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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惊断

外面渐次黑了,阖宫廊庑下都上了八角宫灯。精细的灯棱子□在晚风里,刷了胶的红纱绢上描着龙凤呈祥。天还没有回暖,和腊月里时没什么区别,一入夜就下霜。透过薄雾看远处的光亮,沌沌的,有些诡异的样子。

诸王终于都到齐了,晋阳王携萧妃进门的时候弥生一扫而过,实在是因为提不起兴致来。吸引她的是后面姗姗来迟的广宁王和王妃,因为之前听说过那王氏的为人,再看看长相不过如此,心里也替广宁王抱憾。

那王氏的脸架子不美,颧骨略高,吊梢眼,这种面相让人觉得莫名犷悍。上前给皇后见礼,单寒尖利的一条喉咙,二王在边上完全被压住了,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的。

皇后大概也不太满意,蹙着眉道,“今日出冬,十一郎远在高阳都到了。你们是京里的,来得倒比谁都晚!”

慕容珩是背惯了黑锅的,王氏自然样样归咎于他。她俯身一拜,靦着笑脸道,“阿姑息怒,这事怨不得我。我原说要早些出门的,偏偏我家大王来了门客,因此耽搁了。”

慕容珩听了也不反驳,把头一低,冲皇后打拱道,“儿失仪,请母亲恕罪。”

拓拔皇后是高明严断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她不问也知道大概。心里恼着,这儿子性善不假,轻重缓急还是懂得的。今天这样的日子宫闱里素来看重,平时再怎么不上心,今天断不能晚到。王氏本来应该辅佐夫主,如今竟换了次序,压他一头不算,还动不动拿他做幌子。可怎么办?他们夫妻间的事,愿打愿挨。别人要做主,总得有个人挑头才好。珩儿不吭气,谁能横插一杠子?

“罢了,今天过节,旁的我就不多说了,横竖自省些。亏得陛下还未到,否则看你两个怎么交代!”她挥挥手把二王夫妇打发到一边去了,转过脸对慕容琤道,“我看你二兄气色怎么愈发不济了,你在外头可曾听说什么?”

慕容琤犹豫了下,“儿未曾听说什么,只是二兄精神头委实不佳。或者母亲得了空把他招进宫来单独问问,他旁人面前避忌,母亲跟前应当是会说实话的。”

拓拔皇后手里的琥珀念珠握得格格响,“这么下去不成,我儿的性命都要交代了。”说罢又缓了缓声气,回眼看弥生,和暖道,“过会子就开宴,可饿么?”

弥生摇摇头,“不饿,殿下有吩咐就交代我,我伺候着。”

皇后和慕容琤相视而笑,“这孩子真个儿讨人喜欢,和那个摆在一处,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复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晓得佛生几年未回阳夏了,总归是手头上撂不开十一殿下。今天好容易遇上,你们姊妹叙叙话,不用在我这里拘着,去吧!”

弥生得了特赦,含笑起来欠身。慢慢退出正殿外,一纵就纵进耳房里去。

佛生果然在那里,正和几个世妇打扮的人说话。见了她快步过来,捧住了手上下打量,哽咽道,“细幺都长得这么大了,若不是早就听说你今日会随九王进宫,我怕是认不出你来了。”

宫里忌讳哭,弥生忍得胸口生疼。眼里裹着泪,闷头将她往外拉,直拉到廊子拐角上方停下来。闪身躲到一片背光的阴影里,姊妹两个抱头痛哭。佛生不住给她擦泪,没敢出声,彼此都憋着。

“好么?”佛生在她胳膊上捏了把,“看着长大了,比小时候结实了。”

佛生的眼睛里有凄怆的光,其实很年轻,却显得出奇世故。她在闺阁时就很懂事,如今嫁了人,又远远打发到封地去了。自立门户后诸多历练,要比同龄的人更老道。弥生看着她,先前的热辣褪去了,唯剩下脉脉的温情,颔首道,“我很好,就是常惦记阿姊。你在高阳过得好么?殿下对你好不好?生活可顺遂?”

