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时,英夷阵中一支异军突起,冲入溃退的抗英乡民之中,邓伯雄回身挽枪,准备最后的拼命了!但是,他一眼看到,体质文弱的易君恕突然踉跄跌倒,再迟一刹那,他即使不死于番鬼弹下,也会被数百双皮靴踏成肉泥!没有一秒钟的迟疑,邓伯雄放弃了与英夷以死相拼的念头,一把拉起易君恕,“走!”走?往哪里走?追兵接踵而至,鸡公岭还有数里之遥,易先生恐怕是难以支持了!绝望之际,邓伯雄眼睛向着生他养他的锦田方向望了一眼,不禁怦然心动:走,回家去,家里有九旬太公,爱妻心瑜和幼子阿猛,有百余口阖族父老兄弟姐妹,他不能丢下他们;吉庆围有固若金汤的城池,有坚不可摧的连环铁门,有八门土炮和数十支步枪,有众志成城的护围壮丁,未尝不可凭坚据守,再与鬼佬决一胜负!胜敌的渴望使他平添了勇气和力量,战胜了死亡和失败,率领身旁仅有的十余名弟兄,护卫着易君恕,回家来了……
刚刚进了围村,来不及洗去一身征尘,来不及向九旬太公叩问安好,来不及吃一碗爱妻心瑜炒的米粉,来不及抱一抱幼子阿猛,番鬼佬的队伍已经向吉庆围开来,他和易先生又上了战场。
围墙内侧的垣道上,邓伯雄和易君恕匆匆向前走去。凭着宇墙的掩护,每一个枪孔都布好了枪手,枪管伸出洞口,手指握住扳机,子弹一触即发。
“准备好了吗?”他问一名枪手。
“雄哥,准备好了!”枪手响亮地回答。
“准备好了吗?”他走过去,问另一名枪手。
“雄叔,准备好了!”
……
沿着垣道,他们登上西南角炮楼。两门土炮的炮筒各自伸向墙上的炮孔,每炮分工负责上火药、上铁砂、插引线、观察敌情、移动炮位、点火发炮的六名炮手各就各位。
“准备好了吗?”他问炮手。
炮手们齐声回答:“准备好了!”对他的称呼各不相同,同辈的叫他“雄哥”,晚辈的叫他“雄叔”,长辈的叫他“阿雄”,只有一名炮手例外,叫他“少爷”,那是他的仆僮龙仔。
“龙仔,”易君恕问他,“你在这里,管什么?”
“易先生,我管点火开炮。”龙仔自豪地回答。
“真是不得了,小小的年纪就上阵杀敌!”易君恕感叹道,“国门临难日,稚子早成丁!”
围墙之外,传来一片鼓噪之声。
“雄哥,”一名炮手叫道,“你听,鬼子在朝我们喊话呢!”
“嗯?”邓伯雄眉毛一扬,走近了炮孔。
果然,护城河外面黑压压的英军阵营中有人在喊话,说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洋人讲汉语的那种怪调,而是本地人说官话:“吉庆围的乡亲们!你们不要害怕,大英皇家军队仁爱宽容,不伤百姓,到此只是要抓捕造反作乱的莠民!请你们把大门打开,交出莠民,其余归顺良民一概无事!”
“这不是鬼子,而是二鬼子!”邓伯雄冷笑道。
易君恕听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他从炮孔向外看去,喊话的人一身西装革履,头上也没有辫子,剪得短短的“洋头”,梳得油光水亮。这个人,即使走到天边,他也不会认错!
“迟孟桓!”他愤然喊道,胸中一股热血骤然涌上头顶。
“打!”邓伯雄抬起手臂,一声怒吼!
话音未落,龙仔已经点燃了火嘴引线,引线“嗞嗞”地冒着火星,飞速燃进炮膛,“轰!”一股白烟裹着火舌从炮口喷射而出,黑压压的英军队伍顿时倒下一片!“轰!”“轰!”四座炮楼的八门土炮一齐发射,“啪!”“啪!”四面围墙上的枪孔一齐开火,英军阵营大乱!
