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不出刘东方所料,真的用了整整一小时,李木槌和赵秀兰才终于下到了飞虎潭。
飞虎潭所处的位置似乎已接近谷底。这是一个接近圆形的大水池,直径大约八十米。一条宽约十米的瀑布,从水潭高处的光滑的石崖上飞泻而下注入潭中,轰轰的水声响彻山谷,相隔数十米,就能真切的感受到一股股迷蒙的水汽在空中飞扬飘动,水花不时会飞溅到脸上,一份清凉沁人心脾。
除了水流的声音,就是喧嚣的人声。水池里有三只长两米、宽一米的竹筏,竹筏上摆着一只小凳。小凳上坐着三个游客,手里撑着长长的船篙,在潭水里自得其乐地划来划去。潭边还泊着两只竹筏,一个卷着裤腿的干瘦的汉子坐在岸边,身旁立着一只手写的红色木牌:竹筏一人,每二十分钟十元。
多数游客围着潭水或坐或蹲或站着,仰起脸欣赏高差近百米的瀑布,和瀑布后面石崖上天然形成的老虎图案。那只老虎处于崖壁的一大块凹面,略呈黑色,头部硕大,身形粗壮,尾巴稍显短小,微抬一只粗壮的前爪,后腿的形状相对比较模糊。
“你还别说,是挺像的啊。”赵秀兰站在水潭边的石头上,手搭着凉棚,眯着眼睛仔细观看,嘴里发出赞叹。“是不是啊,老李?”
“我看不怎么像,”李木槌瘪着嘴,失望地摇了摇头,“哪有尾巴那么短的老虎?我看像只猫还差不多。不对,猫尾巴也比它长。对了,像动物园里的猞猁。”
文小鹿坐在两人身后的一块大石头上,两手抱住一条腿,另一条腿靠着石头垂下来,姿态优美动人。她甩了甩长发,咯咯地笑了,声音像山泉似的清澈透明。
“李叔叔,您还挺较真的。”
赵秀兰回头冲文小鹿和蔼地笑笑,瞪了李木槌一眼,嘟哝道:“就是,谁跟你似的,看上去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那么认真干什么?猞猁怎么了?那也属于大型猫科动物,跟老虎差不多嘛。”
李木槌眼睛盯着绿幽幽的潭水,嘴里说:“扯淡!猞猁能跟老虎比吗?我插队的山洼洼村,就在青江大桥附近,那里有块悬崖,那上面的图案才真像一只大老虎呢,比这个像多了。”一边说着,李木槌一边费劲地弯下腰,卷起了裤腿。
“你干什么?”赵秀兰伸手抓住他的一条胳膊。
“嘿嘿,我呀,准备跳到这大水池里游个泳。”李木槌笑着甩开赵秀兰的手,脱掉鞋子拎在一只手里,踩着潭边南端的鹅卵石,朝靠近瀑布的水潭深处走去。
“哎呀,李叔叔,你真去游啊?这水可是深不见底啊。”文小鹿着急地喊道,作势要从石头上跳下来。
赵秀兰笑吟吟地摆摆手:“没事的,丫头。不用理他,他顶多去水池边洗洗他的臭脚丫子。”
李木槌脚步趔趄地来到了水边,找了一块高度适中的石头坐下。他把鞋子放在一旁,费劲地抬起脚,把袜子从脚上拽了下来,还伸到鼻子边上闻了闻,味道好极了。
他搬起一只脚,五根有些扭曲变形的脚趾头,刚要试着往水里搅一搅,自己脑袋上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当心点啊,李师傅,这水那是相当的凉啊。”
李木槌略显惊愕地抬起胖脑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左边的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的斜面上,坐着抽着小烟的刘东方。
“我可是试过了,到这会儿,这脚趾头还有点抽筋呢。”刘东方也高高地卷着裤腿,踮着脚后跟,十根脚趾头与石面呈直角前后左右地扭动着。
李木槌犹豫了两秒钟,恶狠狠地说:“那也得洗,这一路走下来,鞋子里都快和泥了。”说着,李木槌绷紧嘴巴,把两只脚郑重其事而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水里。他冲刘东方呲了呲牙:“一点不错,确实是够凉的。”
“山水山水,这山里要是缺少了水,山就失去了灵性,水给山的刚猛气质带来了一份柔软,使大山变的不那么枯燥乏味,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刘东方望着石崖上白练如挂的瀑布,又发起了感慨。
“类似的话,你李师傅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李木槌从口袋里摸出中南海,取出一支抛了上去,“什么山水交融,那才叫做和谐,嘿嘿。”
