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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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麒麟(5)

话虽说着嚣张,可嗜杀成性的人身上有血腥气,眼中带戾,这位拂姬大人清清亮亮一双眼,倒是看起来有佛根的。

“这一趟我是替麒麟族的月姬小姐走的。”白寒露眼底几分笑意荡漾,“现在看来,倒是多余了。”

拂姬颇不屑地揉了揉鼻子,笑道:“孔雀族的明姬、麒麟族的月姬,是西方佛祖以‘明月’二字取的名,天上地下谁人不知这等尊贵?可她尊贵与我何干?况且是那只麒麟兽私闯我的属地,逃过我的幽冥之火已是命大,可不保证他能好端端地回去。”

白寒露摩挲着手中的骨笛,颔首道:“大人说得极是,已定下了契约,实在没有把吃进去的肥肉再吐出来的道理。我好歹也是个生意人,自然也懂得做生意就没有吃亏的道理。星宿之魂虽大补,却要炼化成丹,而炼化星宿不同于炼魔,只能用三昧真火。大人无法炼化将离,留在这里也只能当奴仆使,倒不如跟我做笔交易。”

拂姬微微眯着眼看着这白衣青霜般的封魂师,都说狼族暴戾,可这头雪狼妖却是个有血肉的,让她没由来地有了好感。那个小将离的灵魄之所以在身死后没有归天,而是下了这无垠地狱的原因,她是比谁都清楚的——只因为将离爱错了一个人。

明明是天上的星宿,她在犯什么傻,不要白不要,大补啊!拂姬最开始是这样想的。

“这笔交易我跟你做。”杜蘅站在屋门口,扶着门边,脸色苍白虚弱,却还是那样习惯性地抬高下巴,“我的麒麟角如何?”

拂姬看了他一眼,又把脸转过去,慢悠悠地道:“你们俩的生意,我都不做。将离她不是货物,所以我不会卖掉她。”

杜蘅急道:“那你怎样才肯放过她?”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杜蘅愣住了,脑中千头万绪只有一个答案:“为了救她。”

拂姬嗤笑:“那你救不了她。”

那比枣子大不了多少的美人从笔架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已经懒得搭理他,随口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强制要扣下她为奴为婢的意思,我这梅坞别的没有,奴仆倒是不缺。只要她愿意跟你走,她就可以走。我跟你这种白痴耗下去,还不如去逗逗那个好玩儿的地灵。”

不等杜蘅再说什么,她已经跳到乐生化成的云雀背上,从窗边冲进远处山巅那若隐若现的薄雾里。

8

梅坞是群山环绕的一块盆地,拂姬住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那巴掌大的地方只容下一座不大的双层木屋,外面种了五棵梅树。

拂姬爱梅花成痴,外袍上绣的傲雪寒梅,屋里挂的踏雪寻梅图,连同这块属地的名字都与梅花有关。

乐生作为管事的,除了打点拂姬的吃喝用度之外,还要管梅坞里的二十几个奴仆。

那些奴仆每天只用打扫不小心从沙海里跑进来的食腐灵,过得那叫一个悠闲自在。两个人凑在一起就对弈,三个人凑在一起对诗,四个人凑在一起便打筛子,哪里有为奴的样子,倒像是一朝飞升位列仙班了。

而将离从不与其他人凑在一处,她住的地方在山里最深处的瀑布下。

杜蘅去见她的一路上,心里盘算着她身为星宿在人间还有三道轮回,他大不了守她三世后将她平安带回天界,她在星宿宫供职,她在极北麒麟谷,同在一处地界可以多走动。

这么想着,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起来,那张总习惯堆满凉薄傲气的脸上多了几次红晕,眼眸里荡漾着溶溶的月色。

“杜蘅……”轻轻的羽毛落地般温柔的呼唤,杜蘅只觉得心脏处“扑通”的一声,他顿时愣住。

是将离啊,是将离的声音啊。

还未见乐生说的草屋和瀑布,只隐约能听见水花飞溅在一处,如同千军万马国境般的水浪声,还有自己的心脏,如同那喧嚣的鼓点已经要将耳膜震碎了般。

他本已经忘记了,人总是习惯性地忘记那些让自己太痛苦的事。几个月前,将离绝望地紧紧地抱住那副白骨死去,他内心那种类似窒息的疼痛,到底算什么呢?现在这明明是喜悦的却又心脏疼痛到想要落泪,又算是什么呢?

