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数青年人也只倾心于成名士,偶佳人,理想中的模范人物是白脸长身弱不禁风《西厢记》中的张君瑞,《今古奇观》中的唐伯虎。少数人却以为那不成,青年人想自救必先自觉,因此有“新学”,也就有“革命”伴着种种改革与一切牺牲,产生了一个民国。
过了将近十年,军阀与军阀混战,官僚与政客胡闹,多数老年人全视为命运注定,消极的只知念佛吃斋,积极的就参加胡闹。多数青年人呢,无书可读,无事可作,便只是唉声叹气过日子,少数人却又以为那不成,还得想办法,因此有“新青年”运动,接着来了“五四”,那个文学革命运动,思想解放运动,相继而起,且推动了中国革命,终于北伐成功,重造一个崭新的中国。
现在去“新学”运动已有了三十多年,去“新青年”运动已有了十六年,国家的情形如此如此,多数人也如此如此,少数有知识的青年人,觉得不能如此如此,且以为将来自然会有个不同当前的如此如此。于是青年运动,又抬了头。
欧洲人常说中华民族是个富于“迷信”的民族,真个如此,倒值得吾人乐观,因为旧的迷信若能使一个民族堕落,新的迷信也就可以使一个民族振兴。中国太需要“迷信”了,太需要一种新的迷信了。当前的青年运动,我们不妨把它看作一种“新的迷信”建设运动,一种求民族和个人的健康的运动。它目前也许没有什么好处,甚至于在某时某地反可以增加一点纠纷,引起一点麻烦。
但我们应当明白它本身却实在无什么“罪过”。若把它当成罪过,一味加以摧残,这是另外一种因袭迷信作祟。若不把它当成罪过,好好的运用它,便成为一种国家新生的原动力。
§§§第4节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
(中国青年是能够重造中国的。)
子厚先生:
得见来信,十分感谢。沅州是我十年前住过的地方,街道和房屋,桥和塔,树和水,给我印象都很好。尤其是几个前辈先生,一分温厚的友谊,值得回忆。我有很多日子,携带小篾篮,篮中放个长方形的木戳记,大清早就各处走去,我那时的职务是查验城里城外屠户当天宰杀的猪羊数目。我很满意这份职务。因为它使我注意社会一部门生活,认识得相当透彻,(现在若轮派到我时,一定还依然很高兴的去服务。)每到黄昏左右,我按时到监狱署狱中去收封,查点寄押在牢的无辜乡下人。土匪来围城时,便随同团总龙胖老爷半夜里到各处去查街。大饥荒年程,还亲眼见过万千逃难来城的穷人,随处倒毙在大街小巷间!……这就是我所受的教育。很好的一种教育!若照你所说,目前我是有了成就的,这点点成就,与我在沅州的生活,实在不可分开。我很希望你有机会再来沅州看看。
本文曾以“怎样从抗战中训练自己——给沅州一个失学青年”为题,发表于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三日《抗战日报》,署名沈从文。选入本书时,题目为编者所取。
因战事延长,扩大,沅州地方近来似乎热闹重要起来了。地方上有心人一面感于国难严重,一面感到地方蔽塞,自然都想从好处作点事。对于推行兵役,增加抗敌力量问题,皆抱有同一感想,认为后方民气,还待发扬,兵役制度无疵,办法则有待改良。对有些事情,常不满意,想多作点事,又感觉棘手。其中比较认识深刻的,自以为这是教育不良的结果,比较看法操切的,自以为这是社会组织不健全的结果。其用意求好相同,看法或不尽相同。
看法不同,内容或因之产生意见和党派,一地方如此,全国何尝不是如此?政治有如此现象,文学运动何尝不有如此现象?虽不能影响到统一,至少在抗敌上就不能将全民力量全都发出。这事从坏处看,很容易令人悲观,从好处看,却值得乐观。国家的将来,是要交给青年人来支持的,青年人只要肯作事,作事时又能吃苦,耐劳,负责,永不灰心,国家和个人,都有个好前途可望。人事上有坏处,只要我们明白,想要他好,总可以设计弄好。我试举个小小例子。我最近和一个朋友到沅陵县参观过一所女乡师附设的幼稚园,听办事人说,每月经费只二十七元几角,还常常有欠薪。以这么一笔费子,他们却能把学校办得很有条理,招收百来个小朋友读书。学校因为太穷,开学时无法用工人粉刷墙壁,一个图画教员,就亲自动手去作壁上装饰画。有学兵想借他们一部分校舍住,他们就搬出桌子在天井中上课。参观过后实在令人感动。这现象就证明中国大有希望,纵战败也不会屈服,纵再穷苦也还能进行拟定的种种计划,纵社会十分黑暗,也会慢慢转入光明。这光明种子,若说驻防沅陵的一二八师抗敌负伤归来的将士,伤未痊愈即再赴前线的情形说来,益发增加吾人信仰。
所以我觉得目前的我们,按原则说不宜悲观,照事实看还必需乐观。我们应当相信,中国青年是能够重造中国的。我们若诚心想把国家弄好,敌人任何猛烈炮火,都压制不住这点民族前进的意志。若我们单看坏处,一味悲观,且以为国家业已如此如此,毫无办法,自己就那么拖拖混混的活下去。作事时则虚张声势,有利益则拼命争夺,每人都挂上十来个名义,究其实一事不干,那就像锅中煮粥,同归糜烂罢了。青年失学的多,这我知道,如今正值政府将教育与战事,学与军,合而为一的时节,失学的若不能再像先前那么读书,我以为应当考入各种军事学校去准备杀敌。如体力性能不适宜入军校,且应当自己教育自己,不拘在什么团体服务,都得要一股热忱,把自己训练得强悍、结实、沉着,而勇于求知服务,更紧要的是忍受打击,不失望,不因之转而堕落。
社会要进步,一切进步都包含在这种努力条件中!
专此复颂大安。
二月十五日
§§§第5节给一个大学生
(征服自己一切弱点,正是一个人伟大的起始。)
××同学:
从乡下回城,见你来信,信中提及同命运奋斗挣扎情形,我很明白。因为我认识许多这种想用赤手空拳来同这个社会作战的朋友。廿年来许多人在沉默中倒下了,腐了,烂了,可是新的理想将依然在年青的心中发酵。我相信你是能够成就所要成就的那个事业的。你由学生变成公务员,转入警校,军校,到现在又转入联大文学院,你的勇敢的盼望,就证明你能从艰难奋斗中创造你自己。我是个过来人,总觉得生存是每个人的权利,好好生存又近于人的义务,因此有许多日子寄身于各个小小机关中,半军半匪队伍中,不管生活如何艰难,做人向上的气概照例不失去。
有一时吃的住的毫无办法,每到他人吃饭时,就闯去凑数,晚上睡到烧火处或军械处成捆军服上面,还常被人逐骂。可是虽然如此,我白天还依然精神很好,兴致很好,做一切事都充满生气。
一个人真要好好活下去,总是有办法的,一个人出路并不困难,(重庆国民图书出版社,1943年),为“续废邮存底”总题下的第一篇。
可怕的倒是生活压力一去,有了小小出路以后的堕落。你如今既考上了大学,希望为了作人的气概,也能好好地忍受这四年的生活压迫和人事训练。我极羡慕尊敬以个人能力用大学来教育自己的年青朋友。因为各人长处不一致,大学课系多由学有专长的人主持,年青人在学校求进步容易有进步。且知识发展平均,对少数特殊天才言,也许近于损失,为国家进步言,实在很有意义。
盼你能明白国家的需要,和生命的庄严,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气馁,不灰心。“建国”和“做人”两个名词,原本就包含一种长时期的挣扎与苦战,承认这个事实的朋友多,各在不同情形中努力,到某一时,且会联合起来,用一个更勇敢更庄严方式去接近社会,处理事实,解决问题的。……多看点好书,莫把有限的精力耗费到对人疑忌或小小争持方面去。莫以为生活穷是最可怕事情,莫以为一切成就都靠“天才”,苦干并无意义。这世界一切形成多决定于人的“意志”,并非“偶然”,亦无“侥幸”可言,对自己尽管苛刻,征服自己一切弱点,正是一个人伟大的起始。
二十九,二月三日昆明
§§§第6节美与爱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
宇宙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蜉蝣蝼蚁,一切分裂与分解,一切繁殖与死亡,一切活动与变易,俨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计划向一个目的进行。然而这种目的却尚在活人思索观念边际以外,难于说明。人心复杂,似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精子游离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似相异,实相同,同源于“爱”。
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点光与色,形与线,即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人类的智慧亦即由其影响而来,然而典雅词令和华美仪表,与之相比都见得黯然无光,如细碎星点在朗月照耀下一样情形。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能低首表示虔敬。
正若因此一来,虽不会接近上帝,至少已经接近上帝造物。
这种美或由于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亦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
或即造物,最直接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于天空刹那而逝,从此烛示一种无可形容的美丽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毛发在此一闪即逝更缥缈的印象中,并印象温习中,都无不可见出造物者之手艺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去捕捉住此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永生不灭。屈原,曹植,李煜,曹雪芹,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篇章,保留得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古今如一,即被美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惟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消蚀,已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逐渐都变成庸俗呆笨,了无趣味。这些人对于一切美物,美事,美行为,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毫无反应。于宗教虽若具有虔信,亦无助于宗教的发展;于金钱虽若具有热情,实不知金钱真正意义。