“是吗?你是说我有卖弄之嫌喽?还是觉得我这人谈吐无趣,颠来倒去竟说一些车轱辘话?”刘东方用抽剩下的烟蒂,把李木槌扔给他的烟点燃,将烟蒂丢进水里,半笑不笑地看着李木槌。
“哪里哪里,精彩的话不怕重复嘛,即便开始不精彩,重复的多了,说不定就变得精彩了呢。”
“你这话,我怎么也觉得这么耳熟呢,好像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刘东方望着李木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扬起脸对着迎面陡峭的山崖若有所思。
“我怎么没看见你的那几个伙计呢?是不是走散了?”李木槌闭着眼睛,两只脚在水里使劲地相互搓洗着。
没听到刘东方回话。李木槌不悦地睁开眼睛。
刘东方嘴里叼着烟,微微眯缝着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的山崖,表情严肃。李木槌顺着他的视线向对面望去。
对面高耸的崖壁上有一眼小小的石洞,目测与飞虎潭的高差约有四五十米。石洞外伸出一块平台,平台外沿装有看上去大约有一米多高的木制围栏,围栏后有一个面目模糊的修长的白色身影。白色身影的旁边是个身形健硕的穿着深蓝色T恤衫的男人的身影。两个人挨得很近,像是在那里凭栏眺望。
“那是谁啊?怎么上去的?”李木槌把脚提出水面,用力地甩了甩。
刘东方还是没说话,眯缝着眼睛,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腮帮子一鼓一缩,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说不出的紧张。他把大半截烟蒂再次扔进水里,动作迅速地穿上了鞋,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翻找出一个号码,按下了拨号键,眼睛仍紧紧盯住对面山崖上那眼黑乎乎的洞口。
显然,山谷太深,手机没有信号。刘东方收起了电话,小心地直起身,站在巨石较为平坦的一小块地方,像是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朝对面的山洞两臂抡圆地挥舞起来。对面高处洞口的那两个身影毫无反应,依然在那里一边观望,一边说着什么。蓝色的身影似乎还在白色身影的背后来回地走动着。
刘东方从石头上连滑带蹦地窜下来,看都没看李木槌一眼,沿着潭水边的鹅卵石快速而步履踉跄地奔走,并不时抬起头神情紧张地望着对面的山崖。路上正巧碰到那位带着望远镜的老者,刘东方急忙向他借去了望远镜。他举起望远镜,又对着对面的山崖仔细地观望了几秒,脸上的表情沉重的像脖子上坠着一颗铅球。他把望远镜还给老者,朝文小鹿所处的位置奔过来。
文小鹿正和来自云阳的小导游笑语盈盈地交谈着。
“有事吗?刘先生。”她把亲切迷人的笑脸转向刘东方。
刘东方仰起脸,指着对面的山崖:“用你的小喇叭,把山洞上的人叫下来。快点。”
文小鹿对刘东方略显生硬的态度有些不悦。她皱了皱眉头,转过脸来,抿了抿额前的刘海,向山崖望去。
“怎么了?那地方也是这里的一个景点啊,叫仙人洞。”文小鹿不以为然,笑着说:“不过到那里的路挺不好走的,他们居然自己找到了。”
“我看那儿挺危险的,你快叫他们下来!”刘东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山洞,嘴巴绷得紧紧的。
文小鹿不高兴地瞟了刘东方一眼,嘴巴翘一翘,抓起了扩音器:“喂!在仙人洞参观的朋友,高处危险,为了您的安全,请不要在洞边长时间地停留,不要把身体探出围栏!”
山洞口的两个身影似乎没有听见,白色的身影此刻面朝着山洞,背倚着围栏,动作舒展地扬起了双臂。
刘东方从文小鹿手中抢过了扩音器,往台阶上了两步,咳嗽了一声,用他那浑厚的男中音口齿清晰地喊道:“陈晓光!陈晓光!”潭水周围的游客都把目光转向了刘东方,又随着刘东方的目光再次投向山崖上的石洞。
蓝色身影终于循着声音把头扭了过来,白色身影也在往下看。
“昭仓跳下去了,堂塔也跳下去了,现在该轮到你了。你还等什么?你倒是往下跳啊!怎么,你的腿在发抖吗?要不要我帮你下决心呐?跳啊!”
