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7日,李鸿章途经维多利亚港,稍事停留。香港总督卜力率辅政司骆克、英军司令加士居和警察司梅轩利前往码头迎接,仪仗队肃立两旁向他致敬,英舰礼炮轰鸣,香港各界名流、各报记者和华洋市民争睹“东方俾斯麦”、“铁血宰相”、“中国第一外交家”的风采。当李鸿章手扶拐杖颤颤巍巍地踏上港岛,不禁被这隆重的礼遇深深地感动了。他虽然曾是走遍天下、见过大世面的人,但毕竟今非昔比:自甲午战败,在国人眼里,他是“卖国奸臣”;在国际舞台上,他是“常败将军”;如今在天下汹汹之岁,以风烛残年之躯,出任两广总督,这也许已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却又为什么会受到香港总督如此热烈的欢迎呢?他感到纳闷儿,甚至有些受宠若惊。
卜力在总督府一楼大客厅和李鸿章举行会谈,这是相互闻名已久的两位总督第一次晤面,由辅政司骆克作陪,兼作他们之间的翻译。
接管新租借地的大局已定,卜力作为亲手完成大英帝国远东殖民“三部曲”、统治着空前壮大的香港的现任总督,以极佳的心境跨入了他的花甲之岁,也正是鸦片战争六十周年。总督近来明显地发福了,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海洋性气候滋养了他的身心,瘦削的两腮已经圆浑起来,宽阔的额头一扫晦气,凌厉的蓝眼睛熠熠生辉,鹰钩鼻下的小胡子修剪得齐整光亮,两端弯弯地上翘,神采飞扬。
“衷心地欢迎阁下光临香港!”卜力亲切地微笑着,对李鸿章说。而他心里想着的却是自己去年说过的那句话:“两广总督要见我,应当亲自来。”现在,两广总督终于登门来拜望他了,只不过换了一个人。他已经成功地拔去了谭钟麟那颗讨厌的钉子,新任两广总督比谭钟麟官阶更高,是足以和索尔兹伯里首相平起平坐的“宰相”级人物,而现任职务却是和他一样的“总督”,何况又曾是将新租借地奉送英国的经办人,这使香港总督感到胜利的快意。“窦纳乐公使已经给我打来电报,把他和阁下在北京会谈的情形详细告诉了我,”卜力继续说,“现在,我荣幸地请阁下过目一份重要文件……”
骆克在翻译这句话的同时,便取出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递给了李鸿章。
李鸿章猜不出这是一份什么文件。一边接在手里,一边从身上的“活计”中取出眼镜盒,戴上老花镜,披览这份已译成汉文的文件,方知是1899年12月27日英国内阁于温莎宫颁布的枢密院令,也许这是英国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一道法令,抢在阳历年的年根儿底下抛了出来,生怕拖到“下个世纪”。
李鸿章细细看去,开头部分引述的是上一道枢密院令的主要内容,然后笔锋一转,“但书”道:
……鉴于已发现中国官员在九龙城内行使管辖权妨碍保卫香港之武备,上述枢密院令第四条应予废除,九龙城内之中国官员应停止在城内行使管辖权,该九龙城在上述《专条》之租期内应该实际上成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故此,女王陛下乐于接受其枢密院之谏议,兹命令如下:
一,1898年10月20日女王陛下枢密院令第四条作废,据此作出的任何合法之举,均不得加以损害。
二,兹宣布,在《专条》所提的租期内,九龙城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之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与原来即为该殖民地之一部分无异。
三,上述1898年10月20日枢密院令之条款同样适用于九龙城,一如该枢密院令曾宣布该城为女王陛下香港殖民地之重要组成部分一般。
李鸿章看毕,心里全然明白:英国内阁匆匆忙忙颁布这道枢密院令,就是要否认《专条》规定的中国对九龙寨城的管辖权,使英军的强占“合法”化,为此不惜毁约,不惜朝令夕改,自打嘴巴,将代表女王宣布的成命“作废”。窦纳乐所说的“这只是一个法律程序问题”,卜力总督“会给你一个漂亮的答复”,果然都应验了,李鸿章还没有到达广州接掌两广总督的官印,倒先接到了英国女王的“圣旨”!
“总督阁下,这份文件将是我们友好相处的基础,嗯?”卜力期待地望着他,希望得到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李鸿章捧着这份棘手的“见面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由香港拓界而引起的激烈冲突刚刚结束,九龙寨城被英军强占已是既成事实,大清国根本无力去收复那小小的一片弹丸之地,即使他当面向卜力表示激烈地反对这蛮不讲理的枢密院令,也已经无济于事,自己今天作为贵宾受到隆重接待,更不必自讨没趣。但是,要让他称颂这道枢密院令如何英明伟大,英国女王如何皇恩浩荡,那种有辱国体的话又怎能违心地说出口?九龙寨城虽小,毕竟也关乎主权呢!