“打得好!”邓伯雄终于出了胸中一口恶气,挥动着手臂,怒吼着,“狠狠地打!不停地打!让鬼子、二鬼子认识认识邓氏子孙!”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吉庆围四周的枪孔、炮孔喷射着烈火,三十丈见方的围村成为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炮膛打热了,烧红了,炮手们拿来浸湿的棉被覆盖上,坚持开炮;火嘴被砂粒堵塞了,炮手们仔细地用针剔净火嘴,继续填药;每一发炮弹都挟裹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药捻的分量增加二成,杀伤力扩大到百分之二十……
“我们的弹药,能够坚持多久?”隆隆的炮声中,邓伯雄大声问。
“有的是,”龙仔说,“打他三天也打不完!”
“三天?”邓伯雄的浓眉锁紧了,“不行!要准备打他三个月,和鬼子决一死战!龙仔,我来点炮,你赶快去告诉大家,准备弹药!”
“是,少爷!”龙仔抹了一把汗,匆匆跑下炮楼。
围尾神厅里,长明灯下,供奉着邓氏历代祖先的牌位,香案上青烟缭绕。案前挤满了老弱妇孺,怀着深深的恐惧、殷殷的期望,注视着那缕缕青烟。文心瑜抱着幼子阿猛,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忧伤的眼睛含着泪水,喃喃地说:“阿猛,阿猛,你太小了,还帮不上你阿爸……”
皓首银须的老族长九公长跪在香案前,闭着双眼,像是一座塑像,默默无言,纹丝不动。老人家年逾九旬,耳不聋,眼不花,外面的天下大乱,心里清清楚楚。他这一辈子,经历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皇帝,亲眼看着大清由从泱泱天朝大国一步步垮下来,沦为狄夷列强刀俎间的鱼肉。道光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派林大人到广东来禁烟、打鬼子,自己又亲手把林大人革职查办,把香港岛拱手让给了鬼子;咸丰爷省了一道手续,鬼子打来他就跑,鬼子要什么给什么,九龙又归了英国人;到了西太后掌天下,大清国的土地从北到南,今天割一块,明天租一块,说不定哪天就被洋人瓜分个干干净净。所以,庆亲王啊,李中堂啊,谭制台啊,统统都不必指望,既然已经签字画押、裂土为界,新安县的这块地方必是洋人的无疑了。这就好比一个家族,领家的族长要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个家败起来可就真快,就像一首曲子唱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大清国的这座大楼,风雨飘摇,还能支撑几时呢?九公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亲眼看见了这番破败;他嫌自己太老了,九十多岁的人,再活九十九年是没有指望了,新安这地方再回到中国手里,那一天他是看不到了!如今,他的儿孙舞刀弄枪地抗英,老人家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邓氏儿郎没有辱没祖上的荣耀,想当年元兵南犯,七世祖元亮公起兵勤王,搭救大宋落难公主,那是万古流芳的忠臣哩!今世又是国难当头,儿孙们威武不屈,岂不正是继承了祖上遗风?将来族谱之上,必定重重地落上一笔。惧的是,香港“拓界”事已至此,爱新觉罗氏都没奈何,邓氏能够只手回天吗?更何况现在举兵事败,仅以小小的一个围村,要抗拒英夷,只怕是难了,待围破之日,阖族儿孙无可逃避屠城之难,呜呼,老夫于心何忍!我邓氏自汉黻公由内地迁粤,九百余年,传世二十多代,难道就灭于英夷之手吗?
两行清泪从老人紧闭的双眼潸然流出,没有哭泣,没有叹息,他只有默默地,默默地念诵着历代祖先的尊讳,仿佛一条由血脉汇成的长河在心中流淌,列祖列宗,先考先妣,不灭英灵,悠悠在天,护佑你们的儿孙吧……
“太公,太公!”龙仔匆匆跑进神厅,气喘吁吁地喊道,“炮药不够用,少爷说,请各位阿公、阿婆、阿乸、阿婶帮忙想想办法!”
“哦,”文心瑜好似从梦中醒来,赶紧抱着阿猛立起身来,“我去把烧饭的铁镬拿来,打碎了做炮药!”
她这样一说,旁边的老弱妇孺都动起来,铁镬谁冢没有呢?
