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搏浪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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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英雄的晩年(2)

可是当时,老吕并没有把心思全搁到写字上,一张纸还没写完,他就没有耐心了,掷笔于案,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他感兴趣的是新闻,而且是国际新闻,可是看了一阵儿,人家并没有提到拉斯帕尔马斯,也没有提到渔业,是啊,天下大事无奇不有,怎么可能老说打鱼这一件事儿?如果真是这样,电视台台长的脑子恐怕出问题了。

老吕“啪”地关上电视,不看了,又回到餐桌旁,接着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边写,一边感叹,自己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现在卸了任,又还原为普通人,应该是“无官一身轻”才对,怎么就“轻”不起来呢?

1999年3月,吕洪涛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

2001年年初,老吕的心脏病犯了,脉搏每分钟狂跳140次,血压200/100mmHg。这还得了?于金芝感到纳闷儿:老吕在家的时候好好的,什么时候得的心脏病?

他出去了十三年,病是在外头得的,你怎么知道?可是,在西非的同事们都知道,记得清清楚楚……

1986年3月13日,晚上10点钟,周杰在自己的房间里和巴拉盖谈完话,去隔壁找老吕,连按两次门铃,竟然毫无动静,他以为老吕下楼了。两分钟后,老吕开门走了出来,面色灰暗,两眼木呆,脖颈强直,有气无力地说:“小周,我头晕……”

周杰赶紧把他搀进卧室,扶着他坐在椅子上,给他按摩。其实,周杰哪会按摩?只不过想尽量减轻他一点痛苦罢了。

老吕说:“你叫小白来吧,她学过医,可能懂一些。”

他说的“小白”,是指宁巩的夫人白莹莹,那时摩洛哥项目还没有开辟,他们都在拉斯帕尔马斯。

一听说老吕有病,宁巩和白莹莹马上都过来了。

白莹莹问:“吕经理,您感觉怎么不舒服?”

老吕说:“胸闷,缓缓地往上涌,后脑勺发麻。”

宁巩说:“可能是心脏有问题,用硝酸甘油试试吧!”

白莹莹慌慌忙忙拿来硝酸甘油嗅剂,打开盖,倒在自己手心里,送到老吕的鼻子下面,让他闻。老吕连吸了三次,立即感觉腹部发热,脑袋仿佛就要崩裂,满脸通红,忽而又转灰,眼看着支持不住了。

周杰马上打电话叫医生,送急救站!等把人送到急救站,已经是次日凌晨两点。经过化验,做心电图,医生说,未发现任何异常。继续观察,早晨8点钟再决定如何处理。

到了8点钟,老吕心脏、血压正常。那么,昨晚的病是怎么回事呢?医生说,这只能解释为,他长期的工作劳累,加上外界的刺激,烟、茶过度,造成精神紧张和身体疲劳。如此而已。8点50分,老吕出院回来了,他又投入了工作,昨晚的病就像被一阵风吹跑了。

1987年7月,吕洪涛从拉斯帕尔马斯来到几内亚比绍。那是比绍最艰难的时期,生产亏损,军心动摇,一些人担心“红旗还能打多久”。金城刚刚出任比绍代表处副代表半年,吕洪涛就来“逼”他,到年底无论如何要赚出100万美元来,否则,比绍这个最早建立的“根据地”就要垮了,大家一起卷铺盖走人。在非洲的7月炎夏,在没有电的夜晚,他们两人摸黑谈了整整一夜,商量扭亏为盈的办法。谈着谈着,老吕没声了,金城还以为他睡着了呢。朦胧的晨曦照进小屋,金城突然发现,吕洪涛脸色苍白,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老吕!老吕!”金城纵身跳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

人们从睡梦中被惊醒,赶紧把吕洪涛送往医院。到了医院,他的神志已经开始清醒。医生说,心脏病急性发作就是这样,如果能挺过来,可以转危为安,甚至恢复得像正常人一样,查不出任何症状;但如果挺不过来,足以致人死命!这话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谁也不知道吕经理有心脏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竟然糊里糊涂地在地狱门口兜了一圈儿,又活着回来了。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把心脏病和自己联系起来,也许上次在拉斯就是心脏病发作?当时差点儿死了,事后却又什么症状也査不出来。他娘的,这算个什么怪病!

