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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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孤生竹(2)

白寒露报了家门,两个侍女恭恭敬敬地引着二人一狐去了族长玉龙莲住的竹楼,行至竹楼前,远远地就看到竹楼前的道场已经坐满了身穿虾青色麻衣的族人。

竹精是重礼节一族,不过沐浴焚香后全族相迎,怕是也只有菩萨驾到才有的待遇。

作为族长的玉龙莲身形颀长,眉目娟净,一副善良好心肠的长相,站在竹楼前,看清了来人后,眼中有失望一闪而过。身边的侍人把盘聚过头顶呈上新鲜的竹枝和一碗清冽的山泉水。玉龙莲无声地叹了口气,在白寒露行到眼前:“三位贵客到访,有失远迎了。”

玉龙莲用竹汁沾了泉水轻甩到客人的发上,意为洗尘。

走在前面的必定是醉梦轩的主人白寒露,身边带着的两个,一只是露着耳朵和尾巴的狐妖,另一个貌美倨傲,气质高贵,看人都略斜着眼,谁都看不起似的,不知道什么来历。

“族长客气了,不过是客人委托我醉梦轩办事,办完事就离开,族长不必麻烦招待。”白寒露口气冷淡,显然也没跟他多寒暄的意思,只指着身边的人说,“这两个都是我店铺里的伙计,一个叫小花,一个叫游儿,要是有打扰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玉龙莲碰了个软钉子,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叫“小花”的伙计,目光却被人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叫小花的伙计架子比老板都大,不耐烦地打断了白寒露的话:“又不吃人家的饭,有什么好担待的。”转而又向玉龙莲问,“本座问你,我们寻他们的竹根所在之处,大概要花上几日,玉竹青原本的竹楼拆了没有?”

竹精们都是斯文君子,都不大会吵架,多数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把人家的家长当自己孩子一样的熊来熊去的人蛮子,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

族长玉龙莲更是好修养,肚子里能撑船队,举起手制止要撸袖子干仗的族人,对趾高气昂的伙计微微一笑:“说得有理,阿青的竹楼没拆,隔两日都有侍人打扫,我一直给他留着,若有一日他愿意回来还可以住。”

那尚且年幼的狐妖却嗤笑一声:“臭竹子要是真能回来住,那他一个人就能活活贱死。”

无法他们说什么,玉龙莲依旧面不改色,一副贤良谦恭的模样,好似没什么能触怒他,也没有什么话能刺进他的心里。他回头细致地嘱咐侍人带客人们去玉竹青曾经的竹楼,除了一日三餐外,都不许打扰,他们去什么地方也不许阻拦。

竹精们实在不明白,封魂师和他们的伙计们这样目中无人,族长又何须步步退让以礼相待,一时间,也不等族长下令就各自不悦地散去。

2

竹仙曾经住过的竹楼前,一众人目瞪口呆地站着。这竹楼矗立在山水之间,竹海深处,若不是门口空荡荡的,没有叮叮咚咚的铜铃和门派,众人真会以为他们漂洋过海,兜兜转转地来到翠竹谷,却又回到醉梦轩。

“真的是一模一样。”长溪赞叹。

“因为是竹仙一个人造的。”白寒露说。

“那竹子在盖竹楼,你在干什么?”

“他当时捡了那只快饿死的杂毛狐狸,那狐狸跟了他后,足足有半年跟膏药似的贴在他身上,走路都抱着腿,什么都干不成。”一个声音从白寒露的身后传来,一枝彼岸花藤从领口深处,竹仙的灵魄就睡在花朵中,耷拉着眼皮,不解地问,“长溪上神的灵力已经强到可以用自己原本的容貌夺舍别人的肉身,为何还要赖在主人身上,有了自由之身岂不是更好?”

