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筹心下剧颤,下意识地朝帐内望了一眼,便望见了女子紧闭的眼角滑出一行清泪,他忽觉心头一痛,恍然间,竟生出一种错觉,好像那个女子就是容乐。他连忙收敛心神,告诉自己,那是痕香,是欺骗他背叛他的可恶女人痕香,于是,他又能笑出来,淡淡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目的达成,用何种手段,我并不在意。至于女人,天下间,有的是!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求情,你我之间,输的那个,只会是你——宗政无忧!如何?你到底救?还是不救?”他朝那青衣侍卫使了个眼色,一名侍卫会意,一剑挑开被撕裂的一条衣摆,纤细莹白的小腿便整个露了出来,即便不是在这思想保守的年代,于十万人面前,这也是莫大的羞辱!
床上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伸手抓住那柄剑,朝着自己心窝狠狠刺去。
这一刻,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死。然而,老天却不成全她,她的力气根本不够,那柄剑尚未抵至胸口,已经被执剑之人夺了去,在女子纤细的手掌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
“阿漫!”宗政无忧在看她寻死的那刻,心跳停滞,不受控制地朝她掠了过去,在那十几名青衣守卫怔愣的瞬间他已将他们全部震飞,被撩起的红罗帐复又垂下,他飞快地脱下外衣将她裸露的肌肤紧紧包裹住,再握住她鲜血肆溢的掌心,眸光尽碎。
掌心的剧痛令床上女子的神智略微清晰了少许,她望着眼前男子心痛欲碎的眼神,内心悲哀无比。她想求他杀了她,却张口无力,喉咙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万分焦急的眼神向他传递着她内心的祈求:“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宗政无忧瞳孔遽缩,看懂了她的意思,身子踉跄后退,摇头道:“不!”
不可能!别说是亲手杀她,即便只是看着她死,他也绝对做不到。这种事情,他只是想想就有如万箭穿心。
“求你!”女子拼尽全身仅有的那点力气,死命抓住他的手。她祈求的眼神,像是凌迟的刀子割在他心上,他用力挣开她的手,猛地回身走出红罗帐,重重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双目已赤红似血,死死盯住傅筹,似是恨不能将眼前这个男人碎尸万段。他好后悔,岩石洞外,他就应该强行将她带走,哪怕她会恨他一辈子,也好过这种折磨。
“傅筹!算你狠!”宗政无忧一字一顿,咬牙切齿:“解药,拿来。”
傅筹似乎很高兴能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不禁扬眉笑道:“离王终于熬不住了?想要合欢散?可以。投降吧!当着这些敬你如天神的将士的面,向本将投降,本将立刻就给你合欢散。不然,只要本将一松手,合欢散……就没了,到时候,就算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心爱的女人。如何?”
傅筹说着,作势就要松开手中放了合欢散的白色青花瓷壶。
宗政无忧身躯一颤,毫不犹豫地掷剑在地,锋利的武器砸在冷硬的地砖,铿锵一声,似是在为一向狂傲自负的男人抛却的尊严和骄傲而哀鸣。
“七哥!你疯了!”九皇子惊惶大叫。
傅筹却道:“这样不够。本将要听你亲口说降!还要让这广场里的每一个人都亲耳听见,如果有一个人没听见,你就等着,为她收尸。”
傅筹冷冷地说,嗓音沉郁,目光阴狠,令周围所有人都愣住,这是第一次,温和俊雅的傅大将军褪去伪装,将他阴鸷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人们的眼前。
宗政无忧双拳紧攒,骨节咔咔作响,心里恨怒交加,面上陡然沉定下来,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广场四周的几万人马,那些是将他当做神祗一般存在的将士和属下,以及将他当做信仰一般的弟弟,而身后,是他此生唯一的挚爱,也许她已经不爱他,但他还是无法做到眼睁睁看她受辱对她置之不理。
深吸一口气,他回眸望她,红帐内的女子目光哀切,焦急摇头,他却悲怆一笑,仰首大声道:“本王……降!”
一个降字,将抹之不去的耻辱从此烙在了这个天之骄子的男人的生命里,含血吞下,有恨无悔。原来,江山、权利、尊严……在他心里,都比不上一个她。
万籁俱寂,四周没了声音。
从来没人可以料到,宗政无忧这样一个狂妄自负的男人,有朝一日竟会对人称降。他也许不在意皇位,也许不追求名利,可他性格中的狂妄和骄傲,向来无人能折,但是今日,他竟对人俯首称降!为了一个女人!