老吕只在医院待了一天,就匆匆赶回拉斯帕尔马斯。三军不可一日无帅,他哪有工夫住院?

另一次,也是在1987年,某一天,周杰下了班,像往常一样下厨做饭,老吕说,他想躺一会儿。周杰做好了饭,到隔壁敲他的门,无人应声。奇怪,老吕到哪儿去了呢?

周杰跑到楼下问小陈:“你看到老吕了吗?”

小陈说:“没有啊!”

周杰再回到楼上,问打扫卫生的索丽达:“你看到老吕了吗?”

索丽达说:“我在这儿干活已经一个小时了,没有看见吕先生出来,他肯定在房间里。”

周杰心想,不好,千万不要发生什么意外啊!他急忙撬开老吕的房门,啊,老吕竟然躺在小厅里,正在吃力地喘息!周杰赶快叫来了小陈和巴拉盖,打电话叫急救车。

巴拉盖说:“千万不要动他,等着急救车来。”

他是对的,对于心脏病人来说,如果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抱上床去,很可能要了他的命。

医生来了,把老吕送往急救中心。

两天之后,老吕出院了,又像往常一样,什么事都没有了。他对周杰说:“当时你在外边敲门,我听见了;喊我,我也听见了,可就是说不出话来。想往外走,也动不了,只好爬着出来,爬到半截儿,就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像这样的事,以后又发生过好几次。这引起了周杰的警惕,工作上再遇到什么棘手的事,能解决的尽量自己解决,不去刺激老吕。晚上,老吕睡下之后,周杰也不敢再回自己的房间,就在老吕房里,坐在沙发上打个吨儿,为他值班,怕他随时再出问题。要是屋里没人,那可怎么得了?

……

西非远洋渔业,造就了吕洪涛的光辉业绩,也造就了这样一个病身子。他说不上自己到底有什么病,也不大相信医生说的话,但又确实常常感到不舒服,这些日子胃不大好,一吃饭就堵得慌。他去看病,医生让吃点儿吗丁啉,他吃了,也不管用。后背也很难受,一摁就“嘎吱嘎吱”响。怎么?这把老骨头真的不中用了吗?

2002年7月初,吕洪涛回到故乡山东,只在烟台待了两天,就匆匆赶往老家掖县,探望九十三岁的老母和父老乡亲。可是,在家里只待了三天,他却突然给北京打电话,说他要回来,今天就到。于金芝很奇怪,跟孩子们说:“你爸怎么说回来就回来?”

果然,老吕说回来就回来了,于金芝至今记得,那天是7月11日,星期四。看他那个样子,精神很不好。

“你这是怎么了?”于金芝问,“好容易回老家一趟,还不多住几天?”

“在家里吃了点儿烫面饺,疼得不行,”老吕说,“我怕是胃里有问题,就在当地医院检查了检查……”

老于的脸刷地变色了:“检査的结果怎么样?没事儿吧?”

“你先别急,要不然,我就不告诉你了……”

“哎呀,你就快说吧,真急死人了!”

“我做了个钡餐试验,医生说,胃里可能长了个瘤子。”

“瘤子?!”于金芝大惊失色,“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还不知道呢,”老吕说,“我急着回来,就是想让北京的大夫看看。说不定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别吓成这样!”

他嘴里这么说,其实自己心里也不踏实。赶紧地,老于让大女儿瑞英陪她爸去了医院。没有向公司要车,“打的”去的。老吕自从退下来,就没有专车坐了。虽然公司里打过招呼,吕总什么时候要用车,就给公司打个电话,可老吕心想,算了吧,一回一回地向公司张口,人家没烦,自己都烦了。他买了张公共汽车月票,有时候也“打的”。

到了北京医院,医生听了病人的陈述,看了老吕从山东带回来的钡餐试验单子,说:“做个胃镜吧!明天早上先空腹来抽血,査查澳抗和肝功能,看能不能做手术。”

吕瑞英给父亲办好了抽血和做胃镜的手续,又陪着他回家。

第二天,7月12日,星期五,父女俩早早地又去了北京医院。抽完了血,老吕让女儿去上班,自己打的回家了。明天就是星期六,胃镜得等到下星期一再做,现在再着急也无济于事。

这个周末是在难耐的煎熬中度过的,家里笼罩着令人窒息的阴云,所有的人都急不可待地等着下周一赶快做胃镜,也都在担心那会是一个可怕的结果,但谁也没有勇气说破。

好容易等到下星期一,惴惴不安地去做胃镜。

胃镜报告当时就出来了,他们接过来,看见上面赫然写着“胃癌”二字,后面一个问号!父女二人都惊呆了,急切地追问:“大夫,您能肯定是癌吗?这问号是什么意思?”

