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又碰见杨涛,他说三月的时候,文学社会去踏青,放风筝。我说,随便了。其实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活动,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野外游荡,不受干扰地发呆,或者和陌生人聊天。
草熏风暖的时候,文学社二十人跑到了一处景点,那是一处有山有湖的地方,还有平原。湖水的绿是分层的,浅绿,碧绿,深绿,一层层地荡开来,湖中心有零星的小岛。平原从山脚往外延伸,一眼望不到头。这就是江南的钟灵神秀,藏不住掩不住的蕴籍,然而游春的人太多,喧闹破坏了它原初的美。这也像是对江南古镇古风的追逐,当一群人一拥而上,当人们对它大肆渲染的时候,又哪里有它真正的天然。而真正爱自然的人于小山小水之间仍可品出风情,仍可顿生觉悟,仍可洗荡尘埃的。
他们放风筝的时候,我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出神,这里的水可真清真静啊,它从山上流下来,一直流到湖里,在阳光的照耀下,游鱼白花花的耀人的眼,我的家乡没有这么清澈的水,只有碧绿碧绿的湖泊,让你绝对望不到底。
杨涛坐在我的身边来,他说,禾子,怎么不去放风筝。我说这里晒太阳挺好,这太阳晒的人要化掉了。他说,禾子,你是不是不会放风筝,不会我教你。我说,这中小孩子玩的游戏,我怎么不会。他说,那咱们比赛,看谁放的远。
风筝,那真是我童年的游戏了,还在我不懂事所以无忧无虑时,我会在平原上攒着线起劲地奔跑,母亲在后面担忧的说,小心啊,别跑太远!
我和杨涛分别拿了一个风筝,我的是只蝴蝶,他的是个金鱼,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有多远,当我看到我的蝴蝶远远地高过金鱼时,我大声地笑了起来,后来我们坐在草坪上聊天,我惊讶地发现我竟有那么多的话和这些并不熟悉的朋友。可能是开心过头了,回来的路上我有种倦怠感,很沉默,杨涛走在我的身边,他说,怎么了,不开心吗?
我笑了笑,说,你看江南的黄昏,是可以入画的景色。
现在正是夕照的时候,是“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的意境。
我说,我想起了聚散一词,聚和散总是紧紧相依,再怎么样的繁华和热闹也总有落幕的一天,越是热闹曲终人散之后便愈是悲凉,愈是繁华散的时候愈是不舍,如同你所爱的东西,有一天突然失去了,便是痛到骨髓,倒莫如从来不曾爱过,只是大家都想要那一刻的繁华和热闹,过了此刻便是沧海巫山之心。
杨涛说,有散才有聚,有得必有失,聚散原来如同自然的花开花谢,都是平常事物,不必太过在意。
我们都默默地走着,杨涛突然说,你今天笑得很灿烂,平时怎么那么吝啬笑容呢?
我呵呵笑了两声说,我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杨文给我打电话说,禾子,我有女朋友了,长得很象你。我说,你好的不挑,干吗挑一个象我的。杨文说,没有办法了,谁叫你是我的偶像呢,我那么崇拜你,你却视而不见。我拿着话筒想象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杨文总是这样,总是胡说一气来把我逗笑。那时我们不想看书的时候就会一起到外面溜达,或是到小面馆吃面,看着烟熏的天花板的时候,我就一阵感叹,我说我只想过这样的日子,开一家小小的店,卖花或者小玩意,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明天平静地看着各样的人来人往,让时间流水一般过去,慢慢地觉出自己的衰老,不需要有多少富贵,要的只是一种长长久久。杨文说,好啊,你开店作女主人,就不用我养你了。我瞪了他一眼说,谁要你养呢?!