“贵国朝廷此令……”李鸿章想了想说,“我到广州接印之后,将代为转呈皇太后和皇上。”
卜力微微一笑,心说,这个表态真是圆滑之极,仅仅愿做一名“信使”,把文件上缴紫禁城完事,自己的看法却不露一字。不过,李鸿章再圆滑,也已经露出破绽,不表示反对就等于默认,这位新任总督比谭钟麟温和得多了,卜力的第一个试探已经得到了答案。
“好的,”卜力放心了,接着又继续下一步试探,“根据中国政府向各国使馆通报的情况,你们的皇帝现在似乎病得很重,已经根本不能办理政务,而国际观察家普遍认为,这不过是皇太后迫使皇帝退位的一个手段,请问总督阁下对此有何见解?”
“哦,阁下,”李鸿章吃了一惊,没有料到卜力初次见面便触及中国的最高机密,这位洋总督未免有些太冒失了!唉,当今的大清国早已失去“天朝上国”的威风,随便哪个黄毛蓝眼的洋人都敢于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毫无顾忌,简直已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而卜力对于大清政局的动荡不安所表示的关心,虽然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但显然也已经流露出对皇太后的不敬和对皇上的同情。在戊戌政变发生一年多之后,被软禁的皇上仍然对外界具有很大的影响,“慈恩训政”的皇太后则被看做篡国夺权的罪魁,这正是目前紫禁城里酝酿着的“废立”之谋所面临的巨大阻力。对此,李鸿章应该表明怎样的一个态度呢?“臣不议君,敝人无可奉告。”他只谨慎地这样答道。
卜力的试探再次获得成功。以李鸿章本人的处境而论,他是根深蒂固的“后党”,在去年的百日维新之中被皇帝赶下了台,皇太后发动政变之后又得以复出,按照正常的逻辑推论,他本应该激烈地抨击失势的皇帝,坚决支持执政的皇太后。可是,他却没有这样做,对于紫禁城里的权力之争,竟然保持沉默!这至少可以说明,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全副赌注都押在“后党”一边,在未来的夺权斗争之中,皇太后能否顺利地完成“废立”阴谋,牢固而长久地掌握政权,皇帝会不会借助于某种契机——比如外国的干涉和康、梁在海外发起的“保皇运动”以及国内的义和团闹事——而重操皇权,李鸿章尚未作出明确的判断,因而为自己留有相当的余地。这才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永远把自己的私利摆在政治之上,政治只不过是他攫取更大的私利、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工具而已……
“阁下对目前在华北各省涌现的所谓‘义和团’持何等看法?”卜力突然问道,跳跃的思维把话题扯得很远,似乎与刚才的谈论毫无关系。
“拳匪聚众作乱,无端仇杀外邦人士,与朝廷的外交政策相悖,当然应坚决剿灭!”李鸿章毫不迟疑地答道,“朝廷已派袁世凯率兵剿匪,相信不出数月,即可平定,阁下不必忧虑!”
“可是我并不这样乐观,”卜力摇了摇头,说,“义和团人数众多,而且发展迅速,现在几乎已经遍布华北各地,中国朝廷的军队未必有能力把他们彻底消灭。而且,由于义和团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他们的暴行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中国朝廷的默认和纵容,这和新租借地的骚乱颇有相似之处……”
李鸿章听得出来,卜力在这里插了一笔,不点名地发泄对谭钟麟的愤恨,并且也捎带着指责总理衙门。李鸿章心中不悦,但又怕引起麻烦,便默不做声地垂下眼睑,任他说去。
好在卜力也只是顺便提及,用意并不在此,又接下去说:“中国朝廷中主张排外的极端守旧势力,有可能利用这种民间武装来对付外国人,由此引发战争的危险并非不存在!对此,受到威胁的国家绝对不能容忍,必将派兵保护各自在华使馆和侨民的安全,未来的几个月,局势很可能迅速恶化,阁下想到了吗?”