傅筹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了,他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眼前划过曾经亲眼目睹的一幕一幕,森阎宫里倒刺穿骨的血肉飞溅,吞噬山河遮蔽日月的滔天大火,大火中女子凄厉惨叫、心碎回眸,对他说:筹儿,活下去。替母亲报仇!
报仇……
傅筹突然仰首大笑几声,然后转首望向四周的禁卫军,负手宏声道:“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抛家叛国不顾一切也要效忠的主子!他为一个女人而降,抛弃了你们,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你们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弃妻儿老小于不顾!原本尔等叛国而去,不容姑息,但念尔等都曾忠心保护过皇帝陛下,今日,本将就网开一面,只要尔等放下兵器,本将既往不咎,并将尔等编入铁甲军中,日后一起保家卫国。”
他声音洪亮,字句铿锵,令那些因离王投降而慌乱躁动的五万禁卫军渐渐安静下来,然后兵器落地,铿锵有声,一人弃剑,众人紧随其后,不过片刻,几万大军无不放下武器,伏地称降。唯有向统领及随离王进宫的千余名玄衣人还稳稳站着。
宗政无忧听着那些落地的兵器声,没有反应。
九皇子似是这才醒过神来,飞奔而下,急切抓住宗政无忧的手臂,叫道:“七哥,你真的疯了!大不了我们把璃月抢回去,也不用跟他投降啊!”
抢?如何抢?别说他现在没将合欢散拿到手,即便拿到手了,要想带阿漫离开此处,傅筹必会想方设法阻拦,拖延时辰,他能等,销魂散却不能等。宗政无忧凝眉冷笑,没人比他更了解销魂散的毒性,天底下至阴之媚毒,凡中此媚毒之女子必与服下合欢散的男子阴阳交合才能缓解痛苦,却也不能就此解毒,只有身怀易心经之绝学的男子在最紧要关头用内力护住女子心脉并驱除毒素方可。说起来似乎并不可怕,然而,其可怕之处,恰恰就在服用了合欢散的男子身上。合欢散药性霸道无比,一经服用,沾染上女子的身体便会失去理智,只知疯狂索取,令女子至死方休。因此中了销魂散,没有人能活下来,除非服用合欢散的人,拥有超强的意志力,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清醒过来。
“老九,你回去。”他皱眉沉目,冷冷吩咐。
九皇子抗议叫道:“七哥!”
“叫你回去。”宗政无忧明显动了怒,九皇子这一次却没有听话,固执得像个孩子,红着眼睛叫道:“我不回去。我不能让你对他投降,更不能看着七哥你这样被他欺辱,七哥,你敢投降,我就杀了璃月!”
九皇子说完疯了样举起剑就朝床上女子刺了过去,毫不留情,女子凄艳而笑,在这个时候,能有一个人愿意取她性命对她而言是多大的恩赐,她闭上眼睛,笑着等待那把利剑穿破她的胸膛,结束她的痛苦。然而,利剑未至,她已经听到九皇子一声慌乱的惊呼:“七哥!”
锋利的剑刃被紧紧捏在一身怒焰的男子的手里,宗政无忧目光沉沉,握住剑身猛地一折,剑身剑柄便是不相干的两截。他将断剑狠狠丢了出去,对手掌里遽然涌窜的鲜血视若无睹,只朝九皇子拂袖斥道:“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九皇子踉跄后退,悲笑一声,转身就冲出宫门。
帐内女子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还没流出就已经干涸在她的心里。生而无望,求死亦不得,还要连累她最不想连累的人!宗政无忧,你何苦?何苦!
“你所说,本王皆已办到。解药给我。”宗政无忧面无表情伸手取药。
傅筹转首笑道:“自然。只不过,你一向嚣张狂妄,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今日,你也不得不向本将俯首称臣,本将要你记住,你是我的手下败将,今日是,以后永远都是!这壶美酒,本将赏你,好好享用去吧。你放心,今日之后,如果她能活下来,我会善待她。”
宗政无忧冷冷道:“如果本王能活着,你还是自求多福。总有一日,连本带利,本王会让你千百倍地还回来。”
接过傅筹递过来的白色青花瓷壶,壶中不是穿肠毒药,却比穿肠毒药更加可怕千万倍。
仰首饮毒酒,他没看到红帐内女子无力张开的手指、痛绝心扉的眼神。
周围的侍卫退下,红罗帐合,曾经骄傲无比的天之骄子,当着十万将士的面,隔着重重罗帐,宽衣解带,为救心爱女子,不惜放弃江山、放弃尊严,为人上演一出活春宫。极度的羞辱感在心头肆意扩张蔓延,令他心头呕血,却只能咬牙承受。
修长的手指苍白若纸,轻轻颤抖着,他俊美如仙的面容毫无血色,那折磨了他十几年的噩梦,如今竟要由他亲自上演!忽然想到了让他恨了十三年的那个人,倘若今日,他也因为意志力不够,抵不住合欢散的烈性,将心爱之人折磨致死,那种悲痛,他不确定他是否能够承受!