五月,学校里的玉兰花开了,我仍然坐在玉兰花树下读英语,有时花瓣会落下来一片砸到我的头上,上面还带着露珠。
学校里搞诗歌朗诵会,文学社也出了个节目,是配乐诗朗诵。那时我才知道杨涛弹得一手好吉他,是吉他社团的成员,这次配乐就又他来弹奏。我主动要求和另一个男生朗诵诗,为了怕出差错,我把诗滚瓜烂熟地背了好多遍。
到了上台的时候,在礼堂里,我还是有点紧张,我看了一眼坐在我右侧面的杨涛,他悠然地抱着红棉木吉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我听到我的声音在礼堂里响了起来:
《诗歌的流浪》:
走过那个冷清的夜
之后
不经意间被一个叫做
命运的词组绊倒
…………
杨涛的《一路行思》在我们身后轻柔地伴着,我完全沉醉到了年轻的伤感和激情中。
这个节目后来得了二等奖,我们决定庆祝一下,约了文学社里的几个比较处得来的朋友到一个小饭馆吃饭。那天,我们每个人都喝了酒,喝的脸红红的,话也多了起来。杨涛的话很多,不断的笑,他的笑不会让你觉得很张扬,肆无忌惮,只是让你感觉到快乐,就像五月的阳光,不会很热,只是让你在它下面有奔跑的欲望。大家说杨涛你的吉他弹得那么好,今晚就多露两手吧,让大家饱饱耳福。
那天晚上,在学校的宽阔的草坪上,杨涛带着他的吉他又弹唱了几首曲子,而我记住了的是《青春》:
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四季的雨飞雪飞让我心醉却不堪憔悴
轻轻的风轻轻的梦轻轻的晨晨昏昏
淡淡的云淡淡的泪淡淡的年年岁岁
(纠缠的云纠缠的泪纠缠的晨晨昏昏
流逝的风流逝的梦流逝的年年岁岁)
带着点流浪的喜悦我就这样一去不回
没有谁暗示年少的我那想家的苦涩滋味
每一片金黄的落霞我都想去紧紧依偎
每一颗透明的露珠洗去我沉淀的伤悲
在那悠远的春色里我遇到了盛开的她
洋溢着眩目的光华像一个美丽童话
允许我为你高歌吧以后夜夜我不能入睡
允许我为你哭泣吧在眼泪里我能自由地飞
梦里的天空很大我就躺在你睫毛下
梦里的日子很多我却开始想要回家
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
等待着终于有一天它们在世间传说
杨涛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动着琴弦,嗓音微微沙哑,他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地,眼神飘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那个地方我猜不透,也找不到。
从这天开始我就关注起杨涛来,我的抽屉里搜集了他以前发表的是所有文章,每一篇我都细细读过。他最擅长的是杂文,笔锋犀利,但也冷静和客观。
我想起那天晚上弹吉他的他却是非常感性地,把一种淡淡的有关岁月和青春的伤感传染给我们,我甚至感受到了离别的痛。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走在校园里,穿过林荫道和花坛,走到图书馆去,我更经常地去图书馆,坐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静静地打量他,看着他从书架上取下书或者杂志,专著的阅读,有时是会心地笑,有时同时抬起头沉思,经常是一个晚上的时间我都会这样虚耗过去,当他的视线转向我时,我连忙低下头假装看书。有时在路上碰到了,他笑着说,嗨!我挤出一个笑,点点头,慌忙就逃走了,过后想起来就脸红,笑自己怎么如此失态,也不知道杨涛发现了没有,要是发现了,他会在心里取笑我吧,有时看书,书中浮现的面容还是他,只是面目有些模糊,没有清晰的轮廓,惟有笑容是切实可感的,那阳光一样的笑,再隐晦的天空都会变得灿烂了吧。我不由得想着我可以拥有这样的笑容,那么我的生活一定是温暖的了,不管怎么样的失意和打击都可以面对的了,我沉思的时候无意中划下的字竟然是他的名字,这个发现让我心慌意乱。因为他曾经说过的话,我可以常常微笑。狄云是最早注意我变化的,她说,禾子,你好象变了很多哦,你变得爱说爱笑了,是不是春心动了哦。我追着她打了两拳,说,胡说些什么呢,我这种人,怎么会。
我去过杨涛宿舍几次,从他书架上拿走几本书。他的宿舍楼在我的前面,我总会从他的窗下经过,晚上,从教学楼回来,我会禁不住看向他在二楼的窗,如果亮着,我心里便会欢欣一些从窗户里映出来的人影里辨认是不是杨涛,我会想,杨涛,他在做什么呢?看书还是聊天呢?如果窗户暗着,心里便会一下沉落下来。当这已成为习惯的时候,有一次,我把它写成了一首诗,交到了文学社的稿件里:
《昨夜之灯》
昨夜
我从梦中的故园走来
我流浪的路还很长很长
我去看多年的誓言
看他们从生根到发芽
不知有没有开花
我会辛勤地浇水,施肥
不管它是昙花还是玫瑰
想象着会有满天如花的诗句
飘下来
就象风
安静了,停在对面的屋檐上
少年的誓言成长起来
像发丝,和风轻轻擦过
只剩下飘和遥远
花却一直没开
花庖渐渐长大了
用躲避的眼睛
看冬天一个个地过去
我一直在漆黑的夜里
仰望晨星
害怕有一天
我会忘了,那个种花人
曾经看它的眼睛
不知道