这种人既填满地面各处,必然即堕落了宗教的神圣性庄严性,凝滞了金钱的活动变化性。这种人大都富于常识,会打小算盘,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蚤,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生活安适,即已满足。活到末了,倒下完事。这些人所需要的既只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等特殊理解,故亦从不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义。因此若有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美特具敏感,即自然将被这个多数人目为“痴汉”。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疯狂,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不可加诸其身。对此消极的称为“沾染不得”,积极的为“与众弃之”。然一切文学美术以及多数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却常常惟这种痴汉有分与多数无涉,则显而易见。
世界上缝衣匠,理发匠,作高跟皮鞋的,制造胭脂水粉的,共同把女人的灵魂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亦恰恰如宗教,金钱,到近代再加上个“政治倾向”,将多数男子灵魂压扁扭曲所形成的变态一样。两者且有一共同点,即由于本性日渐消失,“护短”情感因之亦与日俱增。和尚,道士,会员,社员,……人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得十分庄严,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却从不曾仔细思索过这些名词的本来意义。许多“场面上”人物,只不过如花园中盆景,被所谓思想观念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不表现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抽象和人的愚心。然而近代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大多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予说明与界限。这也就正是一般名为“思想家”的人物,日渐变成政治八股交际公文注疏家的原因!
更无怪乎许多“事实”,“纲要”,“设计”,“报告”,都找不出一点依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立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美术,背后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换言之,即“神的解体”!
神既经解体,因此世上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阉宦情绪,多无根传说。
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燃烧,且结束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本来是懒惰麻木,却号称“老成持重”,本来是怯懦小气,却被赞为“有分寸不苟且”。他的架子虽大,灵魂却异常小。他目前的地位虽高,却用过去的卑屈佞谀奠基而成。这也就是社会中还有圆光、算命、求神、许愿种种老玩意儿存在的理由。因为这些人若无从在贿赂阿谀交换中支持他的地位,发展他的事业,即必然要将生命交给不可知的运与数的。
然而人是能够重新知道“神”的,且能用这个抽象的神,阻止退化现象的扩大,给新的生命一种刺激启迪的。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的宗教,来煽起更年青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五月又来了,一堆纪念日子中,使我们想起用“美育代宗教”学说的提倡者蔡孑民老先生对于国家重造的贡献。蔡老先生虽在战争中寂寞死去了数年,主张的健康性,却至今犹未消失。这种主张如何来发扬光大,应当是我们的事情!
§§§第7节找出路
(有了“生活”出路以后,一部分也许能学会反省,或生活暇裕时得到机会反省。到那时,他自会打量到生命的出路。)
战事初起一二年后,许多人为了个人出路都感到惶恐,倒也近于人类求生存的本能,相当庄严,并非儿戏。这种恐怖最近于神经过敏的例子,无过于我相熟的一个年青朋友事情。这人经我介绍到上海一个最有名的机关供职,服务还不上半个月,战事一发生,别的问题不担心,却忧虑他个人住在五百万人口的上海,无米可买,吃饭发生困难。因此抛下工作,早早的就跑到一个出米省份去了。(吃了将近六年的大米饭,照理说,他应当胖多了。)至于最普遍常见的例子,自应数神经衰弱的读书人跑银行。一般人所知道的,只是大学生为出路计争入经济系,准备站柜台,使得国家内办大学教育的人,不免有点丧气。即主持法商学院的,在学生注册选课时,虽相当兴奋,也许依然会对他们皱皱眉,想要问问:“你们是来做那样的?”真的询问时,有些人将冲口而答:
“我们是来找出路的!”正因为大学习惯,虽侧重在为社会培养应用人材,不尽是每个人都可望成为研究家。可是让学校成为下本文曾以“找出路——新烛虚二”为题发表于一九四三年七月七日《民族文学》级职员训练班,负责人心中也不无痛苦。其实这个现象是不能怪学生的,学生的老师,敏感而长于求生存知去就的即大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