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师据理力争:“对于主机的重要性,我们和路易斯先生的认识是一致的。至于采用进口件还是国产件,却和路易斯先生有不同的看法。任何一件产品,重要的不是它出自于哪个国家、哪家公司,而是它的质量。8300柴油机是本公司的产品,对于它的性能、质量,我们最了解,近年来已经被广泛使用于中国的远洋渔轮,在大西洋、印度洋、太平洋作业,经过我们的跟踪观察,性能稳定,运作良好,完全可以胜任‘考特贝加’号在大西洋作业的要求!”
“在每个人的眼里,自己的儿子都是最好的!”路易斯眨眨他那双狡黠的眼睛,微笑着说,“可是我并没有看到它在远洋的出色表现,怎么能让我相信呢?”
话说得当然也有道理。中国人常说:“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路易斯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全世界的父亲都偏爱自己的儿子,这是人类的共性。但是,我们的8300柴油机不是“癞痢头”,而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不信,你可以亲眼看看嘛!
他们带着路易斯到车间去,当面考察8300柴油机,并且把大量有关的远洋资料都请他过目。路易斯以怀疑一切的目光仔细研究之后,终于放弃了进口日本主机的主张:“OK,你们已经说服了我!”
气氛多云转晴,会谈继续进行。路易斯不断提出种种疑问,准备充分的五人小组对答如流。也许中国人事先把形势估计得过于严峻,路易斯并没有对方案作出根本性的否定和重大商榷,在8300柴油机通过之后,便一路顺畅,路易斯最后的表态是:基本满意。
所有在场的中国人都从肺腑深处舒了一口气,这一点,目光敏锐的路易斯也许难以察觉。这位阿根廷和俄罗斯血统参半、操着流利的西班牙语的先生听不懂中国话,所以不知道在会谈结束时中国人之间轻声交谈的那句没有翻译过来的话是什么,自然也未予注意。
那句话是:“选用我们国产的主机,是这次会谈的最大收获!”
路易斯毕竟不是中国人,他不可能理解中国人在涉及国货和洋货的选择和比较时,自卑和自尊是怎样矛盾而又痛苦地交错扭结;而一旦国货在国际竞争中战胜了洋货,又会是怎样由衷地兴奋!
当然,会谈的结束并不是最后的胜利,路易斯所提出的一大堆修改建议还需要落实到图纸上。他希望大连渔轮公司尽快拿出更为完整的技术资料,以作进一步的审核。
“尽快”,这是一个弹性极大的词汇,快到什么地步?在发达国家的科研机构,技术资料和图纸设计由高度自动化的电脑操作,其效率已不是以“天”计算,而是“时”和“分”;我们呢?按照惯例,这些工作的完成至少也要几个月的时间。路易斯能等得了吗?即使他有这份儿耐心,我们自己也不能等。设计早日完成,船厂好早日开工,各车间的工人都已经在摩拳擦掌、枕戈待旦了。对我们来说,不仅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国际合作树立起公司的信誉!
8月19日,针对路易斯的要求,公司领导下了一道死命令:“提供给对方签字的图纸和技术资料不得超过二十天,力争在十五天之内完成!”
二十天?十五天?按照正常的工作进度和以往的经验,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可是,你做不到也得做到,这是我们第一次承接国际业务,搞不好就砸了牌子、损了效益,丢了中国人的脸,以后谁还会来找你订货!
路易斯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他并没有袖手旁观地等待中国人“交货”,而是在渔轮研究所开辟了一间办公室,在此亲自坐镇,设计工作直接过问,出现分歧立即研究,现场解决。
渔轮研究所的紧张气氛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主管船体设计的李奎诠是第二方案的始作俑者,是他坚持要增加船的稳性,加大尺度,图纸重新设计,那他就只有早起晚睡,加班加点,把星期日也搭进去了。
刘勇既是五人小组成员、主管轮机设计的设计师,又是渔轮所动力室主任,无分身之术,三个专业的日常工作还要主持,另外几艘船的设计任务还要完成,“考特贝加”号又一天也不能耽搁,为此他只能双管齐下、两路出击。
卢长才主管的电气设计是所有配套设备的集中点,由于总体设计的变动,电力负荷表的计算、各系统图和原理都要作相应的修改,卢长才的工作量大大增加了。
从来没有接触过“BV”规范的林西平,初次尝试按“BV”规范进行计算,竟然用六天抢完了一个月的工作量,用五天画完了两张基本结构图。而他有个一岁半的儿子在托儿所,下午4点半托儿所就得下班,他只好每天这时候先把儿子接到办公室来,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画图,等妻子下班回来把孩子接走,他再继续熬夜。
型线图是全船设计的基础,各专业都在等着这张图,由于尺度的变动,图要重画。按照常规,完成一张型线图至少也要十几天的时间,若是如此,“不超过二十天”的计划岂不泡汤?渔研所临时决定,把正在进行其他设计的佟德轩调来。佟德轩二话没说,和李奎诠、汪江密切配合,只用了三天半就拿出了型线图,为各路人马铺平了道路,竟然还没有耽误手头原来的工作。
