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12862800000007

第7章 幽昙花(1)

题记:

已经没有人再期待他开花了。

他亦已经没有力气再那样快乐深情地绽放一次了。

楔子

吾辈成神的那日,是个霜冻天。

那时上古仙魔大战的战火已熄,众神回天界休养生息,众魔回到魔界关闭了大门,冥界整顿拥挤不堪的大小地狱,而人间……被遗忘了。

吾辈只是拳头大的一颗刺儿头,长在山间羊肠夹道的峭壁上,蚕食夜露,沐浴日月之光,又恰逢数百山贼伏击皇家镖队,鲜血染红了整片山坡,吾辈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故有了意识。

不过意识是混沌的,吾辈不知自己是何物,为何孤独地生在峭壁上。

是来山上寻找珍奇花木的花农将吾辈带到了集市上,花农面黄肌瘦,如同他摊位前几株瘦小的植株一般枯败。

想来也是,这年景连饭都吃不饱,谁会停留下来看一眼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破落东西?也有只有富户贵族才有闲情逸致养花草,可自己这般模样,满身的凌厉的利刺,有人看得上才怪。

一顶四面拢着青纱的步辇经过时,周围纷纷避让跪拜,一只素手伸出帐外,粉衣的侍女掐着幼嫩的嗓音喊:“停。”而后伶俐地俯首帖耳过去领命:“公主殿下……是……是……”

纱帐里影影绰绰的身形,纤纤一握的腰肢瘦成了一支兰花梗。粉衣侍女领了命,将几块碎银放在小小的花摊上,温声细语地说:“你这摊子上的植株全都送到城外十八里湖去。”

西临国都城外十八里,有片波光粼粼的水色沙青的湖,周围的百姓和渔民一直管它叫十八里湖。

几年前皇帝带金蛉公主出宫游湖散心,画舫穿过碧色连天的荷叶,看到湖心有一处不小的芳草萋萋的落脚地,金蛉公主站在画舫上,朝那块小洲一指:“父皇,女儿的府邸就建在这座湖心岛上吧。”

金蛉公主是皇帝的第三位公主,她出生的那年大旱,遇龙江源头的水只剩下浅浅一瓢,从各国发来的文书,都在询问遇龙江源头是否枯竭。要知道西临国的群山是遇龙江的源头,这条大江贯穿养育了七个国家的土地和百姓。

皇帝急得亲自乘船渡江查察灾情,御制的大船行了几十里就搁浅在泥水里,往前一望,河道里全是腐臭的鸟尸鱼骨,再也没半滴水。

在皇帝一筹莫展时,宫中有位青莲夫人的寝殿传出一声尖锐的啼哭。那哭声极悠远嘹亮,店内接生的太医和一众宫女皆被震得头昏眼花,很快西临国上头的烈日被铺天盖地的乌云遮盖,片刻间大雨倾盆。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几近枯竭的山脉源头活了下来,遇龙江里重新涨满了水。云收雨歇的那日,数万只金色翅膀的蜻蛉在宫中飞舞,于是金蛉公主的名号响彻了九国大地。

金蛉公主生来就体弱多病,被皇帝捧在手心里溺爱,也没宠出个坏脾气,倒是生了副温吞吞软糯糯的好性子,上至皇族下至宫侍没有一个不喜欢她。

她要住在湖心,皇帝自然也顺着她,按照公主的意愿建造了一栋三层高的竹楼。公主成年后离开皇宫住进竹楼,每月例行的进宫问安,碰到集市也会穿行而过凑个热闹。

侍女按照公主的吩咐,将那颗刺儿头种进青石花盆里,手被刺得流了血,不解地问:“公主殿下,这颗带刺的东西难看得很,为何要摆在竹楼里?”

