大门外,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黑影从屏山河方向朝这边匆匆走来,到了门前,抬手去拍门钹。
“什么人?”书室更楼上的更练“哗啦”一拉枪栓,厉声喝道。
“哦,别开枪……”那黑影悚然一个愣怔,急忙说,“是我,自……自己人……”
书室的大门“呀”的一声打开了,邓老夫子站在门里,借着门旁灯笼的光亮端详着那个人:“噢,是莫先生?”
“是啊,老夫子,打扰了!”老莫不待他邀请,便迈步走进了书室大门,眼睛不停地向四处张望。
“莫先生深夜到此……”老夫子望着他那左顾右盼的样子,迟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这几日我未见到菁士先生,想找他叙谈叙谈,”老莫说,“听说他到觐廷书室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聚会啊?怎么没有通知我一声?”
说着,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瞄着楼上客房亮着灯光的窗户。
“呃……”老夫子不觉心里一动,暗想,这位莫先生未接到通知却如此急切地来参加聚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他已经知道邓菁士在这里,让不让他上楼?心中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说,“莫先生,那不是什么公事的聚会,菁士的父亲诞献公辞世二十六年的忌日快要到了,他在和几位族人商议,届时要到屯门的墓地隆重祭奠,这是我们邓家的事,先生恐怕不便参加吧?”
“那是,那是!”老莫嘴里答道,神色却半信半疑。
“那么,莫先生暂且请回,有事明天再找菁士谈,好不好?”老夫子几乎是在下逐客令了,只是语气上还尽量保持客气,“反正你们都住在厦村,到家里找他更方便。”
“哎,我找他谈的可是关乎抗英的大事,”老莫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要不,我就在这里等等他?”
老夫子暗暗叫苦,不好再赶他,只好说:“也好,就请莫先生到我房里坐一坐!”
老莫跟着他走进了教书先生的居室。这里满墙字画,满架图书,八仙桌上一盏三嘴油灯,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册线装书,《幼学琼林》、《唐诗析义》之类,都是课徒的教材。旁边还有一瓮陈酒,一碟花生米,显然这位老夫子在吟哦之余,还有杜康之好。
两人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分宾主坐了,老夫子拿出芸香烟请他吸,自己则端起水烟袋,用纸媒子点着了,一边“呼噜噜”地吸着,一边在琢磨着这位不速之客。
老莫像是随便闲谈似的说道:“老夫子,昨天乡亲们在青山湾把大清国的军舰挡了回去,真是了不起啊!”
“那是乡亲们的骨肉之情打动了方大人!”老夫子感叹道,“毕竟都是中国人啊,谁愿意帮助鬼佬屠杀自己的同胞呢?”
“当然,当然,”老莫言不由衷地附和道,翻翻眼睛,又说,“可是,能够用嘴皮子说得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倒也不容易,看来我们这乡野之中也确有能人啊!我听说,出头露面的是一位年轻人,面不改色,口若悬河,舌战方儒,讲的还是一口官话,而我们厦村的人却都不认识他……”说到这里,他的两颗眼珠紧盯着老夫子,“那个人,他——从哪里来的?是谁啊?”
老夫子心里一动,不知老莫打听此人,是何用意?
“新安县方圆百里,人口十万,我哪里认得全?”他“呼噜噜”吸着水烟袋,慢吞吞地说道,“我年纪大了,昨天没去青山湾,不知道舌战方儒的是哪乡哪村的后生。既然与官府交涉,当然是要讲官话,倒也不足为怪!”
“你没看见官府的告示吗?两广总督在悬赏一千大洋捉拿一名逃犯,”老莫压低声音说,“听说那个人二十七八岁,北方口音,面目清秀,还是个举人……”
“怎么?”老夫子暗暗吃了一惊,试探地问道,“莫先生是要寻找此人下落,挣这一千大洋的赏格吗?”
“哦……哪里,哪里?”老莫忙说,“钱财乃身外之物,我莫某又不缺柴烧,怎能为了蝇头小利去做落井下石的勾当?只是担心那个人万一流落到我们这里,连累了乡亲们!你知道吗?不光两广总督在悬赏捉拿他,香港政府也在通缉他,将来无论被哪一边抓到,都是死罪,谁要是收留了他,‘连坐’是免不了的!”
“噢,这件事,若不是莫先生相告,我倒还闻所未闻,”老夫子敷衍道,说着,站起身来,打开那一瓮陈年佳酿,取过两只淡青色瓷盏,用木勺盛满了,“反正此人也不曾来到屏山,我这村野愚夫,既不想挣那一千大洋的昧心钱,也不愿管他人闲事,余暇除了饮他三杯两盏,别无所求,来,来,来,莫先生请!”
