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忽而便阴沉了下来,大军准备开拔时天尚未亮,火把照得四处通明。
罄冉自营帐出来便觉出不对来了,整个军营虽仍在收拾行装,准备开拔,可气氛分明便要沉闷很多,整个军营静默的可怕。
她心生狐疑便快步向主帐走,尚未进入便听到凤瑛清扬的声音,虽语调平稳,可声音冰冷,显已发怒。罄冉一惊,便停下了脚步,竖起耳朵静听。
“这个程曲,怎如此不听人言,朕还特意嘱咐他,要多多听取仲卿的意见,主将副将齐心协力打好江州这一仗,他怎就那么没有容人之量!”
“皇上息怒,这三尾寨真有那么重要?末将看这小寨三面环山,穷乡僻壤的,实对战事没多大作用啊……”
听了这几句,罄冉心一紧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何事,她撩起帐幕悄悄进去,在下首落座。
凤瑛站在悬挂的大地图前目光阴沉,他指着那处三面环山的小寨子冷哼一声,道。
“此小土寨若果真没用,敌军何必费尽心机在情势这般紧张之时向三尾寨急派四万精兵?童珉怀乃麟国勇将,且有胆有识,若果真是没有用,他有必要亲临三尾寨防守吗?”
凤瑛目光在帐中人等面上一一带过,最后落到蔺琦墨身上,罄冉分明见他眯了下眼睛,蔺琦墨却似毫无所觉,只优雅的抿了一口茶,抬头望向那地图。
“陛下所言有理,这处小土寨现在看好像是没多大作用,可若我方大军攻过江口,此山寨倘还在敌军手中,那便麻烦了。敌军完全可以依此寨为巢穴,出兵将我军一分为二,拦腰截断,到时我军东西不可联络,而敌军则可借有利地形来回冲锋,肆意攻击我军一翼。”
蔺琦墨的话说完,帐中诸将已变了面色,尽皆凝重。
“没想到这个童抿怀如此狡诈!”
“他让兵勇在杨柳河岸日夜操练,原来便只是为了吸引我军注意,并非真要与我军在杨柳河大战一场,而是暗中掩护他调派主力增援三尾寨!”
凤瑛盯着地图,目光冷清,半响才敲击几下桌案,叹息一声,看向蔺琦墨,摇头道:“那日该听四郎的,真该任命仲卿为前军主将。程曲点将时,唯有他一人提出应以重兵抢先出击拿下三尾寨,可惜……”
凤瑛见蔺琦墨淡笑不语,收了话,扬声道:“罢了,事已至此,马上传令前军,任陆悦峰为前军主将,程曲暂停职候命。传令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给朕拿下三尾寨!另外,大军开拔,朕要以最短的时间赶到启城。”
“是!”
三日后孜军营一路急赶,终于护送着圣驾来到了启城。尚未进城,远远便能看到了三尾寨的熊熊火光。
启城虽是被青军攻破的,但可以看出战争打的并不激烈,城中建筑也未有太大损毁。
依凤瑛和蔺琦墨的商定,凤瑛早已三令五申,青军进城后并没有扰民,也不曾处置城中官员。
可尽管如此,依旧能看出百姓对战争的惧怕,街上静悄悄的,若除去四处可见的官兵,这便似一座空城。
凤瑛并未按官员的安排入住城守府,而是带着一众亲兵直接出了南门,逼向三尾岭下的青军营地。蔺琦墨自是要相随的,罄冉磨了几句也跟了来。
一路不断有大批伤员向后方送,不绝于道。空气中也带上了浓烈的硝烟味,自古凡是战略要道,在此处的争夺战便上演得愈发激烈。此时战争双方都意识到了三尾寨的紧要,自是杀红了眼。
青国西峰军虽训练多日,装备精良,但镇守三尾寨的四万麟兵却也是精锐,又有童抿怀亲自坐镇,纵使陆悦峰下令不惜代价,日夜猛攻,然而竟至今也不能攻上山寨。
罄冉几人到达军营时,夕阳的余晖尚挂在山头,一日的强攻刚刚退去,大量伤兵由山谷运回,哀嚎声、惨叫声、抽泣声不绝于耳。
放眼望向山头,隐约能看到麟国高高飘扬的旗帜,上面青色的图腾在山风中猎猎翻卷。
四处都是伤兵,烟尘滚滚,血迹斑斑,罄冉只觉又回到了在镇西军中的日子,每日在刀口上煎熬,麻木的看着身边不断有人离去。
想到那副被蔺琦墨烧毁的青国攻势图,罄冉忽而揪心,若那日蔺琦墨将他的所觉告知凤瑛,这里也许不会死这么多的人,也许青军在麟兵增援三尾寨前便拿下了此处。
可若是这样,没有他从中微妙调停,凤瑛会不会果真将合约大打折扣,那样换来的会是以后青麟两国更大的伤亡和更深的矛盾?