红罗帐外,傅筹仍然在笑,在等待着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好戏,殊不知,这场戏早在还没开场的时候就已经更换了导演者,而他,也不过是那出戏里的一角,犹不自知。
那一日阳光冷照,秋风萧索,权力之巅的皇宫宣德殿外,十万将士面前,宗政无忧与漫夭这两个骄傲无比的男子和女子,在一年以后,以如此耻辱的方式再次结为一体。
没有快乐,没有心跳,没有希望,没有光明,只有灭顶之痛,以及深至骨髓的耻辱和绝望!
红罗帐内,因药性而起的极度疯狂的占有和掠夺,令女子几度昏厥,身下撕裂的剧痛和被药物折磨的痛楚来回交织的绝望令她已然四肢僵冷,身心麻木,仿佛灵魂即将脱离躯体,就要死去。可这时,她却忽然不想死了,想活着,想活着看那些伤害她的人最终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她扭头看向罗帐外隐隐绰绰十万人,那站在十万人之中,侧对着她正温雅笑着一副看戏模样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她曾决定与之同生共死的男人!
她记得,那个男人曾经对她说:“以后,在我身边,你会慢慢习惯温暖。要记得,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夫君,是要与你一辈子相守到老的人……”
“容乐,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能走进你的心里?”
“带给你伤害,我比你还要痛苦……”
“能娶到容乐这样的女子为妻,是我一生之幸。”
“我不想勉强你,我愿意等。等你心甘情愿,爱上我的那一天……”
傅筹,傅筹……
她恨恨咬牙,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恨过一个人!从来没有!
还有启云帝,也曾对她说:“朕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幸福的活着……”
全都是谎言!
都怪她自己,这个世界,皇权为尊,强者生存,她却蠢到一心想过平静生活,其实从来没逃开过别人的利用和算计!如果这一生她注定要生活在权力中央,那么,好,今日之后,倘若还能活着,她发誓不再忍气吞声,不再顾及伦理、道德、身份,没有家国利益、天下苍生,没有兄妹情谊、夫妻恩义,以后,以后的以后,她只忠于她自己,不再任人欺凌。
身体被窒息的剧痛一次次狠狠撕裂,心口血浪翻滚,鲜红的液体从女子的嘴角肆意漫出,顺着惨白的面颊流淌下来,她乌黑的秀发随着眼底滔天的悲愤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彻底绝望而一寸寸变得雪白,仿佛雪玉山上那终年不化的冰雪。
此时的红罗帐外,傅筹安稳地坐着,听着帐内传出的绝望之声,他微微扬着唇,心中在想,假如宗政无忧知道他拼命相救的女人并非容乐,而是他一直在寻找的秦家后人,那他将会是何种表情?一定会气怒攻心,痛不欲生吧?想着想着,他觉得很痛快。
而此时的红帐内,褪去乌黑色的女子的发丝,呈现出那样刺眼的雪色,在透过大红罗帐的落日夕阳的辉映下,竟如同圣洁而妖冶的雪莲,格外的震颤人心。
伏在她身上的狂情男子曈孔蓦地一张,脑子里轰然一声响,理智瞬间回笼,他惊骇地望着身下女子的眼瞳渐渐暗淡无光,头发迅速变得雪白,立刻停住一切动作。身下湿漉漉的温热粘腻的液体控诉着他所犯下的罪行,将他一颗心狠狠攒紧又撕裂,惊痛得忘记了呼吸。但他很快便定下神来,来不及多想,他慌忙撑起女子的身子,聚内力于掌心贴在她后背,先护住她的心脉,再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的体内,将她体内的余毒尽数逼出,然后精疲力竭地翻身倒了下去。
女子再一次彻底的陷入黑暗前,手被他握住,似乎听见他极轻极弱的声音说了一句:“阿漫,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