“去吧,孩子们!”九公轻轻地发了话,仍然闭目长跪,纹丝不动,继续他的思念和祈祷,一条由血脉汇成的长河在他的心中涌流……
炮楼下的弹药房忙碌起来,各房各屋都送来了铜铁家什,铁镬、铜煲、铜盘、锡壶、犁头、犁嘴……都拿了来,文心瑜还捧来了新年时给阿猛储压岁钱的瓦罐,“啪”地打碎,倒出一堆“光绪通宝”铜钱。专责捣药的壮丁毫不怜惜地抡起鎯头,把这些吃饭家什、耕田农具、孩童私房统统打碎,然后装进石臼,用铁杵“叮叮当当”舂起来……
硝烟滚滚,炮声隆隆,散射的碎铁烂铜在英军的阵营中遍地开花,英军的机关枪、毛瑟枪、来复枪也在不停地扫射,却根本不可能穿透那厚厚的围墙,大英皇家军队的精锐之师在中国土炮面前失去了威力,不得不后退了。
天越来越暗了。英军撤到了射程之外,吉庆围的炮火也暂告停息,锦田一片沉寂,天昏地黑,星月无光,浓重的阴云中滚动着雷声。
加士居少将从屏山指挥部赶来了,他对于部下的软弱无能极为不满。
在蚝壳山下,少将召集了紧急军事会议。参加的有辅政司骆克、摩利士上校、奥格尔曼中校、西蒙斯上尉、梅轩利上尉、伯杰中尉、巴瑞特中尉等等政、军、警官员,迟孟桓虽然是平头百姓一个,但作为梅轩利的助手,出于“以华制华”的特殊需要,荣幸地得以列席。
“大英帝国的皇家军队可以征服全世界,却在一座乡村土围前面退却了,这简直不可思议,这消息如果传到伦敦,将被国防部当做一个笑柄!”少将说,马灯的光亮从地上反射着他那张苍白的脸,鼻梁和眉弓上的大片阴影令人感到恐怖,“为什么不开炮?”
“少将阁下,这是骆克辅政司的命令……”奥格尔曼嗫嚅道,语气中已经流露出对骆克的不满。
“骆克先生!”少将发怒了,尽管骆克在港府处于仅次于总督的地位,但作为一名文官,直接向军队发令,这也是总司令所不能容忍的,“敌人在开炮,我们的士兵在流血,在牺牲!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下达这样的命令?”
“请你听我解释,少将阁下,”骆克在总司令面前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显得彬彬有礼,这位以“汉学家”自诩的洋儒生颇有一些“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涵养,“我作为新租借地的专员,所考虑的不仅是接管这片土地,还有如何统治这里的人民,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将和他们共处九十九年,应该设法建立一种良好的关系……”
“这是不可能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少将冷笑道,“九十九年之后,我们在哪里?天堂或者地狱,总之不可能仍然活在这片土地上。作为军人,我需要刻不容缓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完成对整个新租借地的占领,为此可以采取任何手段!”
“可是,阁下,”骆克说,“这里毕竟只是一座围村,而不是敌人的兵营;我们要逮捕的是抗英分子,而不是所有的平民,如果向老百姓开炮,我们不能不顾虑可能招致国际舆论的谴责,因此,我希望能够寻找一种更体面的方法进入吉庆围……”
“维护大英帝国的尊严是最大的体面!”少将高声说,“我提醒你,这里已经是英国的领土,我们不是入侵别的国家,而是在自己的领土上平息武装叛乱!叛乱分子有多少就杀多少,国际舆论无权谴责!我认为无需再争论了,行动吧!”
骆克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放弃了自己的主张。
蹲坐在梅轩利身旁的迟孟桓跃跃欲试地望着加士居,试探地说:“总司令阁下,我想向你提一个小小的建议……”
“嗯?你?”加士居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觉得很好笑,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华人都和苦力不相上下,这里也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迟,”梅轩利惴惴不安地碰了碰迟孟桓的手臂,轻声提醒他,“这是在开军事会议……”
“阁下!”迟孟桓竟不听劝阻,强烈的表现欲促使他壮起胆子,说,“请阁下注意,他们的土炮灵敏度是很差的,而且装在炮楼的枪孔上,只能左右移动着平射,无法调高调低,俯射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要能跨过护城河,就非常好办了……”
“迟,这完全是废话!”梅轩利打断他的话,“你明明看见,那道护城河很宽,上面没有桥,而且被他们的炮火封锁……”
迟孟桓诡秘地笑笑:“不要紧,我有一个办法……”
短暂的间歇之后,英军发起了冲锋。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冲锋集中火力猛攻吉庆围西面的正门,其余南、北、东三面都无声无息。炮楼上,邓伯雄立即发现了这一变化,命令东北、东南两座炮楼停止射击,以节省弹药,西南、西北两座炮楼猛烈开炮,正面围墙上的所有枪孔一齐发射,全力防守连环铁门,阻止敌人破门而人。邓伯雄亲自在炮楼指挥开炮,易君恕手持驳壳枪,登上正面围墙,从枪孔向敌人射击。密集的火力封锁了护城河,而英军竟然像发了疯,在机关枪的掩护下猛冲上来!
