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奚侬微抿唇角,目光一凛,沉声道:“朕就是要让那些个大臣看看,朕这里要听的永远都是真话,实话。虚言逢迎在朕这里不管用!你尽管安心做事,不是要做朕之管贤,警示之孤臣吗?怎么,这就怕了?”
罄冉心中涌起一股热血,目光晶亮,躬身而拜,沉声道:“臣,易青领旨谢恩!”
“起来吧,圣旨朕会令高全随后送往翼王府,朕再给你道恩旨,乐左府和怅悠府的人你可以随意挑选,早些收拾了府邸便搬过去,安心为朕办事。”
乐左府及怅悠府虽名为“府”,可却是关押官奴的地方,从那里带出的人,定是对她感恩戴德的,定会衷心与她,这倒是省却了她一件大事。罄冉双眸含笑,忙躬身再度谢恩。
“谢皇上恩典。”
“恩,朕有些累了,你且退下吧。”燕奚侬点头,摆手道。
罄冉早就看出他的疲意,昨日在跑马场没有留意到,今日近距离才发现这旌帝似乎身体极为不好,面色就是掩在珠幕后亦显得极为苍白,毫无血色,她不再多言,应声退下。
一个月后,旁晚。
夕阳西下,在天边流连出一道紫光,照的京都西城清一色的琉璃瓦熠熠发光。
西城过了凉风桥便是连绵的大宅子,此处拥挤了京都三分有二的官宦之家,比京都他处少了些喧哗,多了些清净。
罄冉在官署辛劳一日,此刻她端坐马上,手未拉缰,只任由清风不紧不慢地‘哒哒’迈步,踏着被夕光打的盈盈的青石板地,心中还在想着方才和燕奚痕讨论的关于整改旌国官制的事。
心思沉沉间,但觉身下马儿不再走动,她回神一看,高阶的朱门上悬挂的牌匾分明写着两个鎏金大字——易府。
罄冉摇头一笑,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家,她翻身下马,头戴方巾的小厮已迎了上来,接过罄冉手中缰绳,躬身道:“老爷回来了,膳食都在白鹤院摆好了。”
罄冉点头大步往白鹤院走,刚欲跨国月洞门却觉一股阴风自左侧骤然袭来。
她忙侧身去躲,手一扬,一道银线如流星滑过,直逼风起处,恍惚间一抹白影闪过眼前。
“了不得,冉冉,你也馁歹毒了点。”
清朗的男声带着控诉传来,罄冉一愣,心莫名一个失跳,已知来者是谁。休说那可恶的声音,单是那抹白色,就昭示了所有。
罄冉抿唇,回头时蔺琦墨已在三步开外站定,扬起的右手中指食指间夹着的赫然便是她方才发出的暗器。
“冉冉。”
蔺琦墨见罄冉望来,满是撒娇地唤道,不停眨动的长长睫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其下是他清亮的双眸。
罄冉欲骂出的话在瞧见他这般神情时顿时堵在了喉间,白了他一眼。
蔺琦墨却凑近罄冉,面容一垮,蹙眉道:“冉冉,你我久别重逢,你怎能如此冷淡的对待四郎……”
他一口一个冉冉,叫得罄冉鸡皮疙瘩直往上冒,瞪他一眼,懒得理他,大步向院中走,耳边却不意外地响起蔺琦墨聒噪的声音。
“一别已一月有余,冉冉就有这么大的府邸了,真真是羡煞我也。你住哪个院子?我就住你旁边的院落好了,也不必特意安排,若是冉冉愿意让四郎和你住在一处,那就更好不过了……”
罄冉大步走着,却忍不住去听蔺琦墨的话,脚步也轻快了些。
两人刚转过一处月门,迎来一片花圃,蔺琦墨脚步一顿,话语也在不觉中凝滞了。
罄冉诧异回头,却见他正目光沉沉望着花墙处,面容有些复杂。
罄冉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正见府中花匠正执着剪刀修剪着桐木花枝,似是感受到了什么,花匠转过身来。
背对着夕阳,罄冉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那空荡荡的右袖在背光处却尤显萧瑟。他似是愣了下,然后忙弯腰躬身行礼,无声无息。
残阳,断臂,弓腰,许是这一幕太过凄凉,罄冉心一纠,眉头也蹙了起来。
“哎呀,四郎的冉冉还是那么善良,怎能不让四郎魂牵梦绕。”
罄冉目光凝滞,耳边传来蔺琦墨的笑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迈了步。
蔺琦墨言罢,余光见那花墙边儿上的身影僵直了一下,他眸中闪过了然,待罄冉大步而去,才又扭头瞧向花匠。
花匠见他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却对他微微颔首。
蔺琦墨也冲那边笑了笑,这才快步去追罄冉。
两人在白鹤院用了膳食,有蔺琦墨在自是笑语不断,罄冉一顿膳食破天荒地也说了不少话。
天色已沉,蔺琦墨死赖着不走,罄冉便让人收拾了下离近白鹤院的鸿鸣院安置他住了下来。
星爬天幕,罄冉如往常一般,提了青剑在院中舞了一阵。她刚准备收剑回屋,便听到了脚步声向这边而来,她站定,瞧向月洞门。
眨眼功夫,白影由远及近。
“寂寥寒夜,无人相伴,冉冉可愿陪四郎共望一轮清月,同饮清酒一壶?”