蓝色身影无疑是陈晓光。他好像愣了一下,用力地提了提裤腰带,朝下方的人群貌似潇洒地摆了摆手,又伸出两根指头,朝刘东方狠狠地戳了戳,大声地说了句什么,走进了山洞。白色身影像是凝固似的,一动不动地又站在那里向下望了数秒钟,随后消失在洞口。
刘东方把扩音器还给文小鹿,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慢慢走到一边,掏出大中华悠然地抽了起来。
约二十分钟后,李飞雨抱着胳膊,面色阴沉地从潭水北侧一群乱石后的台阶走了下来,看见赵秀兰,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神情落寞地坐在了潭边的一块石头上。又过了十分钟,聂索菲与何崴崴表情轻松地说着话,一前一后地走下来,身后不远跟着张淼。
最后一个下来的是陈晓光。他表情愤愤地走到刘东方身边,在他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你有病是不是?咋呼个鸟啊!你不想玩,还嫉妒别人玩儿的高兴咋的。”
刘东方上下打量着陈晓光,眼神飘忽而又锋利:“是啊,也不知道是谁病的不轻。看来打今天起,我还真得对你老兄刮目相看呢。”
陈晓光回敬给他冰冷而凶狠的眼神,喉咙里发出一阵难听的怪声,然后夸张地裂开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回返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为了避免枯燥单调,游客们在导游文小鹿的带领下,选择了另一条山间石径向山上迂回攀登。走了一段,道路在山崖上又出现了一个岔口。向左,贴着陡峻的悬崖,出现了一条狭窄的栈道,栈道口的石壁上挂着一面牌子,上面写着:向前800米,上行索道。
“索菲姐,从这儿走是索道哎,咱们走这儿吧。”何崴崴弓下身子扶着两条长腿,一头长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再往上爬,我可真快爬不动了。”
聂索菲咕哝道:“就你这小体格,真是缺乏锻炼。”她双手掐腰脚步稳健轻盈地走上来,姿态优美地用手背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左右看了看,“也行,说实话我也有点累了。”
她向文小鹿投去征询的目光:“我们走这里可以吗?这条路是不是要省点力气?”
文小鹿眼神专注地看着她,轻轻点点下颌:“索道当然省力气了,而且跨马山索道的高差达到了四百米,很惊险、很刺激,坐在上面看风景也是很壮观的。不过,你们要快点啊,索道好像到六点就停了。”
何崴崴满不在乎地一笑:“一个小时还走不了八百米?走啦,索菲姐。”
何崴崴第一个快步走上了栈道,聂索菲回头瞅了瞅,迅速跟上。第三个是张淼,依旧低着头,面孔阴柔而忧郁。
“走吧,别跟大部队拉下了。领导走到哪儿,咱就跟到哪儿吧。”陈晓光锁着眉头看看身边的李飞雨。
“去跟呐,跟呐,”李飞雨的脸上像是布满了酸雨,“跟紧点,可别让那只长腿鸟飞喽。”
“行了,你们这些人怎么那么难伺候?我算是服了。”陈晓光一脸沮丧和无奈地抓了抓头皮,伸出大手一把拽住了李飞雨的肩膀,迈开大步像山崖边的栈道走去。
“还有谁愿意乘坐索道的,请赶快从这里出发。”文小鹿对众游客说。游客们观望着、犹豫着,还是走上了另一条指定的路线。
刘东方眯起眼睛盯着那条窄窄的栈道,拍拍李木槌的肩膀:“李师傅,一起坐索道吧?你这两条腿不想省点力气吗?”
“算了,坐一回索道至少得五六十块吧?你李师傅我还是锻炼锻炼吧。”李木槌摆摆手说:“你们好像少一个人哪?我怎么没见那个大学生呢?”
“那我就告辞了,一会儿山顶上见吧。”刘东方答非所问。他把扔在地上的烟蒂踩灭,自言自语地说:“我倒要看看,这条路到底有什么名堂。”
赵秀兰望着刘东方快速消失的背影,看看李木槌,伸手整了整他的衬衣领子,有点疲惫地叹叹气说:“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