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早晨六点二十分,天还没有亮干净,天空灰蒙蒙一片,云层很厚。一辆黑蓝色的越野吉普以很快的速度,驶进了跨马山宾馆湿漉漉的停车场,猛然一个刹车,稳稳地停在了两台挂着红色警灯的警车旁边。
车上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走在前面的男士,中等个头,穿着深灰色的直领夹克,手里捏着一只黑色的皮包。他看上去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略瘦,但身板挺直的有些过分。短短的、松软的头发向后梳,脑门宽阔。眼睛不大,但目光坚定深邃。
跟在后面的女性,二十四五岁,个头几乎与走在前面的男士一样高,一身咖啡色休闲装,身材匀称健美,两腿修长笔直。一头乌亮的头发刚刚及肩,随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左右前后节奏轻快地摆动着。漂亮的瓜子脸,宽宽的额头,尖尖的下巴,一双睫毛很长很密的大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精致的鼻子下的一对厚薄适中的红润的嘴唇。第一眼印象,这是一个漂亮大方而利落清爽的女孩。
走在最后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身高约有一米八五,身材健硕。头发是精干的短碎,浓眉大眼,鼻直口阔,眼神精明而凌厉。
宾馆前厅外的台阶上站了不少的人,一个个表情惊恐而阴郁。王经理似乎比几小时前更瘦了,面色也难看的吓人。他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呆滞,佝偻着后背,脚步踉跄地迎了上去,嘴角僵硬地歪了歪,那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好,我是这儿的经理,我叫王满仓,这儿的人喜欢叫我老鸭。这一路不好走吧?黑灯瞎火的。”
穿深灰色夹克的男士,把右手握着的包挪到了左手,伸出手同他握了握:“市局重案队萧越。是挺不好走,驾驶技术不好非掉沟里不可。”他介绍了一下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这是我的两位同事,周灿,彭垣。请带我们去案发现场。”
“好好好,快请!”王满仓连忙挥着手示意门口的人让开,领着三名警官走进宾馆。一边往现场走着,王满仓一边哭丧着脸叹气说:“萧队长,你说这算什么事吗?一下子死了两个。这个大崔,你要是坚持在医院里呆着该多好,那么认真、那么热情干什么?怎么就那么经不起又哄又劝呢?来跨马山干什么呀?真还不如昨天上午出车祸死了呢,死在我这儿算什么事儿吗?……”
女警官周灿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目光严厉地看着王满仓:“你这说的算什么话?”
王满仓垂下了头,但还在一个劲儿地叹气。
四个人从主楼北端西侧的楼梯上楼。二楼的走廊里依然站了很多游客和工作人员,他们或是趴在窗台上,仰起脸,眼神好奇而迷惘地往三楼南面的走廊张望,或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间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
“是你给这个什么大崔安排的房间?”萧越不紧不慢地问。
“是啊,专门给他安排的豪华套房。毕竟也算是位名人,当然要给点贵宾待遇了。”
“大崔?”周灿长长的睫毛闪了闪,“这是艺名或者绰号吧?他本名叫什么?”
“好像是叫崔志军,是个北漂的摇滚歌手,老家是咱们省云阳的。”
萧越扶着楼梯扶手站住,回过头打量一下王满仓:“我闻着你身上酒味很大,昨天晚上喝了多少?跟谁喝的?”
王满仓似乎浑身哆嗦了一下,接着又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表情痛苦地摇摇头,用手在干瘪的脸上抹了一把:“是喝了不少。跟大崔,陈胖子……”
“陈胖子是谁?”萧越打断他,问道。
“他叫陈有武,是咱们市银海娱乐城的二老板,大崔就是他请来的。还有景区管委会的两个头头。大崔唱了整整俩小时,唱完都11点多了,总得犒劳犒劳人家吧。”
“喝了多少?多长时间?”
“五个人喝了六瓶吧,可能喝了有一个多小时。喝到最后我什么也不知道了,谁把我扔到床上的,我到现在还想不起来呢。”
“这么说,大崔怎么回的房间,几点回的房间,你都是不知道的?”
