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看,银杏路的银杏早已变成大树,有几条较小行人路,花木都交枝连荫,如同长长的绿色甬道。又有些树木且因为枝干过老生虫,管园人正在砍伐供薪炊用。山大文学院同事,连同一次暑期班从北大清华邀来的短期讲学许多熟人,或住到这小楼上,或常到这小楼来谈天的,试屈指数数,大多都已过世,希望在这里找个熟习三十年前青岛的人谈谈旧事,除了到崂山太清宫遇见一个六十三岁的老法师,还记得起好些有关青岛德日前后占领时代人民遭受苦难的事情,和康有为、傅增湘、杨振声等游人的姓名,此外即有中山路一个书店老掌柜,卖了几十年旧书,还知道宋春舫曾经有一楼关于戏剧书籍,如何由聚而散,以及闻一多在山大作文学院长买书旧事,此外即不容易遇到第三个可以谈谈老话的人。可是另外却有一个涵容广大包罗万有十分相熟的旧相识,即面前一碧无际早晚相对的大海。一个从四围是山的小乡城来到三面环海地方的人,初次来到海边所得感受是不可能用文字形容的!我这次也可说正是为要再看看这个大海,和它“温习过去,叙述当前,商量明天”而来的。三十年前约有三年时间它对于我的教育启发实在太多了!
世界上有万千关于描写刻画海上种种壮丽景色传名千载的诗文、绘画和乐章,都各以个人一时所遇所感来加以表现,加以反映,各自得到不同的成就。我看了三年海,印象总括说来实简单之至,海同样是绿而静。但是它对于我一生的影响,好像十分抽象却又极其现实,即或不能说是根本思想,至少是长远感情。它教育我并启发我一种做人素朴不改和童心永在的生存态度,并让我在和它对面时,从长期沉默里有机会能够充分消化融解过去种种书本知识、社会经验,和生命理想,用一种明确素朴文字重新加以组织排比,转移重现到纸上来,成为种种不同完整美丽的形式,不仅保存了一部分个人生命的青春幻想和一生所经所遇千百种平常人爱恶哀乐思想情感的式样,也因之从而影响到异时异地其他一部分青年生活的取舍,形成我个人近三十年和社会发展在某种意义上为特殊密切,在某种意义上又相当疏远的关系。我一生读书消化力最强、工作最勤奋、想象力最丰富、创造力最旺盛,也即是在青岛海边这三年。
当大暑天外来万千游人齐集海滨时,我却欢喜爬山,一个人各处跑去。正当年纪轻腰腿劲健,上下山头总还像行有余力。
上到山顶即坐在岩石残垒间看海。它俨然像是我当时真正的师友。因为好些在大革命前即和我从事学习写作关系密切的朋友,都各以不同情形在革命几年中牺牲了,多正当卅来岁盛年却死得极惨。还有几个热情奔放,才华出众的朋友,不死于社会变革却在另外偶然不巧中死去的。这些朋友要做的事业都还正好开始,即被骤然而来的时代风雨,把他们对于社会向前的理想,和个人不同的才智聪明,卷扫摧残,弄得个无影无踪。我尽管相信,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对于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具有一种传染渗透性能,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舞的。可是照当时实际情形看来,不免令人格外感觉沉重。这些死者除了以不同印象给我给人一种认识,一种鼓舞,生存必须有意义,还有谁知道他们,记忆他们?另外我也邀过好几个搞文学的朋友到青岛来一同爬山看海,却极少提过另外那些死者的死在我生命中引起的沉重意义。同样是从事文学创作,照当时情形,各人的要求和从事这个工作的动力,是来自许多不同方面的。然而随同五四文学革命运动要求,又似乎有一个总的方向和共同目标,即用文学作工具,来动摇旧的腐朽社会基础,促成历史的局部或全体新陈代谢,万壑争流,各以不同速度奔赴到海!
