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废邮存底(一)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
你们想一定很快要放假了。我请过×到××来看看你,我说,“×,你去为我看看××,等于我自己见到了她,去时高兴一点,因为哥哥是以见到××为幸福的。”不知道×来过没有?×大约秋天要到××女子大学学音乐,我预备秋天到××去。这两个地方都不像上海,你们将来有机会时,很可以到各处去看看。
北平地方是非常好的,历史上为保留下一些有意义极美丽的东西,物质生活极低,人极和平,春天各处可放风筝,夏天多花,秋天有云,冬天刮风落雪,气候使人严肃,同时也使人平静。××毕了业若还要读几年书,倒是来北平读书好。
你的戏不知已演过了没有?北平倒好,许多大教授也演戏,还有从女大毕业的,到各处台上去唱昆曲,也不为人笑话。使戏子身份提高,北平是和上海稍稍不同的。
听说××女士到过你们学校演讲,不知说了些什么话。我是同她顶熟的一个人,我想她也一定同我初次上台差不多,除了红脸不会有再好的印象留给学生。这真是无办法的,我即或写了一百本书,把世界上一切人的言语都能写到文章上去,写得极其生动,也不会作一次体面的讲话。说话一定有什么天才,×××是大家明白的一个人,说话嗓子洪亮,使人倾倒,不管他说的是什么空话废话。天才还是存在的。
我给你那本书,《××》同《丈夫》都是我自己欢喜的,其中《丈夫》更保留到一个最好的记忆,因为那时我正在吴淞,因爱你到要发狂的情形下,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却在苦恼中写了这样一篇文章。我照例是这样子,做得出很傻的事,也写得出很好的文章,一面胡涂处到使别人生气,一面清明处,却似乎比平时更适宜于作我自己的事。××,这时我来同你说这个,是当一个故事说到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难受。这是过去的事情,这些过去的事,等于我们那些死亡了最好的朋友,值得保留在记忆里,虽想到这些,使人也仍然十分惆怅,可是那已经成为过去了。这些随了岁月而消失的东西,都不能再在同样情形下再现了的。所以说,现在只有那一篇文章,代替我保留到一些生活的意义。这文章得到许多好评,我反而十分难过,任什么人皆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原因,写出一篇这样文章,使一些下等人皆以一个完美的人格出现。
我近日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
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一种事上去。”××,我在你面前,这德性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
我先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无用,所以还只想自己应当有用一点。
到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这奴隶的德性,原来是先天的。我们若都相信崇拜首领是一种人类自然行为,便不会再觉得崇拜女子有什么希奇难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让我这个话又伤害到你的心情,因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诉你,一个爱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说到这些时,我们都能够快乐一点,如同读一本书一样,仿佛与当前的你我都没有多少关系,却同时是一本很好的书。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作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作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
我说我很顽固的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后许可我作我要作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是你容易办到的。
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实上却毫无用处的。有些人对天成日成夜说,“我赞美你,上帝!”有些人又成日成夜对人世的皇帝说,“我赞美你,有权力的人!”你听到被称赞的“天”同“皇帝”,以及常常被称赞的日头同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艺术回答说“我偏不赞美你”的话没有?一切可称赞的,使人倾心的,都像天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管领一切,统治一切,都看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强。一个好人当然也就有权力使人倾倒,使人移易哀乐,变更性情,而自己却生存到一个高高的王座上,不必作任何声明。
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别的人灵魂的,他就有无限威权,处治这些东西,他可以永远沉默,日头,云,花,这些例举不胜举。
除了一只莺,他被人崇拜处,原是他的歌曲,不应当哑口外,其余被称赞的,大都是沉默的。××,你并不是一只莺。一个皇帝,吃任何阔气东西他都觉得不够,总得臣子恭维,用恭维作为营养,他才适意,因为恭维不甚得体,所以他有时还发气骂人,让人充军流血。××,你不会像王帝。一个月亮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吗?
