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已活过了八十岁,同时代的熟人,只剩下很少几位了。从名分上说,我已经很像个“知识分子”。就事实上说,可还算不得正统派认可的“知识分子”。因为进入大城市前后虽已整整六十年,这六十年的社会变化,知识分子得到的苦难,我也总有机会,不多不少摊派到个人头上一份。工作上的痛苦挣扎,更可说是经过令人难于设想的一个过来人。就我性格的必然,应付任何困难,一贯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丧气,也不呻吟哀叹,只是因此,真像奇迹一般,还是依然活下来了。体质上虽然相当脆弱,性情上却随和中见板质,近于“顽固不化”的无从驯服的斑马。
年龄老朽已到随时可以报废情形,心情上却还始终保留一种婴儿状态。对人从不设防,无心机。且永远无望从生活经验教育中,取得一点保护本身不受欺骗的教训,提高一点做个现代人不能不具备的警惕或觉悟。政治水平之低,更是人所共睹,毋容自讳。
不拘什么政治学习,凡是文件中缺少固定含义的抽象名辞,理解上总显得十分低能,得不出肯定印象,作不出正确的说明。卅年学习,认真说来,前后只像认识十一个字,即“实践”,“为人民服务”,和“古为今用”,影响到我工作,十分具体。
前面七个字和我新的业务关系密切,压缩下来,只是一句老话,“学以致用”。由于过去看杂书多,机会好,学习兴趣又特别广泛,同时记忆力也还得用,因此在博物馆沉沉默默学了三十年,历史文物中若干部门,在过去当前研究中始终近于一种空白点的事事物物,我都有机会十万八万的过眼经手,弄明白它的时代特征,和在发展中相互影响的联系。特别是坛坛罐罐花花朵朵,为正统专家学人始终不屑过问的,我却完全像个旧北京收拾破衣烂衫的老乞婆,看得十分认真,学下去。且尽个人能力所及,加以收集。到手以后,还照老子所说,用个“为而不有”的态度,送到我较熟习的公共机关里去,供大家应用。职业病到一定程度下日益严重,是必然结果。个人当时收入虽有限,始终还学不会花钱到吃喝服用上去。总是每月把个人收入四分之一,去买那些“非文物”的破烂。甚至于还经常向熟人借点钱,来做这种“蠢事”。
因此受的惩罚也使人够受的。但是这些出于无知的惩罚,只使我回想到顽童时代,在私塾中被前后几个老秀才按着我,在孔夫子牌位前,狠狠的用厚楠竹块痛打我时的情形,有同一的感受。稍后数年,在军队中见那些杀戮,也有个基本相同的看法,即权力的滥用,只反映出极端的愚蠢,不会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
使我记忆较深刻且觉得十分有趣的,是五×年正当文物局在北都举行一次全国博物馆工作会议时,或许全国各大博物馆文物局的负责人和专家,都出了席。我所属的工作单位,有几位聪明过人的同事,却精心着意在午门两廊,举行了个“内部浪费展览会”,当时看来倒像是很有必要的一种措施。事先没有让我参加展出筹备工作,直到有大批外省同事来参观时,我才知道这件事。因为用意在使我这文物外行丢脸,却料想不到反而使我格外开心。我还记得第一柜陈列的,是我从苏州花三十元买来明代白绵纸手抄两大函有关兵事学的著作,内中有一部分是图像,画的是些奇奇怪怪的云彩。为馆中把这书买来的原因,是前不多久北京图书馆刊正把一部从英国照回来的敦煌写本《望云气说》卷子加以刊载,并且我恰好还记得《史记》上载有卫青、霍去病出征西北,有派王朔随军远征“主望云气”记载。当时出兵西北,征伐连年,对于西北荒漠云气变化,显然对于战事是有个十分现实的意义。汉代记载情形虽不多,《汉书·艺文志》中,却有个“黄帝望云气说”,凡是托名黄帝的著述,产生时间至晚也在春秋战国时已出现。这个敦煌唐代望云气卷子的重要性,却十分显明。
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明代抄本,至少可以作为校勘,得到许多有用知识,却被当成“乱收迷信书籍当成文物”过失看待。可证明我那位业务领导如何无知。我亲自陪着好几个外省同行看下去,他们看后也只笑笑,无一个人说长道短,更无一人提出不同意见。于是我又陪他们看第二柜“废品”,陈列的是一整匹暗花绫子,机头上还织得有“河间府织造”几个方方整整宋体字。花绫是一尺三左右的窄筘织成的,折合汉尺恰是二尺宽度。大串枝的花纹,和传世宋代范淳仁诰敕相近。收入计价四元整。亏得主持这个废品展览的同事,想得真周到,还不忘把原价写在一个卡片上。大家看过后,也只笑笑。
我的上司因为我在旁边不声不响,也奉陪笑笑。我当然更特别高兴同样笑笑。彼此笑的原因可大不相同。我作了三十年小说,想用文字来描写,却感到无法着手。当时馆中同事,还有十二个学有专长的史学教授,看来也就无一个人由此及彼,联想到河间府在汉代,就是河北一个著名丝绸生产区。南北朝以来,还始终有大生产,唐代还设有织绫局,宋、元、明、清都未停止生产过。
这个值四元的整匹花绫,当成“废品”展出,说明个什么问题?
结果究竟丢谁的脸?快三十年了,至今恐还有人自以为曾作过一件绝顶聪明,而且取得胜利成功伟大创举。本意或在使我感到羞愤因而离开。完全出于他们意外,就是我竟毫不觉得难受。并且有的是各种转业机会,却都不加考虑放弃了。竟坚决留下来,和这些人一同共事卅年。我因此也就学懂了丝绸问题,更重要还是明白了一些人在新社会能吃得开,首先是对于“世故哲学”的善于运用。这一行虽始终是个齐人滥竽的安乐窝,但一个真正有心人,可以学习的事事物物,也还够多,也可说是个永远不会毕业的学校。以文学实践而言,一个典型新式官僚,如何混来混去,依附权势,逐渐向上爬,终于“禄位高升”的过程,就很值得仔仔细细作十年八年调查研究,好好写出来。虽属个别现象,同时也能反映整个机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