也许和平从来都是鲜血浇灌的,没有牺牲,便不能妄想得到安宁。
罄冉茫然看向蔺琦墨,却见他依旧白衫飘扬,面沉如水,倒是凤瑛,面色阴沉的似能拧出水来。
人人都能看出,虽是青国雄兵压境,来势汹汹,可是于麟国的这第一场大规模交锋,青国已落下风。
甚至在这江州的战场上,若夺不过三尾寨来,那么便意味着青军失去了优势地位,每日更要消耗大量的军粮和人力。
尚未入辕门,便见一青袍将领带着一众人快步迎出了军门。那将领身形俊秀,着一身银甲,剑眉飞扬,正是陆悦峰。
他虎步出了辕门,望到凤瑛顿时便身体一震,目有敬畏和喜悦,低了头他快步到了凤瑛身前,撩袍单膝跪下,沉声道。
“臣陆悦峰恭迎圣驾。”
凤瑛忙将他一把扶起,微笑道:“辛苦仲卿了,这三尾寨的仗打的不易吧?”
陆悦峰面有愧疚,退后一步便欲再跪,凤瑛却扶住了他。
陆悦峰面有动容,颤声道:“臣有负皇恩,连攻数日竟依旧拿不下三尾寨,臣有愧陛下厚爱。”
凤瑛摇头,抬眸望了眼硝烟滚滚的山谷,宽慰道:“此事怨不得仲卿,那童抿怀乃当世良将,又借助天险,我军失了先机,拿不下也在情理之中。此战你也辛苦了,容我军修整,明日再战。”
罄冉见陆悦峰战袍上满是鲜血,银甲银盔更是不辨颜色,显是刚从战场返回,她面容沉重,看来这场仗还要拉锯多日。
正思虑,却听凤瑛的声音再响。
“仲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威名赫赫的蔺琦墨蔺将军,你不是一直苦于无缘于蔺将军结识,此番可要好好向蔺将军讨教才是。”
罄冉回过神,但见陆悦峰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欣悦,迈出一大步走至蔺琦墨身前,神情肃然得抱拳拜道:“属下陆悦峰见过大帅。”
对他的大礼,蔺琦墨倒也受的坦然,只面带微笑,轻轻颔首,道:“陆将军文武兼备,素有威名,蔺某也神交已久,陆将军多礼了。”
他言罢转向凤瑛,道:“陛下一路也辛苦了,入营再细谈吧。”
一行人入了营,凤瑛于诸将商讨军情,自有小兵领了罄冉前往休息。
虽是冬季,然而空气中还是有着抹不去的血腥味,罄冉躺了会但觉烦躁,起身步出营帐。
遥望之下,三尾峰坡陡谷深、怪石嶙峋,偏又林木众多,想来山中定是地形复杂,果真是易守难攻啊。
她叹息一声,又立了片刻,觉得有些累了,见主帐依旧灯火通明,又叹一声,转身回了帐。
这夜众将商讨到极晚才散去,陆悦峰将凤瑛送至皇帐却并未马上离去。虽已临近三月,然则山中夜风清寒,两人围着炭炉坐定,温上酒壶,薄公公替二人斟满酒杯,才躬身退去。
凤瑛举杯轻饮,笑道:“这般于仲卿对坐夜饮,倒似又回到了在风啸营的日子。”
陆悦峰面有追忆,面上却满是敬畏,动容道:“陛下九五之尊,下臣僭越于陛下平起平坐,陛下厚爱,下臣实在……”
凤瑛却抬手止住他的话,叹息道:“今日朕于仲卿饮酒叙旧,仲卿不可扫朕兴致。你于朕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习武,如今坐在一起闲谈家话有何不可?”
凤瑛说着仰头饮下半杯清酒,眉宇间几分轻松的欢悦,却偏又让人觉得落寞黯然,他扬眉一笑,道:“仲卿啊,这一年多来朕以九五之尊呆在那皇宫中,连个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有时真觉不如当年于兄弟们在一起时快活自由……”
凤瑛的话带着几分怅然,陆悦峰一惊,忙道:“陛下心怀大略,下臣们都还等着陛下带下臣们创下不世功勋,留名青史呢,下臣亦知道,陛下定能成为一代雄主。”
他说罢,起身便拜在了凤瑛身前,又道:“陛下恩威,下臣定誓死追从!”