“杜蘅,杜蘅……”将离的嗓子软得如一把能捏出水的云朵,她说,“这树果子还没熟,不能吃哦。”

杜蘅顺着她的声音找过去,在溪流乱石边长着一棵结满了果子的山楂树,那树长得极高极壮,成了精似的,随风瑟瑟作响。

高高的树杈上,一个青年男子穿着简单的青色衫子,赤裸着胸,露着长腿,散着的黑发长及小腿,赤子般天真无邪地低头朝将离笑。

那张脸看得杜蘅一震,五官样貌像是他的模子刻出来的。

那个“杜蘅”笑着将手里捧的山楂果子扔下去,将离仰着头接了个满怀,不解地抬头怔怔看着他。

“都给你……”他说。

将离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把果子拢在怀里,低头猛然笑了:“又不能吃的啊。”

眼角眉梢一瞬间春回大地繁花盛放,风吹散她的发拂开她的裙角,那人温柔地俯视她,美得像个一碰就碎的梦境。

杜蘅下意识地躲进身边大槐树的阴影里,一直等到那人从树上跳下来与将离说笑着走了,他才慢慢地走出来。

他的内心里涌起惊涛骇浪,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西贝货是什么东西变的?!

“哈哈,乐生,你看到了没有,他刚才那个惊讶的表情,够本魔神当乐子消遣几年啦。”

身侧槐树的树枝上,拂姬坐在云雀的背上拊手大笑:“好极好极,现在你可知道了,她现在想要什么便有了什么。在这梅坞她虽是奴仆没错,可不必给人卑躬屈膝,也不用看天帝那乌龟王八蛋的脸色,更不用喜欢一个人还被那人废了手。要是你,你走不走?”

杜蘅只觉得有根刺往心肉钻的生疼。那些做过的事他很后悔,可后悔了又能如何,做了就是做了。好在将离还在,他还可补偿给她。

他拙劣地反驳:“那个人虽然像我,但并不是我!”

“那当然不是你,你哪有他好?”拂姬那不屑藏也藏不住,又颇得意地翘起大拇指,“不过啊,那个说是你也没错,毕竟那副白骨架子是我让乐生特意跑了趟凡间,从雁丘都城里的皇陵里拿出来的,给他生了血肉送给将离,省得那孩子整天抱着膝坐在门口瞪着俩绿森森的眼珠子,怪可怜的。不过啊,说来也怪,不过是一具肉壳子,竟然在将离的呼唤下有了自己的混沌初醒的意识。他的命是将离给的,他是懂得对将离好的杜蘅,而不是给他一刀的杜蘅。将离笑得那样纯真快乐的样子,也属于他才公平。”

拂姬看着那张困惑的美丽的脸,毫不留情地击垮他脸上那强撑着的漠然,她说:“那个杜蘅不是你,但你,已经不能取代他了。”

是啊,那样的笑,将离原来也是会的,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其实本也没几年的事情,将离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以为她看见自己,就睡在她的床侧。那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怎么那样喜欢自言自语,边说边笑无比热闹,就像凡人说的得了疯病一样,可他却很喜欢听。

那时的将离守着他,是既满足又快乐的吧。

那时,他是将离不可取代的人。

可现在,将离身边却有了他不能取代的人。

杜蘅慢慢捂住胸口,他的心,现在真的好疼啊。

9

“过些日子,我就回天界了。”

去见将离回来,杜蘅的脸上平淡无波,比从前的样子还骄傲几分。

白寒露还未开口,性子急的游儿已经蹦起来指着他的鼻子,竖着双炸了毛的耳朵骂:“你这只麒麟脑子进水啦?!你来这里到底是干吗?”

杜蘅高贵冷艳地给了他一个斜眼,游儿气得想去踢打挠人,被白寒露揪着领子提起来,只能在半空中挥舞着爪子:“都说麒麟族的人专情,小爷看你是薄情寡义。要不是月姬姑姑担心你,我们管你要死咧!”

白寒露敲了下小狐狸的脑袋,垂着眸子不冷不热地问:“在无垠地狱吃了这么多苦,就甘心走了?”

“那副白骨……拂姬大人已经还了她一个杜蘅。我本意是救她脱离苦海,可这里有了只属于她的杜蘅,根本就是桃源。”

“噢。”白寒露顺着狐狸毛,“那就不送了。”

听了这些话,那杜蘅掸了掸袍角蹭上的灰尘,施施然地出去了。

成全也是一种爱的方式。白寒露觉得他终于断了奶了,不过白寒露并没离开的打算,反正拂姬也不急着赶人,他还有另外一件不解的事:昨日和杜蘅一起来梅坞的那个地灵,他是认识的,只是不知为何他一介生灵会堕入无垠地狱。

白寒露找到那个桃花眼时,他正在瓜田的凉棚里和人逗蟋蟀。

一头穿山甲妖怪和一个瘦高的夜游神急得抓耳挠腮,两人的蟋蟀一只被咬掉了大腿,一只被扯断了触须,正在铜钵里吓得到处逃窜。

那桃花眼笑得嘴都歪了,一副熟悉的蔫坏蔫坏的臭德行。

“柳非银,你出了什么事?我那个没用的师弟白清明呢?”

“你叫我?”桃花眼奇怪地看着他,“我跟你很熟吗?”顿了顿又笑了,“既然是你的师弟,怎么来问我?我跟他很熟吗?”

