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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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琥珀神(2)

竹仙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如果你是说昨天从水里爬出来吓得你尿裤子的那个,是在下。”

少年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气得全身哆嗦。他昨晚下山后跑到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叫年轻有力的男人上山救人。黑灯瞎火的,男人们本身就怕,女人们又拽着自己的男人不许去。反正到了山顶湖边,那些人也被水妖吃了,不过是白送死。

那些每日没事就道人长短的大婶们,嚼着炒豆子笑眯眯地说,小狼呀,反正都是些该死的有钱人家的公子,你管他们呢。

他挨家挨户求了整整一晚上,天刚蒙蒙亮时,山长这才招呼村里的壮丁带着锄头铁铲上山。

没想到人家活蹦乱跳的还在取笑他昨晚吓得尿裤子的事,虽然他今天真的穿了昨天尿了的那条裤子,也不看是谁害的。

李小狼年少气性大,又一整晚没睡觉,眼前一黑,直挺挺地躺过去了。游儿嘴巴上虽然糗他,但心里还是有点感激他的善意,慌忙去抱他,却因为人小没力气,被压到地上扑腾了半天。

等李小狼被香味馋醒,已经是第二日了。

竹仙正在炉火上炖山上新鲜的菌子汤,还红焖了野兔肉,碗筷都摆好了,可游儿闹着去凫水抓鱼还没回来。醉梦轩饭桌上的规矩,人不齐不动筷。

白寒露看到少年醒了,一指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座位,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你坐那里,等游儿回来就开饭了。”

不知为什么李小狼本应该直接走了,大约是他太饿了,或者是白寒露的气势很能唬人,他就听话地乖乖坐下了。

幽昙有饭不能吃,索性调戏小少年,对他和气地笑:“这位小哥怎么称呼?说来我们还要感谢你,你们山长说,你为了救我们,挨家挨户地敲了一夜的门。”

李小狼遇到好脾气的就没辙了,尤其面前这男子长得也太好看,叫人气不起来,可嘴上还是不服软:“你娘没教你问别人姓名的时候要先报上自家姓名的吗?”

“这位是我们家的主人叫白寒露,煮饭的傻高个叫玉竹青,吾辈叫幽昙,我们家那个不会说话的炸毛小子叫游儿,他嘴巴碎可心不坏,你昏过去的时候他还跑去接着你呢。”

李小狼想起这一茬,也不气了,毕竟他尿裤子也是事实,就大方地说:“我叫李小狼,就住在山下的村里,我父母是瘟疫死的,是姐姐把我养大的,可是两年前我姐姐就是来抓鱼被水妖吃了。”

白寒露问:“是你亲眼看到的?”

“嗯。”李小狼眼圈泛红,“我就坐在湖边,姐姐水性很好的,可钻进水里就没出来了。”

“既然不是亲眼看到,说不定是溺水,或者是水下的水草缠了身。”

李小狼急了,使劲摆手:“公子我可不是瞎说的,我们这里很多人都听到过水妖的歌声,很多年轻的女孩子睡梦中随着歌声走进湖水里,连尸体都找不见。所以我们村里的人如果有事要来山顶,天没黑就会下山。”

这孩子说话倒是老实,白寒露挺喜欢的,不自觉露出点笑意:“既然不捕鱼,那你拿着鱼叉上山做什么?”

小少年李小狼低头用脚尖碾了一会儿地,才慢吞吞地说:“……我想给姐姐报仇。”

竹仙忍不住插嘴:“如果真遇到水妖,那畜生怕是能将你的鱼叉都能吞了,根本也就是送死吧。”

“我知道啊!”李小狼握着拳激动地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死了也没关系的,说不定我运气好能杀了水妖呢!这样就不会有人像我一样再失去亲人了!”