凤瑛将他扶起,笑道:“仲卿所言不错,朕定是要一统河山,大治青国的。这次举国出兵,定要一举灭掉麟国,令我青国扬威天下。”
陆悦峰面有兴奋,复又眉宇轻蹙,道:“陛下真信得过蔺帅?他终归是麟国皇族,是麟武帝的堂弟,此事……”
凤瑛却笑着抬手,道:“你不了解蔺琦墨,此人胸有大志,又是大智之人,深懂审时度势,顺应天命之理,又悲悯天下。他早知麟国已药石不救,此番助青国,也是取利避害。况他既于朕有条约在先,在小事上朕不敢断言,但大事他定不会阳奉阴违,陷害我青国。这四国庙堂,若说还有一个坦荡君子,那便是此人了……”
陆悦峰没想到凤瑛对蔺琦墨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一时愣住,半响才又道:“既如此,陛下何不诚心招抚他,令他为我青国效劳。下臣看他虽是此番助我青国,受了我青国朝臣印信官服,可他既不下跪称臣,也从不穿戴我青国官服,对陛下也多有不敬……”
凤瑛唇角微抿,接过他的话,道:“他确实未曾向朕称臣,此番他相助,表面为我青国臣子,其实只是于朕站在一起的合伙人罢了,他不服朕,亦不愿真心效劳我青国,强求不来的。蔺琦墨于静王何等关系,想来你也知道,此人心志高傲,又灵诡善谋,不喜金银,不近女色,不贪权位,对这种人唯有施恩予心方可延揽,然朕对其无恩可施,其心又早已随静王而去,坚若顽石。这次他能助青国攻麟,若非朕以静王动之以情,怕是也不能如愿。”
陆悦峰面有唏嘘,只道:“但愿这次有他相助,这仗能好打几分,少些伤亡。”
翌日,天未亮蔺琦墨便着上了一身铠甲,戎装焕发入了主帐,今日他将第一次以青国大军主帅的身份,在这里升帐点将。
罄冉这日也起了个大早,弄了套凤瑛亲卫的服饰穿上,早早便候在了营帐前。
此时帐中早已已诸将满座,凤瑛进来,他们纷纷起身跪拜。凤瑛点头,撩袍坐下,罄冉自是大摇大摆的站在他的身后。
大帐中一阵静默,有凤瑛在场,诸将谁也不敢多言,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着。
蔺琦墨却也不急着点将,只坐在主案之后,一直静默无声,却又无形中给人极大的压力。
他仅在凤瑛进来时起身迎了下,却并未下拜。然后便一直坐在案后,注视着帐中每个人,大帐中静默许久,待诸将忍不住抬头时,蔺琦墨才霍然起身。
此刻帐中火光明亮,似在他的银色铠甲上镶出了一抹抹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
他的目光冷清无声扫过帐中,诸将竟皆垂首避过,便是罄冉也感受到了一股威严之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蔺琦墨,忍不住瞧了蔺琦墨一眼。
帐中一阵沉冷,蔺琦墨见气氛已烘染的差不多了,忽而跨前一步,绕过主案,只见他面容沉肃,目光四掠间唰得一声便将腰际悬挂着的宝剑卸下,高高地捧了起来。
他目光精湛掠过诸将,沉声道:“今陛下汇精兵于此,是役胜则青国兴,败则青国衰。唯今除了打赢,吾辈别无选择。若要打赢这一仗,必先取三尾寨。只有占据三尾岭,江州腹地才能暴露在我军面前,战场的形势才能逆转,不使我军久困于此。这柄乃是皇上御赐的宝剑,从今日起这剑便悬在这帐中,我蔺琦墨虽是麟国人,但此番既已追随陛下,便绝无二心,诸位若发现我蔺琦墨有异,尽可用这柄宝剑取我项上人头。但若诸将有谁畏惧避战,我亦会用这柄剑取他项上人头,诸位可有异议?”
他这一番话虽是不见多锋利,多豪情万丈,但却不偏不倚、晓以大义,一时间帐内鸦雀无声,诸将垂首以待。
蔺琦墨目光如剑扫过帐中众人,见无人说话,这才沉声道:“诸位若无异议,本帅现在就点将了!”
他言罢,肃然落座,取出了一道令箭,“西峰军前军行军总管陈绍。”
“末将在!”
“今日拂晓,允你从左翼出击,辰时三刻必须突到三尾峰以东。”
“末将领命!”
“左军都督全万贵。”
“末将在!”