“人生”原是一个宽泛的题目,但这上面说到的,也就是人生。
为帝王作颂的人,他用口舌“娱乐”到帝王,同时他也就“希望”到帝王。为月亮写诗的人,他从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已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东西了。他是在感谢情形中而说话的,他感谢他能在某一时望到蓝天满月的一轮。××,我看你同月亮一样。……是的,我感谢我的幸运,仍常常为忧愁扼着,常常有苦恼(我想到这个时,我不能说我写这个信时还快乐)。因为一年内我们可以看过无数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们头上的,还是那个月亮。这个无私的月不单是各处皆照到,并且从我们很小到老还是同样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却阻拦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个白日带走了一点青春,日子虽不能毁坏我印象里你所给我的光明,却慢慢的使我不同了。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这样安慰到自己也还是毫无用处,为“人生的飘忽”这类感觉,我不能够忍受这件事来强作欢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忆里光明全圆,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着负疚的,因为并不是由于你爱不爱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个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时时为这人生现象所苦,这无办法处,也是使我只想说明却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我希望这个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当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时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诉说到即或是真神也很胡涂的心情,你高兴,你注意听一下,不高兴,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许多希奇事情,我××××十年,都缺少能力解释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说明,譬如想到所爱的一个人的时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爱”解作一种病的名称,是一个法国心理学者的发明,那病的现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是还没有害过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厉害。
有些人永远不害这种病,正如有些人永远不患麻疹伤寒,所以还不大相信伤寒病使人发狂的事情。××,你能不害这种病,同时不理解别人这种病,也真是一种幸福。因为这病是与童心成为仇敌的,我愿意你是一个小孩子,真不必明白这些事。不过你却可以明白另一个爱你而害着这难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却总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现在,并且也没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的来生活。
假使当真时间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时或者还是眼前一样,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学的一个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许多小孩子的母亲,我们见到时,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个作品上,以及任何一个世界名作作者的传记上,最动人的一章,总是那人与人纠纷藤葛的一章。许多诗是专为这点热情的指使而写出的,许多动人的诗,所写的就是这些事,我们能欣赏那些东西,为那些东西而感动,却照例轻视到自己,以及别人因受自己所影响而发生传奇的行为,这个事好像不大公平。因为这个理由,天将不许你长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黄,也一定使你在适当的时间里,转成一个“大人”。××,到你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愿意作大人时,我倒极希望知道你那时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苇”,爱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远折伏,永远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二十年六月
§§§第2节感想
(信你自己,比信别人好。)
许多朋友因为同我熟了的原故,总常常要问及我自己最欢喜的是那一本书。我很生气,说我没有一篇我欢喜的文章,更没有一本我觉得满意的书。我真不愿意有一个同我熟了的人还花钱来买我的书看。不熟的人要我介绍我自己的书,我实在就没有兴味去代他选择。这不是因为我所有的作品,都印得太坏,错字太多,我实在就觉得我文章都不成,都不完全,都不能达到我自己所悬的标准。你们问我的意见,若是你们愿意相信,我说,我离成功比你们都还远,因为我要走远一点!但是相信的很少。为了这类原因,我最怕就是生人和熟人对于我的文章的好评。有些朋友用了最可感谢的好意,预备批评我的文章,我总以为那是用不着的一件空事。写点文章,印几本书,不过是我在方便中所得到的一种方便罢了,若是这点点事也值得自己得意,那我早已发胖多日了。
但最近,有一个人却在一篇杂感上胡乱骂了我一顿,说是据诸传闻我顶得意我自己的作品以及作品上的文体。这种以得之私人传闻而为根据的论调,正同有些小报式的刊物造谣一样,比这个再无赖的话也说得出,比这个再无根据的消息也做得出,同这种东西生气,那我上海就蹾不下去了。我已经装作老实人不中用样子,仿佛没有见到,尽他得意一下。(朋友替我不平我倒觉得无聊。)我很明白的是,“许多脸儿稍稍漂亮的人,文章却常常无法漂亮”,我若有空闲去指摘某个人家的短处,那我早学乖用这空闲去夸奖他的长处,则让将来到鲁迅的年纪我做寿时节,还可多一个人上门拜寿。如今我还无意做寿,可是却希望这些灰色的水陆两栖分子,自己明白自己一点,不要太胡涂得意了。我听到许多批评别人的都懂得用“不合时代”绊那作品一下,又听到许多夸张自己的,都援引“时代的作品”寻求主顾。文学侍从所服侍的虽由“主子君王”转为“时代趣味”,奴性则并不稍减。
其实他们自己心里,实在又都很清楚,作家批评家,书店老板与坛上文豪,看看报纸上登出了一个广告,年青学生络绎不绝的走进铺子里来买书时,挤挤眼睛,互相望到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在某一种协作下他们已经默契协妥了。你们作家日常见面十分亲爱的朋友,就是在另一时作品上描写到的敌人。你们都想用谎话筑成你们的生活基础,为了一张帆要兜取四面八方的风,无耻一点的他便明明白白的常常在那里变,胆小腼腆一点的,便悄悄的在那里变。你们的目的是使你们如何可以入时,为了入时都成为善忘而没有自己的人。自己的过去已忘掉了,却常常找寻另外一个什么人的一点过去说话方便处,抓他一把,捏他一下,自己仿佛若有所得,并且图证明自己就服从了正义,把握了时代,这种神气,还有什么值得来说?
站在年青一点朋友的面前我想告他们说,信你自己,比信别人好。你即或是一个跛子,你走到的地方,比那些据说能带你白日飞升的人所带到的地方,一定还远许多。即或你只一条腿,凡是你要走去的,就没有什么达不到的!你若是在写创作,觉得那是好事情,同你性情相合,觉得那是一件可以举起你自己,扩大你自己的事,同时又相信那么努力把自己生命同自己的趣味嵌到作品里去,结果还能在另一地方另一时代揪着一些人的感情,能够这样便是你一点快乐,你谁也不必顾及,谁也不必注意,自己就做去好了。你若有你的毅力同信心,失败并不是永久的事。谣言的力量虽能流传各处,从这一张吃肉吃饭的口转到那一张吃肉吃饭的口里去,却并不能够挡着你向前的路。你沉默一点,沉默一点,你要做的事,是靠到沉默却不是靠到招摇的!站到大河岸边,眼望满江汤汤浊水,日夜无声的流去,我想象到一年来许多年青一点的朋友们,那么流去也终于流到一个不可知的境遇里的事,便觉得自己还是不行,为朋友说下的话,留着自己倒还是非常有用了。
用水作喻,有决堤陷城的气力,具向浩渺海洋里流去的雄心,对生活态度,对文学的态度,这种一致的单纯,于文学与生活解释,或者是一种迂见,然而从这方向中,我相信至少可以得到一种机会与诚实站在一块儿,经得起时代不变的风浪的颠簸,始终还有一个他自己。现在的日子,却正有许多人是不需要自己的。
§§§第3节给一个写小说的
(写作不基于别人的毁誉,而出于一个自己生活的基本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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