老莫本来就是想在此赖着不走,探听楼上的消息,自然不会推辞,端起酒盏,说:“唔该,唔该,叨扰了!”
楼上的房里,太平公局的首领们正议论得热烈。
“这几天,英军正在抢修洋涌警棚,无疑是要首先占领大埔,”泰亨文湛全说,“升旗的那天将是我们发起进攻的好机会!”
“只怕到那时,就有些晚了,”易君恕说,“英国国旗一旦升起,这里就属于英界,对我们极其不利!依我看,要抢在前面,打他个措手不及!”
“兄长的见解极是!”邓伯雄道,“我们要趁英夷重兵未到,立足未稳,摧毁鬼佬的升旗预谋!”
“好!”文湛全点头称是,“上一次我们火烧警棚,追捕梅轩利,由于临时行动,兵力不足,让鬼佬逃脱了,这次一定要把他们全歼!”
“英夷武器装备精良,我们只有集中兵力,以多胜少,”邓菁士道。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工夫剃须了,原来的八字短须长成了一部络腮胡子,儒雅之风尽扫,俨然一员武将。他俯身指着案上的地图,“粉岭、上水的武装,南下到北大刀赀集结;元朗、新田、屏山、厦村、锦田的武装,东进到南大刀岃集结;八乡、十八乡和大埔、沙田的武装,就近到林村谷和泮涌后山集结,迅速完成对运头角山的包围!”
大家都表示赞同。
易君恕又说:“两军一旦交战,英夷必定从香港增兵救援,还要有所防备!”
“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的民团可以支援我们一两千人,”邓伯雄说,“行动计划确定之后,立即派人通知他们!”
大家各抒己见,详细研究作战方案,会议开到凌晨才散。
邓老夫子的书房里,老莫已经烂醉如泥。
太平公局的首领们点起火水风灯,易君恕送他们走下楼来。
老夫子迎上去,向邓菁士轻轻耳语。邓菁士听了,沉吟道:“此人离家多年,偶尔回来探亲,与我们交往不多,今年正月以来倒是频繁往返于新安、香港之间,不知在忙些什么?他虽然捐献了五百港币,但对他的来历我们尚不大清楚,也不可轻信。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便叫了一名更练,扶了歪歪斜斜的老莫,把他送回家去。
邓菁士回头望望易君恕,神情严峻地对各位首领说:“易先生不顾个人安危,为我们奔走,我们要对得起朋友,严守机密,确保先生的安全!”
“我们歃血为盟,不是有《约法三章》吗?”邓伯雄说,浓眉倒竖,双目炯炯,“哪个胆敢出卖君恕兄,以内奸论处,猪笼浸水!”
“那是当然!”文湛全慨然道,“我们要各自约束子弟,严防内奸通敌,一旦查获,格杀勿论!”
彭少垣也说:“哪怕骨肉至亲也定杀不饶!”
侯翰阶又建议道:“严惩内奸,自不必说,还要防患于未然,加强保卫,除了夜间由更练值更,白天也要派短枪队在觐廷书室附近巡逻!”
“请大家放心,”邓芳卿道,“易先生住在本村,我们责无旁贷,屏山人与易先生同在!”
“多谢诸位厚爱!”易君恕深为感动,向大家拱手道,“不过,易某个人安危事小,十万百姓共抗英夷成败事大,有关军事行动的机密,还要格外注意防守!”
次日,老莫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打了一个嗝,肚肠里一股酒气从鼻腔里喷出来,臭烘烘令人难忍,想起昨夜之事,不禁十分懊恼。他本不是贪杯之人,当时不过是为了借酒攀谈,才和邓老夫子杯来盏往,谁知那瓮陈酒有如此后劲,直灌得他不省人事。自己一向精明过人,连迟家少爷都称他“扭计祖宗”,不料却败在一个乡村寒儒手里,连大事都耽误了。
他叫了老婆过来,问道:“昨天夜里,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当时醉得像一头死猪,叫也叫不醒!在香港什么酒没饮过,回到乡下这样丢人现眼!”老婆埋怨道,“多亏屏山的一个后生把你背了来,菁士先生一直送到家,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噢……”老莫心里这才稍觉安稳,既然邓菁士这么待他,看来昨夜在老夫子面前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下了床,懒洋洋洗漱完毕,正要吃点东西,听得街上人声喧哗,便走出门去,看看外面出了什么事。
街上正在过队伍。平日里忙着练武的壮丁们,现在肩上扛着枪,身上背着干粮袋,从厦村邓氏宗祠那边过来,排着队往东走去。老莫吃了一惊,心想,昨天邓菁士他们在屏山觐廷书室楼上商量的恐怕就是这件事,而根本不是祭奠先人,他被邓老夫子给蒙了!