金蛉公主端详着青色的刺儿头,用茶杯里凉透的天青云雾茶浇灌进花盆里,笑着说:“你别看它这样,它可会开出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来呢。”

几日后的赛花会,公主抱着刺儿头去了皇宫,众女眷们都带着珍奇的花草去讨彩头,唯独那颗刺儿头分外扎眼。

公主说,它极美,只是它还没开花呢。众人只顾着奉承附和,其实并不相信。

也不怪不得他们,连吾辈自己不信这种青刺儿头能开出什么花。

吾辈一直没开花。

每日的天青云雾茶极清冽甘醇,吾辈觉得滋味甚好,却无从知道什么是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

金蛉公主也无从知道,入夜后这片看似恬静的竹楼其实喧闹得厉害,小洲是块难得的修行之地,如今又得皇家庇佑,竟成了花妖的聚集地。

吾辈与那些已修成形的精怪比起来,不过是一团懵懂初醒的灵光,每日趴在竹栏往下望,一株兰花小妖吐着香甜的气息冲吾辈招手,道:下来呀,一起玩吧。吾辈又不是没见过她冲一棵初生的荆棘草张开血盆大口的模样,真被她召唤过去果腹才是傻得没边儿。

吾辈每日看着那些庭院里的花,艳丽如芍药、富贵如牡丹、清雅如兰花、高洁如腊梅,花匠将他们认为最美的花植入了皇族公主的花园,可这些都不是公主喜欢的花。

也因为不喜欢,便任由他们肆无忌惮地滋生在庭院里,以花儿们自己乐意的姿态,有些攀附到了树,有些倚着院墙……它们凡是有些灵性的,都不敢太放肆出格,只管规矩地守着自己那方小小的土地默默修炼。

花神长溪来的那夜,吾辈依旧是趴在竹栏上,一条莹白无实体的手臂在微风中晃来晃去。

众花妖都贴在地面虔诚地膜拜他,从幽冥界来的花神走过之处落脚之方寸便生出一朵红艳到极致的彼岸花,他踏花而行,一路潋滟摇香,玄黑的长衫仿佛是夜色染就,常年不见光的脸色白得胜过冰雪,眸色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春意,看似有情又似无情,都藏进颈子上那圈宽大的玳瑁色狐皮中。

长溪抬头看着吾辈,双唇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这座小洲什么时候来了个吸食人血成精的妖物?”

吾辈不得不承认,长溪生了副连他对你刻薄相讥你也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厌恶的好皮相。吾辈想起金蛉公主说的纯洁无瑕,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红色彼岸花,无瑕得令人陶醉其中。

吾辈在看见长溪的那一瞬间,真正拥有了双能看透世事的眼睛。

听小花妖们说,这座小洲葬着花神长溪的情人。

吾辈不懂情,也不想开花。

有一夜,长溪又带着酒从湖面上踏花而来,金蛉公主披着衣裳站在竹楼,待长溪走进庭院,金蛉才平心静气地问一了句:“神仙从何处来?”

于是长溪就和金蛉公主成了朋友。

很久之后,吾辈才知道长溪唯独对女人细致温和,要对弈便对弈,要谈天便谈天,丝毫不见半分坏脾气。金蛉公主心系苍生,说来说去都离不开这西临国的百姓生计。长溪也看多了凡间的苦难,虽听得耐心但并不动容。

吾辈就伏在竹栏上静静听着,其实多半都听不懂。

人为何那么复杂,相爱又相杀,善良又恶毒,一边怜悯却又一边在作恶?吾辈在这天地之间,又为了什么而存在着?

终于有一日,金蛉将凉透的茶水浇灌在吾辈容身的花盆里时,长溪用长指托着下巴问:“你留着这难看的刺儿头,是要做什么?”

金蛉用手指戳了戳刺儿尖,笑道:“父皇说,如果它开花了,我就无需嫁给从小就有婚约的多洛公子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你若不中意那位多洛公子便换别人就好了。”

“对我来说,既然是皇族的婚姻,必定是要选个合适的,由不得我胡闹。是多洛公子还是其他家的公子,都是足以与我的公主身份相配的权贵,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区别。”金蛉公主低头轻笑,“我不过是想让父皇知道,我在期待的不是奇迹,而是事实。你们都看不上的这颗刺儿头,只要被善待、被期待,就一定能开出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