它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了
就像我突然剪短的长发
从此,季节的河流中
不会再有诗
走过昨夜的灯光
我怀想起,遥远的发丝
然后盼望着它滋长
绵延出一路的明亮
再次看到杨涛的时候,他问我,你那首诗在写什么呢,写一种信仰还是一种希望。
我说,那只是一种隐喻,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文学社的刊物《江南一叶》被评为最佳刊物,社友们都戏称是我和杨涛联手的结果。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出什么里。杨涛说,收稿、选稿、选图片不都是你吗,谦什么虚哦。我说,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吗,我可都依着你的。旁边的人看得笑死了,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一唱一和地。我一下子红了脸,转过头去。
我依然按照文学社的要求定期交一篇稿子,这时我已经是文学社的责任编辑,负责整理稿件和改稿,于是常常会遇到杨涛,有时我们会聊上几句,和想象中的浪漫的中文人不同,我所看见的杨涛总是沉着和冷静,有条不紊地处理社团内部事务,包括一期刊物的排版、印刷。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的文章太阴郁了,缺少阳光,这是你底子里的东西,不要不承认。
我说,我只是比较敏感而已,要看透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的文笔刚健,大气,朝气蓬勃,你敢说这是你的全部吗?
杨涛说,生活本就有笑和痛,我着眼的是明亮的部分,你却相反。
我说,大家都喜欢明亮的东西,有多少人关系黑暗中的挣扎?
杨涛楞了一下,笑着说,你真是个比较奇怪的人。
我和杨涛的意见常常是相左的,比如在刊物中插图的选择上就常常发生分歧,我要已日薄西山为背景、,而他会选择小桥流水人家的温馨图画,我喜欢淡远,他喜欢景物的逼真,我们努力想说服对方,结果常常是依我的意见,他故意做住无奈的样子,说一声“好男不和女斗”。
寝室里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事,每个人都会有走的很近,比较要好的朋友。李晓和吴含是同乡,她们是很要好的,特别喜欢坐在一起用家乡话聊天,两个人叽叽咕咕的,旁人根本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们可以从上午一直聊到下午,连中饭都可以省略掉的。晚上熄了灯,为了怕影响我们,两个人就跑到阳台或者浴室里继续聊,聊够了才像一只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钻进来。走廊上总会有穿着睡衣抱着电话机的女孩,夜深人静了还发出蚊子一般的哼哼声。我们还凑钱买了锅,周末有空的时候就在寝室里吃火锅。守着一只小火炉,吃吃停停,一边聊天打趣。
我和彤云常常走在一起,其实我们的性格也并不相合,她外向开朗,我性情古怪,她一路上可以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我则常常保持沉默,我们走在一起也只是一起去吃饭,上课。有一个周末的晚上,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们随意的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彤云躺在上铺看小说。她突然探出头对坐在桌边的我说,禾子,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小名也叫禾子,大学时的好朋友也叫禾子,看来我和禾子真的好有缘。我呆了半天,后来我们才真正亲密起来。我们一起钻到文科楼里去摸那些被虫子蛛过的门窗,在中文系的教室里,一个白发的先生正在讲解古诗词。我们遛到后面去坐好,一本正经地记笔记,外面有竹影婆娑,逢着讲王维的禅诗,便像入了禅境,时光倒流,浑然忘我。
圣诞快到的时候,大家商议着怎么过圣诞节,有说去参加舞会的,有说去弄篝火的,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是卖圣诞卡,再用赚来的钱聚餐。
我们先去批发了很多的圣诞卡,五毛,七毛一张,可以卖到一块,一快五,先是在学校里摆一个小摊子,可是销量并不好,要买卡的人虽多,可卖卡的人也很多。后来我们决定每个人拿一百张到各个寝室里去卖。这次是单独行动了,没人掩护,就象作贼一样不安,敲开一个个门时,一开口脸还发红,别人一句“不要”掉头就走,一天下来,销量少的让人心灰,只有彤云的业绩最好,卖了几十张,她是个敢冲敢闯的人,还有一张甜甜的笑脸。大家受了她的鼓励,在寝室里对着镜子练习笑容,作出很灿烂的样子,还依照“异性相吸”的道理,跑进男生楼,一下子销量猛增,我的业绩仍不是很好,狄云便跟我一起做,我看着她笑咪咪地柔声细语地和别人说话,心里惭愧的很。