“命你发金州六营在三尾峰前线布阵,不许进不许退,不许擅自出战,只原地待命。”
“末将得令!”
“西峰军前军副将刘潜。”
“末将在!”
“令你调配攻寨器械,以备调运,数目以二十营为基数。”
“末将得令。”
“西峰军右军都督朱继光、前军总将陆悦峰。”
“末将在!”
“尔等即率所部兵勇开拔于三尾寨正面伏击布阵,一切按军令行事,不得有误。”
“末将得令。”
……
“得令众将及部下退下,即刻执行军令,不得有误!”
“是!”
数道军令发出,待众将领命退下,大帐内人走的已七七八八,只留下凤瑛及凤戈几位亲卫。
蔺琦墨笑着从帅位上走下,凤瑛亦起身。
“四郎这就前往督战,誓要拿下三尾寨,陛下可在军营静候佳音。”蔺琦墨笑道。
凤瑛却摇头,望向帐外肃然而动的大军,道:“既已到此,今日朕便要亲自坐镇,给将士们鼓气。”
凤戈一听,忙劝阻道:“陛下,刀枪无眼,况且……”
凤瑛抬手,沉声道:“刀枪无眼,朕也非任人捏揉的泥人儿,不必多言。”
一个时辰后,青国的将士们已在三尾峰排开阵势,辰时一到,战鼓擂动,山谷颤抖。麟军也已出动左右中三军,集于山塞侧围,摆开了防势。
凤瑛站在半山腰搭建的高台上,凝望着远处双方阵势,面色沉重。
三尾寨据守险,那童珉怀不愧得蔺琦墨有勇有谋,沉稳持重的称赞,大军阵型严密,竟将三尾寨防守得密不透风。
从这边看去,依稀能看到高高的围墙上站满了弓箭手,箭已上弦,作势待发,厚厚的山寨大门紧闭着,擂木滚石堆满了城楼。寨门外三道沟壑,道道布防,麟国的大军则防守在三道防线外的小土坡上。
休说攻上山寨难,便是突破寨前三道防线,攻至寨前亦是要付出极大代价。如此天险,怪不得西峰军连攻数日都不能拿下。凤瑛双眉凝起,面色已见沉冷。
便在此时,青国帅旗挥动,高高举起,东西交挥数下,山谷间空气有些凝滞,接着爆发出一声整齐的大喝,震的山谷都似颤了颤。
攻击战开始了!
青国兵勇嘶喊着黑压压开始向寨上攻去,同时麟国兵勇也动了起来。依队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对准青军便是一轮狂射。
箭羽的鸣响刺的双耳微疼,遮天蔽日的流箭如被捅破的蜂群刺向青军。
麟军本就占据要害,青军队形瞬时便被这迫人的箭矢所阻,倒下大片,冲锋势头立时减弱。蔺琦墨剑眉凝起,稳住身形,冷声高喝。
“盾牌手掩护,不许退,上!”
青军前军盾牌手高举手中盾牌,迈过同伴的尸体,向前缓缓推进,弓箭手位于其后进行还击。
但毕竟受地形限制,弓箭不能发挥优势。随着麟军箭旗落下,鼓声急促如雨,又一轮的漫天箭矢射出,令丽日为之一黯。
惨叫声不绝于耳,青军吃不住箭势,再次被攻退,队形已是不稳。
麟军紧抓时机,投石机急速跟上,在箭兵掩护下,不断向青军投出巨石,盾牌手纷纷倒地,弓箭手失去掩护,瞬时便惨叫着倒在了箭雨中。
蔺琦墨看得清楚,眼见青军纷纷掉头,他回头冲持旗的兵勇大喝,“跟上我!兄弟们,陛下在远处看着呢,不怕死的弟兄们跟我冲。”
他说罢,夺过兵勇手中方盾,身形拔起便向前冲去,身后数千青兵紧跟其上。
蔺琦墨一面以盾挡住飞来的流箭,一面挥舞长剑,自漫天的箭矢中劈开一条道来。
他身后青军被他锋锐的气势感染,顿时大受鼓舞,也不顾死伤,嘶喊着向前冲去。
两翼被打的节节后退的青国兵勇见帅旗一路向山间迅速移动,登时齐声高呼,士气大振,再度拔头回攻。
蔺琦墨瞅准麟兵换接箭兵之际,身形拨起,双足在凸石上急点,白袍挟风,手中长剑拔开漫天矢影,左足蹬上一颗松树,身躯回旋间已将身后大麾扯下,旋舞着,轻轻松松便将射来的数十支箭羽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