真是个愚蠢的少年啊。幽昙弯起嘴角。

3

一直到他们吃过饭,游儿都没有回来,白寒露觉察出了不对劲,他再贪玩,也不会错过午饭。

李小狼听说游儿是去狐狸凫水了,吓得脸都白了,斩钉截铁地说:“是了是了,我姐姐便是这样被水妖抓去吃了,只要在这片湖上失踪的人就别想再找回来。”

白寒露倒是不担心游儿遇到什么水妖,这湖中并没有什么妖气,只怕他遇到更棘手的东西。

“你跟我去水下找找。”

幽昙指着自己的鼻子,花容失色般:“吾辈不成的,吾辈不能沾水。”

幽昙颈子上有天界的加持的刺字,一沾水便溃烂疼痛见骨,所以他最怕的事便是沐浴。可他又爱干净,经常对着沐浴桶摆出晚爹脸,一入水便高低不停地呻吟出声。有经过的雀妖到处散播谣言,说醉梦轩淫乱糜烂,简直是不堪入耳。

白寒露打量他两眼:“你月事来了?”

幽昙最忌讳别人说他像女人,脸一下子拉下来了。

在竹仙看来偶尔打斗一下是有益身心健康的,自家主人好歹是头雪狼,幽昙也好歹挂了个魔神的名号,凑在一起却都文绉绉的,除了下棋就是品茗,就差拿根绣花针对坐绣鸳鸯了。他淡定地往后退了两步,拿袖子半遮住脸,摆出坐山观虎斗唯恐溅一身血的贱皮子德行。

李小狼都快急哭了,在原地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啊,你们还想着打架?!”

最后还是白寒露从袖里的乾坤袋里摸出一颗黑漆漆的森凉的珠子,往幽昙怀里一扔,淡淡地道:“这珠子是麒麟神族的莫嗔小姐从龙王那得的,还没发现其他用处,不过比避水珠好用得多。”

幽昙把珠子含在舌根下,跟着白寒露入了湖中,立刻发觉了这珠子的神奇之处。避水珠是让人接触不到水,可这珠子却好似将人变成了水生的人鱼,可恣意呼吸与水融为一处,所以脖子上的刺字也不会觉得痛。

幽昙简直怒不可遏,一下子拽住白寒露的领子,磨着牙道:“你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何一直不给吾辈用?”

白寒露像看白痴一样看他:“我也奇怪你为何一直不问我要。”

“……”

跟白老板吵架多半都是没胜算的,他是冰肝雪胆油盐不进百毒不侵。幽昙正想着把这颗奇怪的珠子占为己有的方法,突然看到湖底柔软摇摆的一根水草上缠着一只木屐。幽昙一眼就认出那是游儿的木屐,刚游过去却突然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湍急水流。

“幽昙,小心!”

幽昙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跟在他身后的白寒露显出了小山般庞大的雪狼的身形,他被一股子激流冲了出去撞到雪狼柔软的腹部,他手忙脚乱地抓住雪狼的狼毛。

湍急的暗流如同真空的风暴,湖底的水搅浑污浊,只剩下水草刮在脸颊上的微微的刺痛感。

白寒露感觉好似被冲到了极远的地方,这可怕的水流让他和幽昙都束手无策,何况那些普通人,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人下了水就没出来过。不过,那水妖的歌声又是从何而来?

“嘭——”好似木塞子拔出瓶口的响声。

白寒露感到突然失去了水的浮力,整个人没完没了地下坠,随之而来是巨大的瀑布咆哮而下的水声。幽昙从雪狼的肚皮上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掐了个御风诀,稳稳地托住自己和白寒露。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山怪石的古老山谷,山谷的上方笼罩着透明的水膜。这是湖底下暗河的最终归属,在湖底之下封存了更久的湖底山谷。这座山谷的年岁一定非常久远,因为生长的一些奇花异草白寒露都只在古书奇志上见过,已消失了几十甚至几百万年。

“……我们好像被冲到了奇怪的地方。”幽昙惊叹地说,“好美!”

白寒露忍不住附和:“的确是人间仙境,很美。”

突然头顶一声带着哭腔的暴喝:“美你们的头,快把小爷放下来!”