“嗯……”李鸿章沉吟道。他当然清楚,目前朝中诸臣对义和团的态度并不一致,一派主张“剿”,一派主张“抚”,而均非万全之策。“剿”可能会激起内战,“抚”则必然遭到列强反对,造成国际争端,未来的时局尚难逆料,卜力的预见并非危言耸听,有可能不幸而言中。今日的李鸿章早已没有当年率领淮军征讨太平军和捻军时的气概,今日的大清国更没有实力和胆量与任何一国轻动刀兵,更何况如若战事一开,列强必将群起而攻之,果真到了那一步,真是不堪设想!李鸿章正是在这种惴惴不安的心境之中启程南下,现在听了卜力的这番议论,更觉沉重。“如今国事艰难,为臣子者,莫不忧心如焚。鸿章老矣,以一己之力而解天下之危,实在是做不到了,只求在两广任上勉力为之,不负天恩、无愧我心而已!”
“哈哈,阁下又似乎过于悲观了!”卜力笑道,“以我看来,你在这个时候被任命为两广总督,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嗯?”李鸿章一愣,“此话怎讲?”
“现在北方一片混乱,而且会越来越乱,而你恰恰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到南方来了,无论京城里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必承担责任,难道这还不够幸运吗?”卜力说。
李鸿章心想,这洋鬼子说得也是。但他却不能附和,只好苦笑笑说:“鸿章到南方来,不也是为国尽责嘛!”
卜力捋捋小胡子,端详着李鸿章,听得出这句话其实言不由衷,便也笑了笑,说:“就目前情形而言,自然是如此,但是,等到中国北方乱得不可收拾、朝廷无法号令天下的时候,阁下还怎么‘为国尽责’呢?”
李鸿章收敛了那一丝苦笑,心里暗自思忖: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到了那个时候,阁下恐怕首先考虑的将是如何保持两广的稳定,”卜力继续说,“东西两广,处于中国最南端,濒临南海,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广州是中国最早开放的商埠,近代化文明程度远远胜于内地,又与香港、澳门毗邻,对外贸易四通八达,这些,都是其他各省望尘莫及的;以幅员而论,这两个省的面积抵得上欧洲的一个国家了!以阁下的雄才大略,治理整个中国都绰绰有余,何况这两个省份?在这里,你将是大有作为的!”
啊!李鸿章大吃一惊,衰弱的心脏慌慌地狂跳,他万万没有想到,卜力今天隆重欢迎他,竟然是出于这样一个目的:煽动他脱离大清朝廷,谋求两广独立!
李鸿章愣住了。突如其来的触发,使他想起一件往事。咸丰初年,他的老师曾国藩奉旨在湖南办团练,征讨太平天国,由此而崛起一支声威赫赫、由曾氏一手掌握的湘军,湖南青年学子王闿运曾密劝曾国藩乘机拥兵自立,被曾国藩断然拒绝。对于老师此举,李鸿章一直深为敬佩。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看来,老师当年的抉择是忠义之举呢,还是为愚忠所误,痛失了黄袍加身、南面称孤的良机?再想想自己这几十年来创海军、办洋务,经历无数艰难委屈,到头来还落得谤言丛集,这辈子活得值不值得?如今眼看大清气数已尽,天下大乱、中原逐鹿势不可免,如果说王闾运当年的进言尚为时过早,那么,如果放在今天呢……
“阁下数十年来致力于洋务运动,由于多方掣肘,宏伟的抱负难以充分施展,国际上一些有识之士都深感惋惜!”卜力不失时机地又点了一笔,撩拨着李鸿章胸中隐隐萌动的权欲,“如果阁下能够放开手脚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形就完全不同了,你可以大刀阔斧地改革中国遗留的弊端,实行西方的文明制度,以海外贸易促进经济的迅速发展,把这片土地建成全亚洲最富庶的地方,超过你的劲敌日本!想想看,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前景!”卜力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我可以向阁下保证,大英帝国和本殖民地将会给你以全力支持!”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李鸿章打了一个寒噤,猛然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可怕的陷阱!英国人一向把他视为“亲俄派”而百般倾轧刁难,如今却陡然转舵,极力拉拢,谁知包藏着何等祸心?自己已是这把年纪,若受英夷的煽动而起事,成则必受制于英夷,败则一生的名节俱毁!身为经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的老臣,难道在死之前还要背上一个“叛国”的罪名吗?
“哦,”李鸿章清醒了,断然说,“鸿章深受皇恩,虽肝脑涂地亦不足报万一,如今国家有难,当恪尽己责,为朝廷分忧,若两广有所发展,也是皇上的福分,我愿足矣,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卜力眯起眼睛,凝视着他,听骆克译完这段话,微微地笑了。骆克的翻译很传神,卜力听得出来,这只不过是大清国官场的套话,并不具有个性色彩。至于李鸿章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他虽然不得而知,但从刚才那由惊愕而沉思的神态,也已经多少表露出,他对卜力的建议并非无动于衷,只不过出于种种顾虑,不便明言而已。这是卜力今天的最大收获,掌握了李鸿章的心态,将来还会有机会实施这一计划的,也不必操之过急。
“阁下真是一个以国家利益为重的人,”卜力耸耸眉毛,不无揶揄地说,“你对中国皇室所表现的‘忠诚’,令我非常钦佩!”