王满仓很快地点头:“没错,是这样的。不过,这些陈胖子应该都知道,你们还可以问问楼层服务员。”
“那另一个被害者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昨天中午和这个女的打过一次照面,三十岁出头,给我的印象就是长的很漂亮,个子至少有一米七五,”他说着,偷眼看了看周灿,“属于那种看见一眼,马上想看第二眼的。真是可惜,红颜薄命啊。听导游说,这女的还是省城一家私企的老板,挺趁钱的。”
“嗯。”萧越沉吟了两秒,说:“好吧,就先谈到这儿吧,我们要先看看现场。需要的话,我们随时还要叨扰。周灿,记一下王经理的手机号。”
王满仓快速地说出了自己的手机号,在周灿的要求下又语调缓慢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点头哈腰地对萧越说:“我的办公室在一楼,118房间。随时听候萧队长召唤。”
王满仓转身准备下楼。周灿想了想,叫住他:“等等。”
“周警官,您还有什么吩咐?”王满仓的笑容此刻已经松弛了许多。
“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别这么客套。”周灿不高兴地盯了他一眼,说:“你们是不是没有在走廊里安装监控设备?”
“这个,”王满仓笑容尴尬,手指头抓了抓头皮:“周警官真是火眼金睛。你知道,我们这个宾馆连三星级都不是,财力有限,加上这几年景区里旅店宾馆竞争激烈,生意也不是很景气,所以也就一直没……”
“没把这当回事,是吧?”周灿苦笑着,抬头看了看萧越,无奈地对王满仓说,“好了,你先回去吧。”
彭垣望着王满仓的背影,转过脸冲周灿眨眨眼睛:“可以啊,小灿灿,越来越老练了啊。”他又瞅瞅萧越,“真是跟着谁像谁。”
“那是自然。”周灿得意地甩了甩头发,“谁跟你似的,老不长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你还来劲了不是?”彭垣眼睛瞪起来,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说你胖你就喘上了。”
萧越从口袋里取出手套戴上,回头扫了两个年轻人一眼:“好了,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耍什么贫嘴?”
三楼靠南的走廊,由东至西都被警戒线圈住。各有一名穿警服的警察把住两头。一个大概是因为谢顶而把脑袋几乎剃成光头的大个子,从靠西的388房间里走出来,拉开走廊的窗户,嗓门很大地朝天井式大厅发出一声咳嗽。
“什么情况?”萧越从警戒线底下钻了进去。
光头大汉皱起眉头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自己不会看?”他伸出两根指头比划着,“快来根烟抽,半夜三更地跑过来,烟也忘带了,憋得够呛。”
萧越看着他亲切地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扔给他。
“有个新情况,”光头大汉从烟盒里抽出一棵烟,在鼻子底下摩挲着,“据388房间死者的同事反映,他们单位一个叫做刘东方的,一夜未归,不知去向。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
“是吗?”萧越表情严肃起来,有点愣愣地盯着光头大汉的大鼻子头,“这可有点棘手了。跨马山这么大,夜半三更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儿去?”
“哼哼。”光头大汉把烟点着,往窗外喷了一口,“是啊,据我所知,这山里可是有豹子、野猪。我已经给支队打过电话,请求增援,再带两头警犬过来。”
萧越掐着腰,咬了咬嘴唇,声音低沉地说:“死还是活,这是个问题。”
“还有,”光头大汉表情神秘地把嘴贴近萧越的耳朵,“我刚才看见了一个人,挺眼熟的。估计你肯定也认识。”
“谁啊?”萧越眨眨眼睛,困惑地看着对方。
“先不告诉你,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光头大汉背着手拍拍萧越的胳膊,脸朝向窗外。
“搞什么名堂,神秘兮兮的。”萧越干笑一声,垂下头,走进388房间。周灿和彭垣跟在后面。
这是一间套房。进门是长方形的客厅,紫红色的地毯,摆着一大两小三只漂亮的蓝底白花的布艺沙发,一只玻璃茶几。南向的窗户拉开了金丝绒的窗帘,可以看到楼后山上茂密的松林。
客厅东侧的墙壁开了一扇门,里面是卧室,弥漫着一股清淡好闻的香水味。一张双人大床,样式精美而大气的白色床头顶在东墙,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世界名画《向日葵》的复制印刷品。洗手间在卧室的北端一角,推拉式衣橱则紧靠在在卧室门北侧的墙上。
先期到达的几名技侦人员正在房间里聚精会神、分工明确地勘验现场。
死者着一套淡紫色并缀有白色栀子花图案的小翻领睡衣,坐在大床右侧靠窗的一只圈椅上,煞白的双手僵硬而又松软地垂在椅子扶手的两侧,左手下方的地毯上扔着一本打开了的时尚杂志。死者的身体倒向左侧,左腿蜷曲,右腿向前伸直,光脚穿着蓝色的平底拖鞋,露出煞白但仍不失精巧秀美的脚踝。她的脑袋沉沉地耷拉着,一头柔软的栗色长发把脸部几乎完全遮住。
萧越在死者身前慢慢蹲下去,用手轻轻托起死者的下颌,那张脸还是很不高兴地隐藏在头发后面。他只好用另一只手撩了撩她额前的乱发。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一张五官精致的脸,只是因为死者生前经受的某种痛苦,使这张脸显得有些扭曲和怪异。她半露的左胸,插着一把刀柄华丽的匕首,胸前的衣襟全是黑红色的血。
“刀扎得很深,失血过多造成休克后死亡。”年轻的法医使劲挤了挤眼睛,轻轻打了个哈欠,“初步判断死亡时间为9到10小时,应该是在昨晚9点钟左右死亡的。最终的结论还得等到对尸体进行解剖以后才能下。”
萧越站起身,眼睛仍然盯着死者垂下去的长发,缓缓地说:“刀柄上的指纹提取了吗?”