张传铭负责的通导助渔设备是最难落实的,手头资料少,时间又非常紧迫,路易斯恰恰对这一部分的要求特别严格,动不动就发脾气,为了大局,张传铭忍辱负重,默默地工作。
承担中高压液压绞机的邹学忠为了节省外汇,把原来全部需要从日本进口的设备,大大缩减,除液压系统外,其余全部自行设计、自行制造。
渔研所最年长的杨清华从未搞过配电板设计,这次却充满信心地接受了这一任务,作为自己退休之前的最后一搏。
一向兢兢业业的訾巧云,资料搜集得最全,图纸完成得最早。
船的主要设备和机舱布置,由王成遗和有关人员密切配合,反复修改。作为已经五十多岁的人,王成遗仍然工作到深夜……
辅助人员也紧密配合设计人员。一张总布置图因为反复修改,剪剪贴贴,描图员竟要重描五次;送审的图纸随要随晒,刚签完字就要蓝图,为了不耽误一分钟,晒图员开机等候;还有翻译、校对、英文打字……整个渔研所为了保证图纸和技术资料的按期完成,人们已经在争分夺秒!除此之外,几位描图、晒图的女同志还一直负责打扫路易斯的办公室……
8月29日,一场罕见的暴风雨席卷大连,大街上一片汪洋。但是,于爱平、常颜敏、徐霞、刘爱丽……这些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却冒着狂风暴雨,蹚着齐膝深的水赶来加班,当她们浑身湿透地来到办公室,时钟刚刚指向早晨7点!
……
战场一样的日日夜夜,已难以尽述,而最重要的一个数字却无论如何不能忽略:领导的“死命令”规定“不超过二十天”。他们竟然提前交卷,图纸和技术资料的完成,总共只用了十六天!
整个渔研所,当时只有一台286计算机,怎么够那么多人使用?仅能用来计算船体性能,大量的图纸都是拿着尺子手工绘制的,复杂的数据用纸、笔演算,演草纸盛满了筐。对于习惯于“因陋就简”、“土法上马”的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已经不算什么稀奇。
而路易斯那双多思多疑的蓝眼睛却流露出大大的不可思议。
“你们用这么原始、落后的设计手段,竟然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设计出这么好的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迹,我佩服你们高超的技术水平和非凡的工作态度!”路易斯惊讶而又感动地说,“不过,我同时也希望你们能改善工作条件。你们的人才如果再加上现代化的设备,将会创造出更高的效率!”
说到这里,那双蓝眼睛闪过了些许悲哀。谁都相信,路易斯先生完全没有恶意,他真诚地希望有着非凡智力的中国知识分子,能够具有发挥他们智力的必要工作条件,那样,不仅对于中国,而且对于全人类,都将会有更多的贡献。
哦,路易斯先生,怎么向你解释呢?不必解释了吧,如果你对我们这个国家有兴趣,用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得出结论:中国的知识分子,奉行的是一条东方精神准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想象中的“考特贝加”号双甲板艉滑道拖网渔轮,终于在这批“秀才”的笔下具备了轮廓,主要参数为:
总长:37.64米,设计水线35.00米,两柱间长32.00米;
型宽:8.40米;
型深:5.50米/3.30米;
设计吃水:3.20米;
满载排水:563吨;
自持力:30天;
航速:10.5海里/小时;
主机:735千瓦;
辅机:2组,每组120千瓦。
这便是日后成为大连渔轮公司的“保留节目”之一的8162型。
9月11日,路易斯作为客户的全权代表与大连渔轮公司签订了技术协议。
当然,从“纸上谈兵”到落实到船台上,把庞然大物建造成功,前面还有漫长的路程,完备的技术设计也还没有告终。车间在等着开工,供应科在等着订货,外协部门在等着找厂家订合同,进口设备在等着谈判,“BV”船级社在等着审查图纸。车间放样最晚的期限是10月20日,送审图纸必须在10月份交出,设计组还根本不到“松一口气”的时候……
用生命铸造的船不是无生命的机器,那是造船人的儿女
1987年11月16日,“考特贝加”号的建造工程正式开工。
11月的大连,已是天寒地冻的隆冬季节,而造船又必须露天施工,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为了拿下这第一宗出口买卖,全公司上下横下一条心:只有拼命了!
路易斯作为客户的代表、技术专家,整天在施工现场转悠,拿着一把带弹簧的小锤子,这儿敲敲,那儿敲敲,稍不如意,就大发脾气,表现出格外的“刁难”。
造船用的钢板,按照法国“BV”船级社的规范,必须每块都是打有钢印。我们使用的是国产钢板,路易斯认为凡没有钢印的,都不能使用,而得不到他的签字,任何一道工序也不能施工。
中方技术员解释说:“按照中国的标准,每五块钢板才打一个钢印,但质量都是一样的,没有问题。”
路易斯不干:“五块钢板打一个钢印?难道可以五个人用一本护照吗?中国的标准真是不可思议,我不敢相信!”