“这是做臣子的本分!”李鸿章惟恐在外夷面前露出“反迹”,又特别表白道,“我离京之前,蒙皇太后召见,并降下懿旨:康、梁二逆逃亡海外,刊布流言,诽谤朝廷,罪大恶极,着沿海督、抚,严密缉拿!喏,这便是乱臣贼子的下场!”
“噢,”卜力心中暗想,康、梁反对皇太后,却又极力“保皇”,也难说就是“乱臣贼子”,你李鸿章既然有意独立自治,则比他们走得更远了。一个对朝廷怀有二心的人,又要缉拿“乱臣贼子”,借此邀功请赏,实在是荒唐!于是对李鸿章说,“康、梁都远在天边,你到哪里去缉拿?现在我这里倒是有一名‘康党’,已经逮捕在押。”
“什么人?”李鸿章一愣。
“这是个小人物,不像康、梁那样著名,”卜力说,“他叫易君恕。”
“易君恕?!”李鸿章听到这个名字,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他和易君恕平生只见过一面,而那一面却留下了至深的印象,并且惹下了意想不到的事端。他想起去年在总理衙门之外的那次相遇,唉,如果我当时对那个拦轿进言的年轻人不予理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偏偏自己动了恻隐之心,看他生得眉清目秀,便召来问话,得知了他的身世,又怜惜故人之后,好心好意地想赏给他个差事,却招来那一番唇枪舌剑,至今想起来仍如骨鲠在喉!实在说,自己当时根本没有把那个乳臭未干的娃娃当做对手,可又怎能料到不知天高地厚的易君恕竟然上书皇上,弹劾朝廷的一品大员!而即便在皇上诏令“李鸿章毋庸在总理衙门行走”之后,我也并不认为是倒在一个布衣举人易君恕的手里,相信他不过被康、梁所利用罢了。唉,世人皆知,我李鸿章一向对部下宽厚为怀,北洋水师和淮军的旧部,多少人得了我的照顾?以致招来“结党营私”的谤言,自己的宽容终于害了自己,小小的泥鳅掀翻了大船,那个易君恕不就是一例吗?如果不是皇太后力挽狂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摧垮“百日维新”,如果不是易君恕自己留下了伙同谭嗣同谋反作乱的把柄,倒是难以想像今日我们两人各自处于什么位置!易君恕仓皇出逃、亡命天涯,如今在香港落网,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苍天有眼哪,在冥冥之中操纵着人间的一切,我李鸿章远走四千里出任两广总督,香港总督盛情相邀上岸会晤,原来这里还有一名钦犯在等着我发落,也许这都是命运的安排?小子,这一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总督阁下,易君恕虽是个小人物,却是阴谋杀害皇太后的要犯,一年多来,朝廷一直在悬赏缉拿他!阁下协助敝国将他逮捕归案,实在不胜感激之至!”李鸿章说,由于情绪激动,连声音都发抖了,“我明日到达广州接印之后,立即办理此案,按照两国之间递解罪犯的协定,将该犯押解回国,依法惩处!”
“噢,原来阁下对这个人很熟悉?”卜力倒觉得有些意外,“可是很抱歉,我并不打算把他引渡到贵国去。”
“为什么?”李鸿章却又大出意外,“这在两国之间是有先例可循的,当年洪、杨匪徒潜逃香港,罗便臣总督便准予引渡回国……”
“可是,易君恕与以往的情况不同,”卜力说,“我们逮捕他,并不是因为他参与了1898年贵国的那场变法运动,而是因为他在香港公然书写、散发反对英国政府的传单,而且参与了新租借地的非法组织‘太平公局’和对抗政府的武装骚乱,杀害了英军士兵以及警察司的助手迟孟桓先生。因此,他被指控犯有诽谤政府罪、非法结社罪、非法集会罪、暴动罪和谋杀罪,我们完全有权依照英国法律在本港审理此案。”
“噢!”李鸿章虽然深为不能引渡这名罪犯归案而遗憾,但听到这一大串罪名,也已经感到莫大的欣慰:易君恕毕竟在劫难逃,那么,借港督之手将他置于死地岂不更便当?自己已经七十有七,做他的祖父都够资格了,若把故人之子押解进京,送上断头台,也难免再招来闲话,算了,就让他魂断香港,死无葬身之地吧!