长溪盯着吾辈似笑非笑,用心音传声与吾辈道:本座袖风一掠便会烟消云散的灵光,吸食精血而生,要开也只能开出世间最肮脏血腥的食人花吧。

“我也很期待它能开花呢。”长溪说。

可吾辈一直一直没有开花。

指望着一颗不知道名字的刺儿头开花的金蛉公主变成了众人的笑柄,城中百姓们讽刺别人痴心妄想的话变成了:你若想成真,除非那刺儿头开出花儿来。

两年后,金蛉公主大婚当日,三十二人抬的婚辇穿过都城的长街,红色的月季花瓣没休没止地飘在都城上空,好似在落雨。

吾辈坐在步辇的顶上,花瓣落了一身,百姓们欢呼雀跃,孩童们笑闹着追着步辇跑。

金蛉公主盖着鹤纹的大红盖头,手中捧着她每日悉心照料的刺儿头,与欢声笑语隔着一层大红的浮纱。

公主为了她的子民默默地做着她为皇族唯一可以做的事,嫁给权贵公子让他们能更加心甘情愿地为皇族效力,朝中局势稳定百姓便能安居乐业。

“你不寂寞吗?”公主对着刺儿头笑,“你能耐得住寂寞不开花,是因为你不屑于像百花那样争奇斗艳,你懂得开得再好也无法长久,拼尽了力气也难测人心的喜新厌旧。男人妻妾成群,花园里梅兰竹菊哪个不清高,惜花之人却难有专情。传说中天地间有一种花,三千年一开花,盛开在夜色里,生来就刹那芳华,任你有黄金万两却也留不住,令人魂牵梦萦。父皇说,不过是市井说书杜撰出来的。可我相信,这种花就在身边。你懂人心,所以你不开花。”

吾辈端坐在步辇顶上,像以往那样沉默着。

当夜烟火照亮了都城的上空,拜堂时,金蛉公主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血花飞溅到供桌上放着的刺儿头上。

那颗青绿色的刺儿头吸足了鲜血,在一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一只修长的花壶,就像从内里伸出一只含苞待放的酥手,那外层淡红色的花萼好似紧捧的指尖慢慢翘起,洁白无瑕的花瓣也舒展开,瞬间花香四溢,整座绛龙都城都弥漫起清冽馥郁的香气。

花心里蜷缩着个长发及足跟的绝美的花灵,随着花瓣越开越热烈用尽了所有的气力绽放,花灵张开了眼,悬在花朵上方的灵光被吸了进去,一道飞升的仙光笼罩在头顶,都城上空祥云缭绕。

吾辈踏花行至奄奄一息的金蛉公主的身前,拉起她的手背贴在面额上,微笑着说:“公主,你看,开花了呀。”

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花,懂人心的花,被期待而开的祥瑞之花。

金蛉公主含笑而去。

从此天界众花神花仙子有了魁首,名为幽昙。

1

东离国风临城的隆冬,家家户户熬腊八粥。

入冬后,天就没怎么放晴,大雪小雪零零碎碎地落了一层又一层。两个生面孔走进小火巷,一个银发白衣的人怀里抱着只红毛狐狸,另一个泼墨青丝面如桃花撑着把油纸伞挡雪。

“呀,抱着狐狸的呢,听说紫国的权贵才养狐狸呢,那东西吃食用度比人都娇贵谁养得起。”街头卖烧饼的揣着护手和羊肉汤铺子的伙计抹着鼻涕谈天。

小伙计嗑了一地的瓜子皮儿,撑着老鼠眼咂巴嘴:“下辈子投胎可不要做人了,这年头,人比畜生都难做。”

走到哪里都是这样或那样陌生好奇的目光尾随,不过柳非银的口头禅就是,长得好看哪里还有不让人看的道理。实则脸皮太厚。白寒露很不明白,像他师弟白清明那么个狐狸脾性的人怎么能受得了他,还与他亲厚得同食同寝。

背后两串长长的脚印不多时又被白雪覆盖,白寒露停在一处破落的门面前,虎头扣环和烫金的招牌上落了厚厚的灰,上头“锦棺坊”三个字暗淡得几乎脱了漆。

很久之前白寒露曾来过风临城一回,那次是白清明受了重伤,他是来取他身上的封魂师之血的。师父将他的血一分为二,给了他和白清明各一半,法力便弱了一半,为了将来的传承,他必须收回另一半血。

不过每个封魂师物色的弟子都不是什么凡夫俗子,他师弟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烧死在城内才对。

“就是这里了。”白寒露袖风一扫,落了门上的锁头。

柳非银一进门就看到角落里摆着几具棺材,顿时花容失色,汗颜不已:“白兄,这里……是棺材铺啊。”

“我师弟开的就是棺材铺,你就是他的伙计,你以为在这民间市井还真能挂着个渡魂驱魔的招牌?”