“打!狠狠地打!”邓伯雄怒吼着,炮楼和围墙上的壮丁也齐声呐喊,不停地射击,极力阻止英军向护城河靠拢。可是,邓伯雄万万也不曾料到,正在他们竭尽全力抵御正面进攻的敌人之际,英军的工兵却已经悄悄地逼近了围村的后面,用临时捆扎的竹梯搭在护城河上,铺上从邻近乡村抢来的门板,一丈六尺宽的护城河面顿时化作通途,爆破队携带炸药包,迅速过河……
突然之间,“轰隆隆……”三声巨响,吉庆围的东北角腾起滚滚浓烟,围墙一阵剧烈的抖动,东北面墙根下裂开了一个数尺宽的洞口!随之,印警和英军蜂拥而人,固若金汤的吉庆围终于无须开炮而攻破,不用破门而进人,果然是非常的“体面”,实现了骆克先生的设想!
“啊?!”邓伯雄猛然意识到中了敌人之计,但是,高踞于炮楼上的土炮无法掉转炮口,立时失去了威力,现在只有靠枪战和肉搏了!
英军和“红头阿三”冲进围墙,“哒哒哒哒……”猛烈地扫射着,往神厅方向前进……
“杀!”邓伯雄大叫一声,从炮楼的窗口纵身跳下来,落在围内的屋顶上,一边持枪射击,一边沿着屋顶向围尾跑去。壮丁们纷纷跑下炮楼和围墙,抄起步枪、火铳、大刀、长矛,呐喊着冲向敌人……
神厅里的老弱妇孺乱作一团,妇女和儿童发出凄厉的哭喊。跪在香案前的九公颤巍巍站起来:“孩子们……”
话还没有说完,一梭子弹扫射过来,神厅内外的人们顿时倒下一片,九公的胸膛猛地一个震动,缓缓地倒了下去。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定定地看着闯进家门的强盗。他在吉庆围活了九十多年,看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太公!太公啊……”文心瑜怀抱着阿猛冲出神厅,朝着屋顶厉声哭喊,“伯雄……”
“心瑜,别管我,快跑!”邓伯雄喊道,“女人和孩子都躲开!”他的一梭子弹打过去,“啪!啪!啪!啪……”那些屠杀老弱妇孺的鬼子应声倒地,文心瑜和妇女们哭叫着,携男抱女四散奔逃……
英军和印警又涌过来了,从神厅门前冲向围门和三街十巷,一路疯狂地扫射,壮丁们从四面八方迎上来,和鬼子展开了激烈的巷战。
易君恕把身体贴近巷口的一面墙,端着驳壳枪向敌人扫射。顺天府举人熟读经史子集,对枪械却十分生疏,当命运逼迫他拿起枪来,像学童临帖那样笨拙,一笔一画从头开始,根本谈不上枪法。一梭子弹二十发,他只有不停地连发,朝密集的敌人打去,只要能击毙一个鬼子,也就不辜负这支枪了。他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他早已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侥幸活到今日,吉庆围是他最后的归宿。现在此围已破,连抢救他死里逃生的人都必死无疑,他当然也绝无生还之望,一切都要结朿了。日夜思念的故乡北京,报国寺前的那个小院,回不去了;老母、弱妻、幼女,见不到了!爱与恨扭结在一起的港岛,半山别墅“翰园”,也回不去了,和他刻骨铭心地相爱的倚阑小姐,再也无缘相聚,上次一别便是永诀!今生今世,所余惟有一死,男儿死在疆场,死不足惜!现在他心中所求的只是在死之前能够多杀几个鬼子,不然就枉活一世,愧对了生死与共的新安十万父老!杀,杀,杀,杀鬼子!子弹从枪口喷射,看到鬼子一个个应声倒地,他感到一股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意,“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武穆豪情勃发的酣畅淋漓,他今天才真正读懂了,可惜太晚了些……
英军杀过来了,十几支枪一齐扫射着,扑向巷口!