白寒露和幽昙一起抬头,头顶一棵古树的枝丫上挂着一头红毛小狐狸,话音刚落只听“喀嚓”一声树枝断了,小狐狸哇啦啦尖叫着被白寒露接个正着。

游儿眼泪汪汪地抱住自家主人的脖子,呜呜哭:“吓死小爷了,还以为这回真的要去见阎王爷了!”说着瑟瑟发抖地往那巨大的瀑布水潭下颤巍巍地一指,“你们看啊啊啊啊啊……”

瀑布下的水潭清澈见底,却堆满了森森白骨。

那些失踪的山民都是被落冰湖底湍急的暗河冲到瀑布口,这十几丈高跌到潭底,不被淹死也被摔死了。

“这可不好办了。”幽昙一脸的匪夷所思,“明明是事实,若是真跟那些凡人说起来倒是像满嘴胡掐的天方夜谭。”

白寒露抱着吓坏的小狐狸,沿着脚下流水冲刷出的石路慢慢往前走,这种地方没准会生出珍奇的草药灵芝,说不定机缘巧合让他碰上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

越往山谷中心走,两边山石间的夹道越窄,最后只能容许一人侧身通过。可走过石头小道,面前出现一方幽静的深潭,潭边生了几株红枫树,赤红、藤黄、狐色的枫叶落在潭水中。

幽昙走到潭边张望,突然发现落叶中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蹲下身用手拨开落叶,赫然是张栩栩如生的沉睡中的人脸。

游儿吓了一跳,抓着白寒露的衣襟嚎叫:“妈呀,吓死小爷了,怎么有个死人!”

“吾辈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没死,只是封印在琥珀里了。”

幽昙将所有的落叶都拨开,白寒露看到这人的全貌,烟紫色长衣,细长的眉眼紧闭,即使沉睡着也带着副不沾纤尘的高贵——正是他梦里看到的那个人。

在醉梦轩的书房里白寒露搜罗了一些时间久远到都无法考证的竹简。开天辟地后一些天地之灵气孕育出的神灵本是不老不死之神,有些与魔界征战死在战场上,可另外一些就无迹可寻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些神是死是活又是去了哪里。

那些竹简上不辨真伪的蛛丝马迹是说,有些神活了太久已参透了生命的本身就该有终结才是圆满,越是长生失去的便越多,于是将自己封印在琥珀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沉睡。

“原来那古籍里说的是真的。”幽昙转头征求老板的意见,“那破解琥珀封印的咒语也是真的了?”

白寒露倒是老神在在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小狐狸从白寒露怀里跳下来,化作半人半狐的人形,躲在他身后摆个苦瓜脸:“要是他活过来怪罪我们打扰了他的安眠之地,要杀我们怎么办?”

“放心,有幽昙呢。”没等幽昙得意片刻,就听白寒露接着说,“打不过的话,他可以色诱啊。”

幽昙表示心情很恶劣,可没心没肺的小狐狸竟然安心下来了,跟他家主人一起没事儿人似的站在旁边看着他,他现在很认真地在考虑自己不回到无垠地狱,在这里跟他们这对脑袋有点问题的白痴主仆在一起会不会被传染到白痴病。

“琥珀之灵,契约已至,鸡鸣东方,已是归期,破!”涟漪般的荧光泛滥在幽昙的指尖,他喃喃念着咒语,手指碰到水面,琥珀猛然破碎成点点碎冰……

他好似听到了有人呼唤他醒来,从冰冷漆黑的深渊里暖暖地将他唤醒,眼皮上有温热的光点在跳跃。

大人,已经六百万年了,有人唤您醒来了,小奴已经完成了与您的约定要离开了呀。

琥珀之灵,汝要去何处?

呵呵,小奴会永远记得您的,即使消失了……也是。

对于他来说,六百万年不过是睁眼闭眼转瞬之间,可守护他的琥珀之灵却要在冗长枯燥的时光里艰难度过。

他慢慢睁开眼,琥珀之灵的荧光慢慢汇聚成少年的模样俯下身来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便带着笑容消散在空气中。

4

面前站着奇特的呆傻三人组,法力强大的雪狼妖、已经魔化的昙花神和羸弱的小狐狸妖,哦,不对,雪狼身上还缠着一株沉睡的彼岸花神,是他的俘虏、仆人还是契约神?