“阁下放心好了,大英帝国决不宽恕她的敌人,”卜力抬起手,捋了捋他的小胡子,“本港最高法院已经将此案审理完毕,证据确凿,上述罪名成立,数罪并罚,判处易君恕以死刑!”
听到“死刑”二字,李鸿章默默地点了点头,郁闷于心的那一段恩恩怨怨到此可以了结,“易君恕”这个名字也就从他心中永远抹去了。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失去了一次晋爵的机会,本来,皇太后已经答应了他,只要捕获康、梁逆党之中任何一名,便立即晋封他为公爵。
与总督府相距半英里的花园道松林径翰园,一片死气沉沉。门前巡逻的英警早已撤走了,而那副镂花铁门仍然紧闭着,几只斑鸠“咕咕”地鸣叫着,旁若无人地在门前啄食。往日,林牧师被教友们视为上帝的使者,通往翰园的小径有如天堂之路,他们怀着敬仰的心情前来拜谒,达官贵族、巨商富贾也不乏其人;而今,那番景象已不复再现,自从翰园出了事,林若翰涉嫌包庇反政府的华人罪犯、泄露国家机密,理所当然地被他的那些同胞冷落了,半山欧人居住区的邻居们不再和他来往,连上个月刚刚过去的圣诞节也没有前来“布佳音”了。
镂花铁门内的院子里,肩背佝偻的阿宽望着阴沉的天空发愣。脚下的草坪疯长得没过脚踝,杂草丛生,参差不齐,狗尾草高举着一根根毛茸茸的花穗,像是一片无人管理的墓园,他也无心修剪了。
进入知天命之年的阿宽已经显得十分衰老,黧黑的面庞消瘦得皮包骨,那双失神的眼睛反而显得更大了,红红的,浸着一汪泪水。屈指算来,阿宽进人这座翰园也已经是第十六个年头了,倚阑小姐也已经十九岁。十六年来,阿宽含泪吞血,忍辱负重,为了亡友的遗孤,像牛马一样地苟活着,凭借英国牧师林若翰的荫庇,把她养育成人。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他看着小姐长大了,皇仁书院的英文教育和半山区欧人社会的熏陶却把她变成了与华人格格不人的“鬼女”,那条生她养她的血脉被割断了,抛弃了。那时候,阿宽为亡友的含冤而死、为自己的徒劳无益感到悲哀,他失望了,像被掏空了肺腑。前年秋天,来自大清国都城的易先生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易先生那么清秀英俊、文质彬彬,又那么谦逊和蔼,一口的京腔,满腹的学问,使阿宽由衷地感到亲切可敬。易先生来到这个家,翰园的气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林牧师不再是一个人钻在书堆里做“汉学家”,连倚阑小姐也成了易先生的学生,书房里传出了琅琅的诵诗声。渐渐地,阿宽发现倚阑小姐变了,是易先生使这个“鬼女”从迷梦中醒来,回到了五千年的中华根基。阿宽看得出来,倚阑小姐已经离不开易先生了,如果天遂人愿,她将跟随易先生一辈子。阿宽也知道,易先生在京城的家里有妻室,要实现倚阑小姐的美好愿望,很难迈过林牧师的这道关口。但阿宽觉得这有什么呢?我们中国人,按中国的规矩办事,娶两个太太的有的是,何况易先生在京城里犯了事,他那个家怕是回不去了,和倚阑小姐终成眷属不是顺理成章吗?阿宽相信这只是早晚的事,到头来,林牧师不让步也得让步,不承认也得承认。可是,阿宽没有等来这个结果,易先生在香港又犯了事,自从梅轩利搜查的那天,易先生从这里走了就再没回来。他到底也没有逃出梅轩利的手心,又从锦田被抓了回来,关在大牢里,折磨了半年多,判了死罪!唉,为什么像易先生这样的好人却不得好报?为什么倚阑小姐的命这么苦?十六年前,英国人杀了她的亲爹,如今又要把她的心上人送上断头台!英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了多少中国人?为什么老天爷不让他们偿命?老天爷,你是非不明、善恶不分、黑白不辨,你瞎了眼了!
最让阿宽动心的是,易先生被投进了大牢,倚阑小姐已经在怀着他的娃娃!
阿宽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不敢问小姐,也不敢对牧师说,眼看着小姐茶不思,饭不想,脸上一天天消瘦,身材却一天天失去了往日的苗条,这可怎么办啊?阿宽真是急死了,他怕牧师看出来,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个月,失了势的牧师天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并没有发现女儿有什么异常。可是那天,那打素医院的医生来给牧师看病,朝小姐看了一眼,说了句不该说的话:“祝贺你,林牧师,翰园的第三代人就要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