白寒露愣住了,他跟柳非银不过是一面之交,倒也能算熟悉。他师弟白清明在东离的风临城开了个铺子叫锦棺坊,是做死人生意的。这人名义上是他师弟招的伙计,实际上却是个货真价实的贵公子。

白寒露虽不喜欢他那个师弟,不过每隔俩月都有些书信往来。

其实两人并没什么话聊,所以白清明每次洋洋洒洒看起来一大篇,不过是吃喝拉撒的事。还有他的侍女绿意又看上了什么男人,可那男人已有了心上人;他家难伺候的柳非银最近又给他添了什么乱子,做了些什么混账事……

仔细想来,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没收到白清明的书信了,而现在柳非银却已现出了地灵的真身,看来肉身已死去了。

“你不记得死前的事也不奇怪,一座城化身的地灵可以投胎成人降生于城中,与凡人一般喝了孟婆汤,自然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过,身死后你重新记得自己是城灵,自然不会失忆,除非……”白寒露顿了顿,对着那双渐渐敛了笑的眼说,“你的城已经被毁了。”

并不是所有的城都能凝结出城灵的,要住在这城里的人真心喜爱这座城,为了它肯付出鲜血与生命。日子长了,一座砖瓦铁木建造的死城便结出了灵魄,守护着那些爱它的城民。

柳非银有了意识后,已经身在无垠地狱的沙海里,身子轻飘飘的,脚下踏了雾般沾不到地面。而身边围着几只食腐灵,忧郁地咂着嘴,他们的手穿过柳非银那顷半雾状的灵体根本吃不掉他。

柳非银在沙海中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具体多长他已经不知道了。因为无垠地狱看不出白昼黑夜,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打转,身体吸收了沙海的地气慢慢成了实体。

不过他本身就是随遇而安的人,又没有记忆,心中有着明确的要找的人,倒是也不寂寞。

“既然白兄认得我,那知不知道我跟魔神幽昙是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没什么关系。”

柳非银眨巴着眼装了会儿幼齿,见白寒露那雷霆都无法撼动的面瘫脸上已经没有再搭理他的意思,只好又问:“那我跟你,和你那个叫白清明的师弟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是师兄弟的关系,我和你没有关系,你以为你们会是什么关系?”

柳非银被关系来关系去的差点绕晕,沉思一下,一捶手心,凝重道:“三角恋!”

“恋你个头,白痴地灵!”游儿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道,“让小爷来告诉你真相吧。我家公子不太待见他师弟,你就更不用提了,不过是那人雇的伙计,烧水煮饭洗脸更衣,碰到他心情不好还要挨打,你说是什么关系!”

“……”

一连几日柳非银都异常消沉,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拂姬这个好色的乘虚而入,每日坐在他的肩膀上装知书达理地开解他。

而白寒露则不动声色地放出灵鸦去风临城打听消息。当年师父身上的血一半渡给了他,一半给了白清明,他不待见那人,但他待见他的血。

10

其实白寒露他们来的那日,将离就知道了。

她在瀑布下的水潭里抓鱼,只听见爆裂似的巨响,拂姬的身形好似书册里描述的上古巨人,幽冥火燃了几丈高。

她听乐生说过,拂姬大人若是动怒失去理智,就赶快跑,若要被幽冥之火咬上会被烧得连渣都不剩。将离来这里满打满算不到一年的日子,不大的梅坞已经烧了三回。

拂姬虽对她好,但终究是寄人篱下,心中要有一把尺衡量进退。看了一眼正把双脚浸在溪水中望着瀑布的杜蘅,一把软滑的发丝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尾垂在落了苔藓的青石上,长睫上都溅满了水珠。

她忍不住翘起嘴角,毕竟,现在她想要的人已在身边,天国抑或者地狱,已无分别。

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活过来,看着那半人半骷髅的杜蘅血肉瞬间化成灰飞,那绝望到燃尽生命的锥心之痛,生生世世她都不愿再尝。

将离慢慢走过去,将脸贴在杜蘅的背上,把他的衫子拢了拢:“在看什么?”

“这水声听上去很像有人在哭。”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拂姬大人的心思所化,这瀑布就是她的眼。”

“她有伤心事?”

“这世上谁都有伤心事。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四界中无人可离于爱。”将离捧起他的脸,对着那双清清润润的眼说,“你以后也会有的。”

“我不懂,为何近爱就要伤心。我爱你,可我并不觉得伤心。”杜蘅一派澄澈地看着她。

现在的他好比刚破壳而出的雏鸟,赤子之心犹在,当然什么都不懂。可这个杜蘅不同于那个杜蘅,他不迟钝,对外界的一举一动分外敏锐,大约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懂得什么叫伤心了。

将离叹了口气,坐在他旁边踢水玩,这瀑布的声音果然像在哀嚎一般。

“杜蘅,要是我们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以那只麒麟兽的骨重生的肉身和意识,比那个杜蘅聪颖,或许也会比那个杜蘅更伤人。

最近梅坞有客,将离每日都要去梅坞西边的膳园给掌勺的饭桶老爹打下手。来回的路上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而那个人的目光她也曾奋不顾身地追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