“易先生!”他的身旁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回头一看,啊,龙仔!龙仔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朝他这里跑过来,“先生,你不能跟他们硬拼啊!快……快跟我走!”
英军冲进了巷子,龙仔和易君恕且战且退,退往小巷深处,前面就是邓伯雄的那个小院,也许,凭借院墙还可以抵挡一阵……
英军扫射着向他们冲过来……
“杀!”空中突然一声怒吼,邓伯雄从屋顶纵身跳下来,双脚把一名英军踏翻在地,夺过那支枪,“哒哒哒哒……”仇恨的火焰喷射过去,英军被这个从天而降的人惊呆了,呼啦倒下一片!
和小巷垂直交叉的路口,斜刺里冲过来迟孟桓和一群“红头阿三”。英军今天攻破吉庆围,迟府大少爷立了大功,眼看最后的胜利就要到手,荣誉、地位的强大诱惑使他连枪林弹雨也无所畏惧了,迟天任的继承人显出了一脉相传的家风!
邓伯雄猝不及防,“哒哒哒哒……”一串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魁伟的身躯晃了两晃,倒了下去!
“啊,少爷!少爷!”龙仔痛哭失声!
“伯雄!”易君恕一声惨叫,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和邓伯雄同时粉碎了!手中的驳壳枪喷射着怒火,这已是最后的时刻!杀,杀鬼子,为伯雄报仇!
迟孟桓听见小巷深处的叫声,发现了正在抵抗的这两个人,举起了枪……
“易先生,当心!”龙仔大喊一声,朝易君恕猛扑过来,就在易君恕踉跄后退的一刹那,迟孟桓的枪响了,子弹射中了龙仔的胸膛,一股热血喷射出来!啊,龙仔,龙仔啊……
“什么?易先生?”迟孟桓一愣,噢,原来在对面抵抗的人正是他久久追索而不可得的易君恕,不禁惊喜地大叫起来,“抓住他!他是港府通缉的逃犯!”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易君恕举枪向迟孟桓射击,可是,他手中的驳壳枪却骤然哑了!连续不断的射击已经打光了仅有的子弹,现在面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迟孟桓,哪怕再有一颗子弹呢,也要和他最后一搏,但是没有了!苍天真是不长眼,难道有意要成全这个背叛祖国、出卖同胞以换取荣耀的“二鬼子”吗?
易君恕愤然摔掉那支已经无用的驳壳枪,长叹一声,绝望了!
“易君恕,投降吧!”迟孟桓兴奋地大叫,“不要开枪,抓活的!”
不!易君恕心想,活着落到他的手里,还不如死!猛然转过身,哦,身后的这座小院就是伯雄的家,这个家现在已经难以藏身了,但是,家里只要还有一把菜刀,就可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士可杀,不可辱……千钧一发之际,他已经来不及思索,“咚”地撞开了那一人高的木制门闸,冲了进去!
一阵尖厉的婴儿啼哭声从屋里传来,他心中一动,想起家里还有心瑜和阿猛!他们……他们怎么样了?一把推开了房门,眼前的景象使他惊呆了:三嘴油灯下,未满周岁的阿猛哭喊着趴在阿妈的身上,文心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颈项上横陈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那是她的陪嫁,文氏家族的传家之宝!
“心瑜!心瑜!”易君恕失声痛哭,俯下身去,呼唤着挚友的妻子。文心瑜默然无应,她已经死了,在家破夫亡之际,她不甘苟活受辱,拔剑自刎了!她的颈项上横陈着文氏祖传的宝剑,身后的墙壁上肃然垂挂着先祖浩气长存的遗言:修复尽还今宇宙,感伤犹忆旧江山……
紧急的脚步声、喧嚷声传进这座小院,迟孟桓手持“勃朗宁”突然出现在面前!
“易先生!”迟孟桓冷笑着,手中乌黑的枪口对着他,一步一步地紧逼过来,“真是幸会,你恐怕没有料到,我们两人之间会是这个结局!”