到圣诞节那一天,每人手里的卡都只剩下几张了,就留着自己用,寄给同学了,我挑了两张漂亮的寄给了杨文和何宁,其他的则胡乱的寄掉了。
晚上的时候,我们跑到学校附近一家大的餐馆聚餐,彤云为此还拒绝了那个男生的邀请。餐馆外面有“圣诞老人”在迎送顾客,空中还挂着一个细长的圣诞老人,手脚一伸一缩,滑稽的很。化妆舞会里有音乐和吼声震耳欲聋,也是热烈的气氛。我们举起手中装有橙红液体的酒杯时说的是,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快放暑假的时候,学校里在办学生助理贷款的事,。吴叶问我,禾子,你贷不贷款?我说,不贷,我可以自己挣一些的,你要贷吗?她说,我怎么会贷?我用不着。我说,是啊,你怎么会贷?我想起了平时,她可是长向我们描述她家境的优越的,她说她家的房子是八角形的,家人非常地宠她,她曾经去过香港和中国的很多地方,她的一个叔叔送她的一支钢笔就值几千块钱,她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通常都沉默,不明白她何以要如此炫耀,不免给人浅薄的感觉,她见没反映,有点急,说,怎么,你们不信吗?我们便说,信,怎么不信。虽然我们从那支钢笔上无论怎么也看不出何以如此值钱。或者是买了衣服一定要我们帮她看看,说这是什么什么牌子的,要多少多少钱,后来有人说看见她在商场打折的时候买衣服。
有一次,她问我,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笑着问她是查户口的吗,那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说,我父母做的是秘密工作,不能告诉别人的。我听出她是在说笑,但心里有点反感,毕竟询问别人的家庭是一件不礼貌的事。
她家里给她打电话,她捂着话筒小声地说话,但我还是听见了一些,因为她是安徽人,方言比较好懂。似乎家里的人要她贷款,她不愿意。我觉得心里怪怪的,但又不好问。想起以前我们说到家人时,问谁有兄弟姐妹,她说没有,可后来她无意中说到她姐姐怎么样怎么样,我有些奇怪的问她,你不是独生女吗?她楞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是你听错了,我一直就说我有姐姐的。我说,哦,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我出去做家教,走到校门的时候看到了吴叶,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角落里,那个人面朝着我,看起来有些苍老,穿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吴叶东张西望,一转头看见我,连忙转过头去,象没看见我一样。我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自顾自走了。
后来,回到寝室,她已经回来了,对我说,刚才在校门口我好象看见你了,隔的太远没叫你,那个人是我的老乡,因为见过几次面,这次他们有点事想找我帮忙。我说,哦。她说你不信啊?我说,我信啊,干吗不信,你没必要向我解释的,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她说,我怕你误会。我说,我误会什么,有什么好误会。她不语了。
第二天,她把我叫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还未开口,就哭了起来。我问她,她也不说。我急了,说你在不说,我就走了。
她这才说,禾子,我妈妈生病了。
我说,严不严重,要不要回去看看?
她说,住院还缺一笔钱。停了停,又说,禾子,你家境不好,这我是知道的,最近我们家出了事,经济也很钧捆,跟你是同命相连。
我说,我那里钱不多,但我可以帮你向同学借。
她说,不,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你母亲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又何必掩藏呢?
她说,你不知道,有的事你不知道。
我说,我什么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我说,你不就是怕别人看不起你吗?一个人家庭出生有那么重要吗?你家里没钱难道就是耻辱吗?我告诉你吧,没人会看不起你,除了你自己。
她呆呆地站着,我说,还站着干什么呢,救你妈要紧啊。
后来我们向院里申请了一笔临时助学金,给她母亲交了住院费。在病房里,我看到了她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弱的妇人,她看女儿的眼神带着歉疚,好象生病是她的错一样。她的床边还站这一个人,就是那天来找吴叶的那个人,不说我也知道,他是她的父亲。我问过了吴叶,她母亲是疲劳过度,营养不良,所以突然昏厥,并且她原有肾炎,这次也一起发作了。
在医院的花园里,吴叶问我,禾子,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