长溪懒洋洋地提起下摆,边举步走上竹楼边道:“当然是因为小白的皮睡着舒坦,即使少了点自由,在修炼出肉身之前也算划算。若不是因为你是竹精,身上还勉强算干净,本座才懒得帮你。”

瞧他这不情愿的德行,竹仙心里窝囊得要命,要不是他跟族人老死不相往来的,有谁喜欢自己的肉身被夺舍?不过现在他有求于人,也只能窝囊地缩了回去。

过了晌午,来送膳食的侍人说,族长夜里在清霜台摆宴为他们接风。

身在翠竹谷,这一望无际的竹海,要找到一棵竹根无疑大海捞针,白寒露想着去见一见那个族长也好。

清霜台在山巅,仅是个一丈见方的石台上铺了竹板,四面垂纱,能将整个翠竹谷一览眼底。

白寒露连赴宴带着两个伙计,这两个伙计可不像玉龙莲身后恭敬跪坐等着添酒、布菜的侍人,而是只带着嘴来吃的。小的那个吃得急,大的还帮他擦嘴、布菜,完全陷入赴宴的乐趣当中。

白寒露也丝毫没觉得什么不妥,只擎着酒杯随意道:“醉梦轩是乡野之地,饭桌上没什么讲究,族长不要介意。”

“在下却觉得,醉梦轩的确是个好地方,也怪不得阿青这么多年都不愿回来。”玉龙莲看向那片茫茫的竹海,轻声说,“我们竹精一族是眷恋故乡的一族,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最后还是希望回到故土,叶落归根。阿青却想把他的竹根挖走,看来,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妖谱上有记载,竹精难离故土。只是妖谱是一卷死气沉沉的竹简,而每个竹精却是活生生的,之所以难离,是因为有感动和温暖,而不是那一捧黄土。

白寒露深深地看着玉龙莲,像是要看穿他似的:“这些年,族长对他心里有愧?”

“愧?”玉龙莲端着酒,看着杯子中自己染了霜似的眼神,又把酒放下了,认真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因牢记着这句话,翠竹谷才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千年,在下为什么要有愧?”

“只因玉竹青初生那日,天空升起了红色的月亮?”

玉龙莲面色微变,一直忙着喂狐狸的长溪也微微侧过头,仔细倾听。

白寒露不解地问:“我翻了很多古籍都没有查到红色月亮和竹精有什么渊源,只查到一些零碎的关于凡间现出红月的缘由,凡间杀戮太重,戾气和怨气冲破凡间与魔界的界限,从而在凡间能看到魔界的红色满月。不过几千年里,也只出现过两次。”

玉龙莲笑了:“没错,是两次,你们想听第一次踏着红色满月初生的竹精的故事吗?”

3

玉龙莲初次看到红色满月时,他才六十岁,在族长的身边做侍徒。

那么美的红色月亮下,猩红的银屑四下飞溅,一个竹精踏着月尘走出竹林。他生了双如钩月牙眼,天生眉眼带笑。族长喜不自胜道:凡间红为喜,白为丧,这是大吉之兆。

这个竹精取名叫,玉红珠。

从此玉红珠和玉龙莲一起跟在族长身边为徒,虽然六十岁的差距不过弹指之间,玉红珠还是谦逊守礼地唤他师兄。任何人只要见过玉红珠的,没有一个不称赞他。族人们更加相信,他是给竹精一族带来吉祥的使者。

讲到此处,长溪噗嗤笑了,随意地打断他:“俗套的把戏,看肉看皮看不到骨。想必你也是因为三言两句的奉承,就成了睁眼瞎。”

玉龙莲摇头:“花公子错了。”

整个族中,唯独每日与他朝夕相处的玉龙莲没有信他。

即使在一起朝夕相处,平安无事地过了五百年。

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精灵还是妖怪,都没有完美无瑕的,不可能讨好所有的人。

而玉红珠他,太懂得拿捏人心,反常必妖。

一般来说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这种事,脸皮多厚的人也觉得臊得慌,偏偏玉红珠贴得挺高兴,还整日跑到族长面前道,师兄待他好。

玉龙莲是个执拗的人,咬定了反常必妖,反正对玉红珠更加防备。可惜那时他年轻,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一看到玉红珠就变成了个刺猬。

族长几次把他单独叫到清霜台,苦口婆心地劝他,虽然红珠是族中的福星,可在师父眼中你行事比红珠要妥帖,师父未想过将来将族长之位传给他,你要收起你的猜忌和嫉妒二心,将红珠视为珍宝,收为己用。