老莫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却还要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朝正在行进的队伍凑过去。看见里面的熟人,忙递上一支芸香烟,说:“辛苦了,吸支烟再走嘛!”
“唔该,唔该!”那人接过烟,向他道谢。
“今天又去练武啊?”老莫问。
“不是练武,要去打鬼佬了!”
“噢!到哪里去打?”
“不知道,”那人说着,匆匆跟着队伍往前赶去,“总之听指挥就是了!”
老莫闪在一边,默默地望着这支队伍,脚步“踏踏”好像踩在他的心上。
队伍走远了。他尾随着跟上去,要看看这支队伍开往哪里。
厦村与屏山毗邻,相隔不过二里地,穿一片农田,跨过屏山河上的小桥,就到了。他看到厦村的队伍在这里并没有停留,和屏山的人马会合起来,从坑头村北面的那条路往东,又朝元朗墟方向走去了。
老莫绕过村子,沿着山道爬上校岭山。“品”字格局的屏山,校岭山是左面的那个“口”字,山腰里一条两三丈宽的环山跑道,是屏山人的校场,平日里壮丁们天天在此习枪练箭,而今天却空无一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都走了。到哪里去了呢?
翻过校岭山,老莫攀上“品”字的中间那个“口”字,屏山的主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当年那个呦呦鹿鸣的传说似乎给屏山邓氏带来了无限风水,七百年来他们一直把这里视为祖山圣地。前不久,梅轩利警察司选定在此建造警署,屏山人死活不依,把他赶跑了。老莫不相信屏山人能够顶到底。大英帝国是何等强盛,坚船利炮指到哪里打到哪里,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英国的殖民地,难道还拿不下一座小小的屏山吗?且待三天之后,米字旗在新租借地升起,再看这里是谁家天下?卜力总督已经许诺迟府少爷:“你对大英帝国的忠诚必将得到报偿。”迟孟桓也已经许诺老莫:“事成之后,那块地皮就归你了!”想想看,前景是多么诱人,总督赏给少爷一块肉,少爷吃剩的骨头也有这么大的油水呢!少爷向往的是势,老莫追求的是钱,十五英亩的地皮,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可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炒上他几炒,老莫眼看就是盘满钵满的富翁,当了半辈子的奴才一朝成了主人,那是什么味道!老莫心里的兴奋压倒了爬山的疲劳,他的成功已经可以看得见了,只剩下最后三天!只要再辛苦三天,就一切都到手了,哪怕出生人死也是值得的!
站在山头,放眼东望,远处的那支队伍已经穿过了元朗墟,继续向东行进。再看东南方向,十八乡那边也有一支队伍,沿着掌牛山麓往东走,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扭计祖宗”默默地思索着,似乎可以断定那浩浩荡荡的人马的去向了。事不宜迟,他必须赶快把这最新的动向报告少爷……
群山之间的土路上行进着一队队人马,各路武装从四面八方拥来,按照太平公局的部署,陆续进人阵地。大埔一带,从大刀坊、锦山、洋涌后山,一直到大帽山北麓的林村谷和观音山,都驻扎了各乡团练、壮丁,深圳、沙头角、东莞、惠州的民间社团派来的两千人也相继赶到,山上各色旌旗迎风招展,旗帜上以斗大的字各写着家族的姓氏:邓、文、廖、彭、侯;还有一些村庄,人数虽不及五大家族众多,也派了壮丁,协同作战,打出各自的姓氏:黎、曾、谢、杜、张、王、李、赵、刘、林、胡、温、陈、罗、邬、梁、郑、简……不计其数,俨然一支浩浩荡荡的“百姓军”。邓菁士和邓伯雄来到泮涌后山前沿阵地,指挥乡民们开挖堑壕,埋插鹿砦。乡民们集资购买的十二门大炮也由人拉肩扛,运上山坡,炮口对准运头角山。数百名弓箭手弯弓待发,一支支羽箭上都裹了棉絮,浸了火水,一点即燃。这里距英国人选定的升旗地点不到两华里,邓伯雄手持望远镜,清晰地看到有几名“红头阿三”和九龙寨城的大清兵勇守卫在那里,指挥着苦力赶修警棚,并且在警棚前树立旗杆,准备在三天后升起米字旗。
怒火在邓伯雄胸中燃烧,牙齿咬得“格格”响。
他一声令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