他也忍不住有些呆傻了,现在的三界已经如此和谐了吗?

“汝等是何人?”他用翠色欲滴的眼珠盯着面前唤醒他的人。

白寒露镇得住场面,依旧不改油盐不进六亲不认的架势,冷清清地问:“你娘没教你问别人姓名的时候,要先报上自己姓名的吗?”

幽昙和游儿都摆出鸡蛋嘴,老板这笨蛋这样回答确定没问题吗?

“哦,那些凡人都称小神为八翠泽。”那人理了理头发,施施然地站起身,举手投足都是高贵的作派,“刚才失礼了,小神没娘,所以也没有娘教。”

八翠泽,八翠泽。

白寒露反复咀嚼着这个略耳熟的名字,有些愣怔了。一切神话史籍上记载过,在开天辟地之时,凡间有了由八个大小的湖收尾相连形成的大泽,人称八翠泽。那时四季还未分明,冗长的冬季和干旱耗尽了八翠泽,原本的八翠泽干涸后在严冬过后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山谷。

若他真的是那干涸掉的八翠泽的话,那他便是天地之间孕育出的最古老的水神。

“你是远古时期八翠泽的水神?”

“有礼了。”

幽昙一拍手,恍然大悟:“太好了,原来你们认识。”

白寒露掩饰不住地嫌弃:“都跟你说了,平时要多看点书。”

“……”

八翠泽已经沉睡了六百万年,早就不知人世现是今夕何夕。

对于水神来说,要带人穿过那湍急的暗河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李小狼蹲在湖边蹲了半天几乎已经认定他们被水妖吞了,已经哭着回家了,只有竹仙老神在在地躺在屋檐下吹风。

刚来到现世的八翠泽站在湖边静静地打量着落冰湖周围,他当年沉睡时选的是一座废弃的山谷,可沧海桑田变换,山谷竟然被颠覆到了湖水之下。

他沉睡时还是漫漫严冬,冰雪侵蚀了大地,尸骸遍野,除了怒吼的北风,他听不到任何的虫鸣鸟叫,只有幼兽临死前的哀鸣。

“翠,我以后不再来了。”她带着一脸厌弃的神色说。

唉,为何不能笑着说再会呢,明明以往见了他,都笑得那样明快可爱的。

白寒露看他站在水边望着远处,问:“你在看什么?”

“青山绿水犹在,可人已不知何处寻了。”八翠湖眼中有失落,却很快地转移了话题,“现今神、魔、妖、人、鬼,都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了吗?”

“倒也不算,不过是各司其道,互不干涉罢了。”

这时游儿闹着饿,竹仙待来者是客,也准备了水神的饭。八翠泽以往都是以鲜果为食,所以只喜欢青菜。

饭间白寒露简单地将如今的世道同他说了一遍,三界已有秩序,魔界独善其外,这几百万年神与魔之间打了八回不止了。至于他们醉梦轩情形之复杂难以表述,只能用“助人为乐的铺子”和“收留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来总结。

八翠泽听得一愣一愣的,神竟然真的赢过了魔,一只雪狼妖竟然是开善堂的,果真世道不一样了。他遇到了这样的好妖物,心情很好,多吃了一碗饭。

半夜白寒露起夜给小狐狸盖被子,发现八翠泽不在床榻上,一出门就见他坐在湖边的歪倒的枯木上,正望着幽幽湖面发呆。

“你在想什么?”白寒露说,“雪衣吗?”

八翠泽非常的意外:“汝能看透小神所想?”

“不,是我曾误闯入你的梦里,而瀑布水潭下成堆的白骨就是你梦中的歌声引了他们在睡梦中走进湖水里被卷入暗河。”

不知道是哪只晚睡的蜻蜓拍过湖面,一钩镰刀弯月立刻碎成激荡的波纹。八翠泽也收敛回了心神,想起过去的种种,那只雪女趴在他膝盖上酣睡好似昨昔,缓缓地低低地笑开了:“小神的那些往事实在是不值一提,汝莫要嫌烦才好。”

那时,虽开天辟地已久,可觉醒的神与魔正为天界领地打得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