这席话差点把玉龙莲给气得吐血,当即冷脸道:师父还是传给他罢,这个族长之位我玉龙莲也不稀罕。

他师父却笑眯眯地嚼着花生米,看看,这么大了还闹脾气。

一直到现在,玉龙莲都觉得,师父这种糊涂人能带领族人在翠竹谷好端端地生活了几千年,简直就是上苍垂怜。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玉龙莲偷偷潜入谷中深处的回溯泉。只要拿着族人的一根发潜入泉中,泉水便会带着这根发丝流向竹精初生的那株竹子,所以回溯泉是全族的禁忌,没有族长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踏足。

要拿到玉红珠的发是很容易的,族长信任他看重他派他巡视回溯泉周围,所以,他进入回溯泉也是很容易的。

只是做到这一切都是很容易的,只是做完了这一切想要收场就不容易了。

回溯泉的深处是长年累月冲刷而成的地下岩洞,也是整个翠竹谷的生命之源。玉龙莲被地下流动的泉中托着奔向玉红珠的竹身,他顺水漂流时,密密麻麻的竹子的白色根须从岩洞四周出垂下,细细的柔软的根须拂在脸上,偶尔能看到闪着银白光华的竹根,那是已生出竹精的灵竹。

“真美啊。”玉龙莲那张总带着贤良壳子的脸上有了些活人的颜色,柔柔地叹了口气,“真是好美呀。回溯泉的地下岩洞,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美丽的地方。”

长溪和白寒露只能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的都是恶心。不就是长满了白色根须的洞吗,不就跟蚂蚁爬进了丝瓜瓢里一个样儿?

玉龙莲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那如梦似幻光芒一下子被浇熄似的:“可当我随着泉水越走越远时,看到的景象,好像从仙境跌入了地狱。”

玉龙莲因为这奇异美妙的景色而身心愉悦时,却突然发现岩洞周围洁白的根须里夹杂着焦黑枯黄的根须,越往深处走,洁白的根须就越少,不知走了多久,整个岩洞都是一片焦黑枯黄,夹杂其中泛着银白色光华的根须也光芒暗淡发黄,好似被吸尽了精气般奄奄一息。

玉龙莲大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棵泛着血色荧光的根须粗壮的竹根,那根须扭曲如厉鬼的爪掌一样牢牢地扣紧了岩洞的顶端,好似正一步步努力地朝四周爬去,那些被碰触到的根须,精气都被食尽,而那红色的灵根却愈加的强大更努力地泛滥攀爬。

这时玉龙莲张开手掌,那根长发飞出他的手心,变成了头顶一根透着血色的根须。

有人进入回溯泉内,全族皆有感应,人人自危,都等在了回溯泉外的山口,待这人一出来就要按族规驱逐出谷。玉龙莲从回溯泉一出来就气力全无,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全身抖如筛糠,死死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笑得眉眼弯弯的玉红珠。

玉红珠虽笑,却没有一丝温度都到达眼底,那眼神好似变成里岩洞中枯黑焦黄的爪掌,能将他抽皮剥骨。

“……妖孽!”玉龙莲恨得入骨,若不是靠着一株竹子,险些要瘫倒在地,无比狼狈,“玉红珠,回溯泉内竹息将欲枯竭,你还要如何狡辩?!”

族人们面面相觑,玉红珠收起了笑容看了他半晌,身边的人这才发现,原来玉红珠不笑时,耷拉着眼角,眼珠漆黑,竟是另一副阴沉沉的相貌。

隔了半晌,玉红珠才慢慢地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师兄,你为何从开始就讨厌我?”

“反常即为妖。”玉龙莲一字一字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玉红珠故作惊诧地看了他半晌,又弯起眼笑了:“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自己跟你们同宗不同族,只是不小心把你们当做了食物而已。”他有些苦恼地用右拳一下下敲着左手心,“本想着再过几百年,你们就一点点地虚弱下去,毫无所知地彻底枯竭呢。现在可如何是好呀?”