他扯到哪儿去了!国情不同,沟通竟如此困难!
那么,怎样才能让他相信呢?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带着他走一趟,实地考察。路易斯倒是不辞辛苦,说走就走,从大连到武汉,要亲眼见见他认为不可思议的事。
在武汉钢铁公司考察的结果证明,中国生产的钢板确实是每五块打上一个“ZC”钢印。
执拗的路易斯仍然提出疑问:“你们怎么能够保证那些没有钢印的钢板完全合格呢?”
千里迢迢带他来考察,到头来还是白搭!中国人无可奈何,只好依他,把钢板一块一块地请“ZC”船级社重新进行质量测试,完全合格,在他的眼皮底下打上“ZC”钢印。这才得到一声“OK!”
板材在使用之前还要进行除锈。公司过去一直沿用酸洗除锈工艺,处理后的钢板表面光洁,但油漆的附着力较差,容易脱落;而且钢材没有经过外力敲打,密度也不够。路易斯当然不干,要求必须采用抛丸除锈工艺。所谓抛丸除锈,即通过抛丸手段,在钢材表面敲打出密密麻麻的凹坑,不仅除锈彻底,油漆附着力增加,而且抛丸过程使钢材经受了一次冷作硬化处理,密度也大大加强了。
路易斯对抛丸工艺的要求之严,简直到了苛刻的程度。每一平方厘米敲出多少凹坑、坑深多少微米,他都要亲自测算;哪一块钢板不合规范,他就坐在上面,不让你搬走!
对于船体构件上自动切割的每一个圆孔,路易斯都要求打磨光滑。他还戴着手套亲自摸一遍,如果有毛刺挂住手套,就要求重来。任何转弯的地方都不允许出现尖角,必须是光滑的圆角。
船的双底层焊接,按照中国的标准和习惯,凡焊件交角在45°之内,一律外焊。
“NO!”路易斯不干,他要求按照法国标准:不仅要外焊,而且要内焊!
中国工人从来也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但是客户的要求,他们必须满足。双层船底的间隔只有0.8米,人在里面站都站不起来,人只好躺在里面操作。焊接的时候正值酷暑季节,室外温度已在30℃以上,钢板在太阳的烘烤下表面温度则高达40℃以上,何况还是在双层钢板当中狭小的空间,工人身上穿着皮制防护服,干完活儿出来,顺着裤腿往外“哗哗”地流汗!
路易斯把他那长长的胳臂伸进双层船底之间,仔细地检查,你即使焊得再结实,光顺度不够,也不行,割开给我重焊!
操了几十年焊枪的老工人急了:“你这个人也太难伺候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到底咋样才行?别光说不练,你焊给我看看!”
路易斯被“将”了一军。他毫不含糊,接过焊枪,刷、刷、刷,一口气焊了30米,潇洒地说:“看看吧,焊到我这个样子,就合格了!”
电焊工看傻了。路易斯焊出来的活儿,既严丝合缝又光顺美观!工人最看不起的是光耍嘴皮子的干部,“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没想到这位洋专家不仅说起来有成套的理论,干起活儿来又是行家里手,真正服气了。
那么就跟人家学吧!路易斯要求极严,一遍不行,两遍不行,一直反复几十遍,才得到他一个“OK”,过关了。
船上的液压系统,大连渔轮公司过去都是采用低压系统,建造“考特贝加”号第一次采用中高压系统,没有经验,管道出现了跑冒滴漏现象。虽然看来是个极小的毛病,却极难克服。
管工出身的车间副主任卢茂东亲自率领工人攻这道难关。
路易斯说:“如果你们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这艘船我绝不接收!”
这种蛮横的态度深深刺痛了卢茂东的自尊心:难道我们造得了整艘船,却解决不了小小的漏油问题,因为局部的纰漏而满盘皆输、前功尽弃吗?他们憋足了一口气,反复画图,反复实验,整整一个星期都没离开现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圆满解决,尽管路易斯的验收极为挑剔,最终也表示满意了:“OK!”
正是造船最忙的时候,钳工班长张传惠的母亲得了肺癌。
传惠是个孝子,他妈拉扯他长大不容易,得了这种病,明知道凶多吉少,他能不揪心?但是,传惠不光是个孝子,还是个好工人,在全公司争分夺秒抢工期的紧要关头,他不能请假,不能后退!每天早晨6点,他就早早地来到工地,和别人一样,一直干到晚上10点才下班。下了班,他不是回家休息,而是直奔医院,去照看病中的母亲,一直到天亮,又匆匆赶到公司干活儿去了。他夜夜不睡觉,白天还要干那么繁重的活儿,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终于累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