每到秋冬之际,是青岛天气最好的季节,爱热闹会花钱的游客,多早已离开了这里。惠泉浴场一带已再无一个游人。那个皇冠式屋顶的音乐亭,也再听不到白俄餐馆乐队演奏柴可夫斯基舞曲了。日本妇人的木屐和粉脸也绝了踪。……我能单独接近大海时,照例又总是独自在静静的阳光下沿着浴场沙滩走去,到了尽头还不即转身,居多即翻过炮台前去湛山大路那道山埂子,通过现在的八关路疗养区,原来的一片小松林,一直到太平角石咀子附近才停下来。我觉得,惟有到了这里,大海的脉搏节奏才更加和个人心脏节奏起伏相应。当时八关路一带除了那条直通湛山大路,此外就全是一片低矮的马尾松林,本地人平时不常来,外来游客更较少走得这么远。松林间到处有花草丛生,花草间还随时可见到小小黄麻色野兔奔走跳跃,这些小小可爱动物,事实上就是这地区的唯一主人。每逢见到生人时,对于陌生拜访者还不知如何正当对待,只充满一种天真的好奇,偏着个小头痴痴的望着,随即似乎才发现这么过分亲近有些不大妥当,于是又高高兴兴在花草间蹦跳蹦跳跑开了。如果被人一追,照例不久必钻入到处可以发现的陶制引水管中去隐藏起来。它如会说话,一定将顽皮地自言自语:“好,你有本领你也进来吧。从这头赶来我就从那头跑去,赶不着!我不怕!”这就是这些小小可爱动物的家,到了里边以后即已十分安全,如有同伙就相互挤挨着嚼松子吃,不多一会儿,便把受惊的事情全忘了。
单独面对大海,首先是使人明白个体存在的渺小,和生命能有效使用时间的短暂,以及出于个人任何一种骄傲自大的无意义。
由于海给人印象总永远是谦虚而平易的,但是海本身却无为而无不为。其次是回复了些童心幻想,即以我这种拘迂板质中材无学之人而言,仿佛也就聪明朗畅了好些,把“我”从一堆琐琐人事得失爱憎取予束缚中解放开来。对于写作构思布局格外有益。写什么?如何写?试向广和深推扩开去,头绪也像多了好些,照老话说就是“头头是道”。记得十多年前写过一篇小文章,叙述到个人写作所受教育比较深刻部分时,首先即说起一切大小河流对我生命的影响,而最大影响却是海。一个人有一个人生命的遇合,也从而部分或整个影响或决定他较后一时的工作和发展方向。我虽生长于一个万山环绕的小乡城,从小时起,机会凑巧,却有好些时间是在河边或水上船只木筏上度过的。在一条长近千里的沅水上,约五年中我就坐过好几十种船,换了无数码头,在船上过着种种平常城市里人不易设想的生活,上至军阀政客,下至土匪土娼烟贩以至玩猴儿戏的,相熟过许多我自己也万想不到的各种不同职业不同性格的人。特别和弄船的吃水上饭的人长时期在一处建立的友谊,真是一分离奇不经的教育。如把社会当成一本大书,一生工作学习主要部分和水就分不开。水的永远流动而不凝固,即告我万事不宜凝固也无从凝固,生命存在另一意义也就和“动”有密切联系。一切外物的动都有个客观原因存在,生命不可思议即主观能有目的有定向而动。海扩大了我的心胸和视野,刺激我在工作上去作横海扬帆的远梦,和通过劳动作成人世间海市蜃楼的重现。不拘泥于个人在世俗事功上的成败打算和一时物质上的得失计较,引起我充满童心幻念,去接受每个新的一天,并充分使用精力到有意义工作上去。当时所谓意义,自然就是照我能做到的理会到的问题去写作,以及如何使写作和社会发展发生应有的联系。
海另外还对我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鼓舞我去追求千百人劳动和智慧结合,积累下来的无穷无尽的各种文化成果,反映到文学艺术中的一切不同美好结构和造形,让我从其中得到许多力量和知识。海还启发我对于人在不同社会生活中繁复万状的爱恶哀乐情形和彼此关系。这种种看来似虚无飘渺,但转到生活和工作上时,即见出十分现实的意义。特别是能用文字在一定形式中固定下来的,即可望或已经肯定成为另一种现实。另外还有显明支配着我的情感式样或思想方法,反映到后来学习和工作以及对人对事关系上,也是这个大海三年接近的结果。
总之,青岛的海对于我个人的影响是长远而普遍的,比起当时我所读过的其他许多圣经贤传还得益受用。它帮助我消化一切而又通过我个人劳动创造出许多东西。而它支配我感情且更加巨大。有许多日子,我就是这样俨然一事不作面对大海度过,生命却并不白费。海既教育我思索,也教育我行动。海使我生命逐渐成熟,把个人从事的工作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上去。我现在又来到这个一碧无际的大海边了。我依旧乐意这样面对大海,检查过去,分析当前,商量未来。
北京鼓励我到青岛休息休息的熟人来信问我,到了青岛,旧地重游印象怎么样?心脏好了些没有?回信告给朋友,第一句话即青岛依旧绿而静。并且让朋友知道,到了这里不多久,心脏也一定跳得比较正常了,因为大海的节奏通常总是正常的。海无时不在动,由于它接纳百川,涵容广大,内部生命充实,外缘又常受日月吸引,风云变态,必然会动荡不止。然而它给人总的印象,却依旧是绿而静。名分上我是来休息,事实上我是来学习的。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作待作,究竟作些什么对人民更有益?必然将在这里得到许多新的启发,新的认识。
世上多雅人,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轻微妒嫉,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的燃烧,且都安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