单单是这一句话,便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动起手来,族人们才惊诧地发现许多人竟虚弱到无还手之力。

而平日里把族长当得稀里糊涂的师父,第一次拔出了剑。

“剑?”白寒露捕捉到一丝不同的意味,“若是我没猜错,这个竹精应该是寄生类的精灵,根须已经缠绕住了这片竹海地下的所有根须,你的师父应该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所以那一定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玉龙莲尊重满腹学识的人,赞赏地看了白寒露一眼,点头道:“那把剑是九天玄铁打造,但珍贵稀有的材料打造的兵器比比皆是,它与众不同的是,这把剑在淬炼时将一只死去的九尾狐的灵魄封印作为剑灵, 剑是九尾狐,九尾狐便是那剑,已是认主的灵武。”

之前他以为那剑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因为师父从来都是随意地挂在门口,都落了一层灰。可这样的一把剑,却能召唤出最霸道的剑灵,一团燃烧成狐形的火焰跳下剑刃。

“你错了啊。”

玉龙莲看向玉红珠,却听族长哭道:“龙莲,你错了啊。”

族人们纷纷看向他们的族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这次可是活不成了,族长给你做吧,我死后,你就带着大家好好过日子。”族长说完这句话,拿着剑哭着跳进了回溯泉。

身为族长却能在族人面前哭成那个样子,也不嫌丢脸的,他也只见过师父一个了。

绝无仅有的一个。

“师父跳入了回溯泉,玉红珠也跟了进去,而后我们族人都朦胧地感知到,岩洞中起了大火,我们却毫发无伤。而后泉水枯竭,岩洞坍塌,师父、玉红珠连同那把九尾狐,一同消失了。”

长溪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白寒露的腰,灵剑没了主人,自然会乱跑,直到再被收服。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落到了白氏封魂师的手里,想来也是宿命,如今又跟着白寒露回到翠竹谷,想来也是宿命。

玉龙莲陷入重重往事中。失去了族长,失去了水源,族人元气大伤。玉红珠消失后,不过是一夕之间,茵茵翠绿的翠竹谷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枯竹叶,在山谷间纷飞像蝴蝶。他咬着牙,忍着心中的哀恸,跑去隔着一座山崖的狐隐山去求水源。狐仙族的族长将狐隐山下的水脉分出一支给了翠竹谷,从此水脉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师父说我错了,那些年我根本就不懂,他为什么说我错了。后来玉竹青踏红月而生,我才想通了,师父为什么说我错了,他总认为事在人为。而我也明白过来,我没有做错,因为人心难测。”

玉龙莲坚定地望着白寒露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回去后告诉阿青,我是欺骗了他,也对不住他,他能活着我很高兴,可若是再来一回,我还是会那么做。”

4

听玉龙莲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却始终跟玉竹青没什么关系,白寒露也不用帮他带话。一朵彼岸花图腾的花朵就盘绕在他的颈边,玉龙莲说了什么,竹仙一字不落地全都听着,也并不觉得伤心。

深夜月光微凉,洒下的光辉给谷地染上了银白清霜,竹仙的灵魄从花藤的庇护中走出来,坐在露台上晒月亮。月光下竹仙的灵魄周围萦绕着浅红色的光屑,回到离别了太久的家乡,竟觉得陌生又冷清。

“一个没有庇佑的灵魄即使碰到一个普通的闪电说不定也会魂飞魄散的。”

听到声音竹仙回头,白寒露和长溪抱着酒坛走上来。竹仙一看那酒坛就知道,酒是他之前还住在这里时酿的,就沉在瀑布下的水潭里,酒坛还是他带着胖狐狸去城中玩耍时买的。

竹仙怔了怔,而后大怒:“你们怎么知道潭底有酒?!”

“你有次睡觉说梦话,突然坐起来大骂‘老子酿的紫星酒还沉在水潭里’,醉梦轩周遭没有水潭,紫星花又是紫国才有的东西,来到这里又看到瀑布下的水潭,随便想一想就知道了。”白寒露坐下开了酒坛,经过时光淬炼过的清冽山野之气的酒香飘出,不止是勾引味蕾而分泌的口涎,连骨头都要酥透了。

长溪那张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嘴,难得这么深情款款:“在冰冷的水潭里藏了几百年的紫星酒,要是喝一坛的代价是要把那根丑竹子娶了,本座也认了。”

白寒露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也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