易君恕怒视着他,伸手抓起那把血淋淋的宝剑。
“放下!”迟孟桓命令式地向他喊道,“我不杀你,像你这样一名被两国通缉的要犯,用一颗子弹打死了,未免可惜!放下武器,跟我走!”
易君恕缓缓地站起来,锋利的目光逼视着迟孟桓。
“把剑放下!不然,我就开枪了!”迟孟桓厉声喝道,向他逼过来,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胸膛。
突然之间,易君恕拼尽全身的力气,挺起剑锋,朝着迟孟桓猛刺过去!迟孟桓大张着嘴,连喊都没有喊出声来,就仰面倒在了血泊里!
“现在,我可以死了!”易君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奋力抽出剑刃,横在自己的颈项上。
他的身旁,阿猛在凄厉地哭喊:“阿妈!阿爸……”
易君恕那平静如水的眼睛陡然涌起涟漪,两串热泪夺眶而出,“当啷!”手里的宝剑落在了地上!
他俯下身去,抱起了阿猛……
阿猛,阿猛啊,你的阿爸、阿妈都已经惨死,家里只剩下我和你,如果我能带着你……啊,不可能了,这座围子,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咔咔”的皮靴声在耳旁震响,十几名“红头阿三”冲了进来,唰地呈扇面形散开,枪口一齐对准着他。
房门正中,梅轩利“咔咔”地走进来。
“易先生,我刚才听迟先生说你在这里,马上赶来和你会面,”他看了一眼地上迟孟桓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可惜迟了一步,我们之间缺了一位介绍人,因为我和你还是第一次见面!”
“警察司先生,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介绍了。”易君恕冷冷地说,“新安县的三尺童子都知道,香港有一个杀人如麻的爱尔兰人:梅轩利。”
“噢,我为此深感荣幸!”梅轩利笑了笑,“现在,敝人邀请你到本警察司署做客,请吧!”
“不必了,”易君恕岿然不动,“我宁愿死在这里!”
“如果你拒绝我的邀请,”梅轩利被激怒了,“我立即命令他们把你和这孩子一起打死!”
阿猛吓得大哭,“不!不啊……”
“阿猛,你才这么小,怎么能死啊?如果有哪位阿叔、阿婶收留你,你要活下去……”易君恕亲亲阿猛那稚嫩的脸庞,把他轻轻地放下来,平静地望着梅轩利,“留下这孩子,我跟你们走!”
“阿……阿叔……”阿猛扑倒在地上,伸着小手,朝他哭喊着。
“阿猛,别哭!你要活下去!”回头再看一眼烈士的遗孤,易君恕毅然转过身去,“警察司先生,走吧!”
激战的枪声停了,硝烟弥漫的吉庆围,大街小巷尸体横陈,血迹斑斑,断垣残壁之间传出妇女和孩子凄厉的哭声。
踏着地上的血迹,易君恕一步步走向吉庆围的大门。
大门洞开,镶在花岗石框中的两扇连环铁门已经被拆卸下来,几名英军抬着铁门,踏着吊桥,跨过护城河,和那些收缴的兵器一起装车运走。
浩浩荡荡的英军和印警正在集合列队,准备凯旋。大功告成的加士居少将和骆克辅政司一齐朝队伍走去。
“骆克先生,”少将有些奇怪地望着辅政司,“你要这铁门做什么?”
“你知道,我有收藏古董的癖好,”骆克微微一笑,“这副铁门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值得珍藏。在泰康围还有同样的一副,也要带走的!”
“嗯,收藏家!”少将点了点头,“有人说我们大英帝国是‘岛和半岛的收藏家’,如果把这副铁门看成古老的中国的大门,它将是我们在本世纪最重要的收藏!”
“说得好,少将,”骆克微笑着说,“这简直是诗的语言。”
迈着沉重的步伐,易君恕走出这残破的大门。他的身后,梅轩利和“红头阿三”紧紧跟上来。
易君恕停住了脚步,缓缓抬起头颅,昂首黑沉沉的苍天。
乌云中忽地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血染的吉庆围,随之炸响了一声霹雳,苍天爆裂了一道巨大的缺口,滂沱大雨倾泻下来……
闪电熄灭了,天地之间一片漆黑,惟有沉雷滚滚,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