柳非银“啪”地打开扇子遮住鼻子,只能跟着白寒露往里头走,天井里种着株盘根错节的离树,冬日枝丫上的叶子落了个精光,像枯骨手指林林森森地从四角的天井伸向天空。

白寒露把手放在树干上,闭着眼探寻着树妖的气息。

“……公子?”一片黑暗中传来虚弱的女童的声音。

“我是白寒露,是白清明的师兄。”

半透明的灵魄钻出树干,大约是七八岁女童的模样,双髻垂着明晃晃的小金铃,小脸惨白惨白的,显然是元气大伤。

柳非银忍不住叫了声:“鬼啊!”

睡得正香的红毛狐狸游儿被惊醒了,一下子从白寒露怀里跳出来,四处蹦跶:“鬼呢!脆脆的鬼呢!我要吃!”

柳非银眼疾手快,一把将乱蹿的小狐狸拎着颈毛揪起来,在狐狸脸上掐了一把:“什么脏东西你都敢吃!饿死鬼投胎的?”

“柳蝴蝶,你个混蛋,你才是脏东西,你全家都是脏东西!”

“我最喜欢吃脏东西了!怎么了!怎么了!”

“哪来的笨狐狸,你说谁是脏东西呢!!!”

原本还病恹恹的小树妖一下子气得脑门上燃了三把火,扑上去与柳非银和小狐狸混乱地打成一团,死沉沉的铺子一下子被搅合得无比热闹。

以前树妖绿意就脾气躁,柳非银又爱逗她,经常是吵吵闹闹的,可越吵关系却是不差,柳非银对她的照顾丝毫不少于白清明。

几个月前绿意就托灵鸦带书信到瑶仙岛求助,风临城遭了大火。她的真身是一棵离树,就在城中路口上,虽被城灵的灵力护住,可那样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她必然元气大伤,连成人的人形都维持不住,只能躲在树干里休养生息。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柳非银是城灵,当然柳非银他自己原本也是不知道的,那场可以烧尽一切的天火让他觉醒了。城眼在心脏处,他的右臂上蹿起了幽蓝色的火苗,那火苗蹿起之处正是我们当时所在的小雀山。那时柳非银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是本能地用尽全部的灵力护住城中的活物。”绿意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发抖,“然后公子说,只要城眼不破,柳非银就不会死。所以他去保护城眼,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柳非银觉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又觉得莫名心虚,只能说:“人家失忆了。”

绿意丝毫没什么意外,盘腿坐在树杈上,垂头丧气地说:“是吗?那也不奇怪,全城的百姓都失忆了。大火刚熄灭的第二日,我虚弱得很,连爬出树干的气力都没有。我听到外面都是人的哭声,还有歌声,那歌声非常的刺耳,令人头昏目眩,我用灵力封住耳朵。等我钻出离树,发现整座烧毁的城已经恢复了原样,可城中其他的人都失忆了,不记得那三天的大火,也不记得有柳非银这个人。我脑中也混混沌沌的,连为何起火也想不起来。”说完又用那双圆溜溜的杏核眼狠狠瞪他,“不过你答应过公子,不会忘记他,看来不过是随口说说的。”

柳非银不知怎的,心虚得更厉害,一向伶俐的口舌只觉得发颤使不上用场。

游儿小狐狸还兀自沉浸在面前有个树妖,可惜不能吃的伤感里。

白寒露手中的鹤骨笛敲了敲树干,雪落到他的发上,瞬间隐没在月光银发中,只木着张春夏秋冬都始终如一的面瘫脸,撩起眼皮儿道:“我找人查过,天人少女在城中吟唱了亡心经,借了西方菩萨的如意净瓶将风临城恢复原样了。这么大的情面,想必也只有御座上高高在上的天帝能授意。”

绿意嘴巴张了张没敢妄言,却听红毛狐狸嘟囔了句:“天帝他吃饱了没事儿干,撑的啊。”

一个暴栗在脑袋上响起来,小狐狸被打得眼冒金星。游儿这张嘴若是再不找个把门的,迟早酿成祸事。

白寒露凉飕飕地道:“他自然撑不着,估计还能啃头狐狸。”一斜眼,看到柳非银靠墙站着,肩上已经浮了一层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