眼见蔺琦墨斜靠着月门,扬着手中酒壶,露出痞子般的笑容,罄冉不再理他,转身便向屋中走。
“我自鹊歌城回来,给你带了样东西,不看看么……”
身后响起蔺琦墨温润的声音,虽有些轻,却成功留住了罄冉的脚步。她转过身,正见他迈步过来,手一挥,她才注意到他背上负着一个长长的盒子。
他将绑在胸前的布带解开,将长盒托与罄冉面前。罄冉见他唇际有温暖的笑意,心中狐疑,就着他的手剥去了布层,露出里面沉桐木的盒子。
罄冉望了眼蔺琦墨,见他目有笑意,便打开了盒子。
盒中一物在皎洁的月光下骤现,罄冉脑中轰鸣一声,双眼顿时便朦胧了起来。
她猛然抬起右手死死咬住,喉间却仍溢出了一声呜咽,如经久未拉的胡弦,颤抖着,带着分明的涩意。
声音颤抖在清寒的月色下,那般让人心疼,蔺琦墨叹息一声,揽上了她的肩头。
盒中,寒光闪闪,银枪凛凛,在皎月下刺痛了罄冉的双眸。
它似是沉睡多年,又似在静默地等待此刻的骤现,集月色之清寒提示着曾经的血雨腥风、血海深仇。
那是龙胆枪!是爹爹从不离手的龙胆枪啊!
罄冉还记得,那年樱落时节,初夏的风微暖,吹得衣襟轻拂,母亲便坐在樱树下教姐姐刺绣,爹爹则坐在修竹旁的大石上擦拭红缨银枪。
当时的她还很调皮,东跑跑西跑跑,累了才在爹爹身边坐下,见爹爹用鹿皮布细细擦拭枪头,神情专注而温柔,她笑着问爹爹。
“爹爹,这龙胆枪有什么好的,你天天擦它,对它比对冉冉都好。”
“丫头,这把龙胆枪陪爹爹驰骋沙场数十年,是爹爹的老伙计了,爹爹爱它如命。”
“那冉冉呢?”
“冉冉是爹的心头肉啊!丫头,你要记住,兵器是一个武将的魂,只要这银枪不倒,便没有爹爹打不赢的仗!”
时候的爹爹整个面容都熠熠放光,目光如天际的太阳一般热烈。罄冉清晰的记得她那时小小心灵受到的震动。
“爹爹的龙胆枪永远都不会倒的!女儿也要像爹爹一样,可是女儿都没有兵器呢。”
“哈哈,这有何难,明日爹爹照着这龙胆枪给我小冉冉也做一把一模一样的!”
“艺哥,你净教她这些,仔细教坏我女儿,我给你好看!”
“萝妹,蝶儿跟你学刺绣,冉儿跟我学功夫,我看这正好,哈哈。”
……
当年樱花飞舞,笑语温馨,一切仿似都在眼前,伸手触摸却只有孤独的龙胆枪,寒了指端,冷了心扉,刺痛了双眸。
罄冉左手轻轻抚摸着盒中长枪,右手死死咬在唇间,呜咽出声。
她微微仰头,倔强地睁大了眼睛,直到眸中氤氲被夜风吹得干涩,吹得生疼,才看向蔺琦墨,微笑道:“谢谢你,四郎。”
她的身影因方才的哭泣还带着暗哑,她的双眸在月色下清寂幽凉而深黯,那唇际的笑意虽浅淡牵强,可却是真挚。
蔺琦墨眸中疼惜深深,蹙眉摇头,叹息一声,执起了她的手,扯了衣襟将被她咬得血痕累累的右手一层层包住,一言不发。
罄冉任由他动作,抬起头,漠然看向天际。
月华如练,寒照长夜,清辉落影悄然覆上心头,如以往万千岁月,层层叠叠涌上心头的永远是无尽的哀凉和孤寒。
然而,此刻却因为有他的陪伴多了丝苍凉的暖意,沁入心扉,让她想要剥掉淡漠的外衣,展露脆弱的神经。
待蔺琦墨包好罄冉的手,她低下头抱过长盒,向院中竹林走去,背影显得有些无助。在竹林旁的草地坐下,罄冉打开盒子,取出长枪,拿出盒中软布,细细擦拭着龙胆枪,面沉如水。
蔺琦墨在她身旁坐下,静静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