“有狗屁指纹。”光头大个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萧越身后悻悻地说,“干净的很,不是戴着手套干的,就是作案后进行了清理。像是个老手,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要么就是心理素质不错。”
“其他地方呢?”萧越回头瞥了一眼光头大个子,“指纹,脚印?”
“指纹到处都是,比如暖瓶、茶杯,不过要搞清楚是谁的,那恐怕需要时间。脚印嘛,乱的很。”
“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死者?也就是说案发后谁第一个进入的现场?”
“一个老头,不,应该叫老年游客,省城来的。和死者还是一个团过来的。距离发现隔壁死者的时间差了十几分钟。之所以发现这个房间的死者,是因为几乎全楼的人都被服务员冯雪梅的尖叫惊动了,而与366房间紧紧相邻的388房间却大门紧闭,毫无反应。这个反常现象引起了现场不少人的怀疑。这个老同志头脑很清楚,进来时还知道把鞋脱了。”
“是吗?”萧越瞥了一眼光头大个子,露出了一丝微笑,点点头,“广大人民群众也越来越有专业精神了。388,366?这两个号码怎么会紧挨着?”
“王满仓说,宾馆有一共有六间豪华套房,三楼有四间,其他两间在楼层的西侧,分别是386、368。四楼还有两间,488、466。号码不是带8就是带6,没什么顺序,就是图个吉利。”
“死者所带财物有没有丢失?”
“除了衣物,没有发现钱包、手机等贵重物品,死者的钥匙也不见了。据她的同事反映,她还戴着一块价格相当昂贵的江诗丹顿腕表,现场也没有发现。”
“看来,有杀人劫财的明显迹象。”萧越沉吟着,转脸看了看站在一旁沉思的周灿,“小周,说说你的看法。”
周灿忽闪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舌头舔了舔嘴唇,说:“不管犯罪动机如何,依我看,应该是熟人作案。”
“理由?”
“门窗完好无损,室内没有搏斗痕迹。从死者生前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很放松地看杂志的姿态来看,当时她应该是在和一个自己相当熟悉的人进行交谈,猝不及防之下突然遭到了凶手正面的袭击。”
“那就没有可能是强奸杀人,然后劫财,最后重新布置现场?”彭垣颇不以为然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拜托,你再认真看看现场。先不说死者穿着整齐,刀子是扎破外衣进入身体的,坐的姿势也完全不像是死后被人摆在那里的。如果是生人作案,他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吗?”周灿声音响亮地说。
光头大个子微蹙眉头,目光深邃,表情凝重如山。萧越右手食指在鼻尖滑动着,挑了挑眉毛,绷紧嘴轻轻地点点头,慢慢地说:“分析的有道理,我基本同意周灿的观点。至于有没有强暴,还是等正式的尸检结果吧。”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依我看,凶手洗劫财物可能不过是在混淆视听,他真正的动机一定另有文章。”
周灿冲彭垣翘了翘下巴,不无得意地说:“学着点。”
“不是情杀,就是仇杀。那个一夜未归的刘东方有重大嫌疑。”光头大个子说着,右手大拇指一翘:“走,去下一个现场瞅瞅。”
萧越低着头慢慢往外走。光头大个子虎着脸对周灿、彭垣说:“你们俩留在这儿,再仔细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疑点。周灿,你以后就是彭垣的师傅,他要再不长进我拿你是问。”
等光头大个子走出房间,彭垣用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割喉的动作,小声咕哝道:“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