“现在就可以肯定是癌!”大夫说,“但是还要取‘活检’做病理检查,才能确定是什么癌,所以我在后面打了个问号。”

“那……什么时候才能出结果呢?”

“一个星期,最快也要等三天。”

这之后的三天,是多么折磨人的三天啊,在最终的答案揭晓之前,全家人都在等待,都在猜测,都在祈盼。而通过科学手段检测出来的客观事实却不为人们的主观意志所转移,吕洪涛的病是胃黏液腺癌!最担心的事终于降临这个家庭,命运捉弄人从来都不打任何招呼,也不管你的承受能力如何,就单方面强行决定了。

星期三下午3点,吕瑞英拿到这份病理检査报告,立即送往北京肿瘤医院,医生说,明天把病人带来,马上住院!

第二天,星期五,7月19日,长子东敏和长女瑞英把吕洪涛送到了肿瘤医院。

办完了住院手续,儿子说:“爸,明天又是周末了,肯定也做不了手术,您在这儿待着干吗?怪烦的,不如先回家,下星期一我再把您送回来。”

这正是老吕要说的话。刚刚离开家一个多小时,他想家了,牵心动腑地思念和依恋。这是在拉斯帕尔马斯的时候都没有过的,因为那时候他忙,顾不上想家。退休回家之后的这几年,他又厌倦了家庭生活的平庸琐屑,也并不觉得特别的温暖。而现在不同了,繁忙也罢,平庸也罢,都不再属于他了,对于一个身患癌症的人来说,也许死亡已经迫在眉睫!如果命运能对他稍稍宽容一些,再给他留下几年的时间,让他好好地和老妻、儿孙过几年团聚的日子,尽享天伦之乐,他就心满意足了。但还能做得到吗?唉,过去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现在懂得珍惜了却不再拥有!

回到家,老吕竟然比从拉斯帕尔马斯回来的时候还要激动。因为在那时候,家在他的心目中是永恒的,无论船走得多远,总要驶回自己的港湾,这次停留的时间短,还有下次呢。现在不同了,很可能这是他最后一次回家,下周一进了医院,也许就出不来了。

他坐在床上,思前想后,倒海翻江。

于金芝说:“你别担心,咱该检查的检查,该手术的手术,大夫说了,你的病不要紧。”

吕洪涛一言不发。金芝是个老实人,连瞎话都不会编,大夫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样的话?你骗得了精明过人的老吕吗?

夜里3点钟,老吕醒了。

“你怎么了?”于金芝问他。

“没什么,我睡不着。”老吕起床下地,在桌子前翻腾东西。

“你找什么?我给你找!”

“不用了,你睡吧,我随便看看。”

老吕看的是他保存的相册,一本又一本,一页又一页,慢慢地翻看。几乎每张照片上都有他吕洪涛,时而西装革履,时而花格衬衫太阳镜,派头十足。和他在一起的,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有外国元首、国外合作伙伴,还有肤色不同的中、外船员,这是老吕在国外十三年的真实记录,虽然不是全部,而只是某些瞬间的定格,但也弥足珍贵。可叹的是,如果现在把这些照片拿给外人看,恐怕很难让人相信照片上那位风光无限的“吕老板”和眼前这个面容消瘦、神情疲惫的退休老头儿是一个人。历史啊,竟然如此健忘!

7月22日,星期一,吕洪涛再一次走出了家门,住院,准备接受手术。临走之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那些相册,还有练字的宣纸、毛笔,目光中闪现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留恋之情。他心里知道,今天离家,也许有去无回了。

手术直到7月31日才得以进行。

手术室外,吕洪涛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四个子女和外甥都焦急地等待着。

手术进行到一半,医生端着个血淋淋的盘子出来了,对焦急地等在门外的病人家属说:癌组织扩散,已经包住了腹主动脉和腹主静脉,手术无法进行了。如果要切除癌组织,惟一的办法是把胃全部摘除!

在场的亲属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