佛生往后挪了挪,靠在一片冰冷的石柱上。叹息着,换了个怅惘的语调,“我这样的,今生就凑合过吧!殿下遭了难,自暴自弃,脾气很不好。你先前没见着他,是皇后另给他安顿了地方,派宫里的医正过去给他瞧腿了。瞧来瞧去又怎么样,还不是没有起色么!回回满怀希望,回回落空,然后愈发暴躁,动辄扯着嗓子吼,还不如不治。我是不愿在他跟前,能躲则躲。躲不了,只有怪命不好。”

弥生听她说了这些,才发觉之前错怪了她。她有她的难处,各自过日子,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她怯怯拉住佛生的手,“你恨阿耶阿娘么?把你嫁给十一殿下,让你受了这些苦。”

佛生苦笑,“恨又如何?到了今天这步,万般皆是命,还有什么可怨怪的!只是你不知道他的腿……”她拿帕子掖着鼻子,极其厌恶的样子,“才开始的时候不能动,至少是活的,看着还有血有肉。后来渐渐不成了,血脉走不通,上年夏天得了坏疽,皮肉全都变成黑色。那两条腿简直像干尸,别提多瘆人。”

弥生吓得一哆嗦,“那就没法子可想了么?”

佛生耷拉着嘴角仰起头,把眼泪都吞了回去,“枯木逢春倒还有可能,风干了的腿还能长新肉么?从哪儿长?从他那两截棍子似的腿骨上?我如今不愿想那些了,横竖我们两人之中死了一个才得超生。细幺,你日后挑郎子定要把眼睛擦擦亮。你有本钱可以选择,千万别学阿姊,知道么?”

弥生揉着纤髾道,“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得意,年下琅琊王家来提亲,叫我给推了。眼下没有了挑选的余地,将来不知怎么样呢!”

佛生诧异的望着她,“怎么推了?说的是王家哪个?”

“他家大郎。”弥生垂头丧气,“打小就胖,胖得不成话那个。你说要是不推,叫我往后怎么处?”

“既这么,别的大族也是配不成的了。”佛生有些咬牙切齿的说,“何不索性往高处爬?大王御极不过是早晚的事,我才刚见他进门时瞧你的眼神,你若愿意示个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弥生没想到佛生也是这见识,似乎他们都忽视爱情,可能是离皇位近了,愈是发了狠的想抓紧权力。她枯着眉头固执道,“我不贪图富贵,就想找个相爱的人。”

佛生闻言笑起来,“傻丫头,你到底太年轻。爱情不能当饭吃,男人的心等闲看不透。你在太学读书,知道《氓》里说的么?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把一生建立在爱情上是最傻的。再说为了权势依附某个男人,焉知那男人就不能给你爱情呢?”

弥生怔怔的,才想接话,听见青铜禁那里有宫人在寻康穆王妃。佛生冷声哼笑,“王妃叫得好听,不过是个名头。照应个瘫子,须臾也离不得,我还不如那些仆婢!”说着揽了揽她,“我先去了,这趟圣人看了他的病势下旨,叫在京畿多留阵子。等我安置好他,拣个日子外头包个茶馆好好说话,咱们姊妹且有时候团聚。”

弥生忙应了送她上台阶,佛生的腰裹得很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看着那背影施施然走远了,方才想起她和六兄的事来。佛生如今不相信爱情,大抵就是因为错过了六兄。如果她嫁的是谢允,远离了利益争斗,也许看法就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她顺着抄手游廊往回走,边走边琢磨佛生的话。这会儿爷娘在几百里外,邺城里亲近的两个人都是这意思,她很多时候没主见,一时也犹豫着吃不准方向。停下步子四周围看看,这邺宫真是大,屋子多了人也多,夫人世妇的一大家子。统共一个夫主,怎么分派得过来?

慢慢到了正殿门前,殿里人不知何时都散了,只剩几个侍立的宫婢,泥塑木雕般的伫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人了倒也好,前头乱糟糟闹得头疼。后来露天说了半晌的话,身上的衣料像浸在水里过,拿手一抹,寒气逼人。要不是为了见佛生,今天万不会进宫来。她办事一向大意,宫里规矩又重。所幸皇后面前没有失态,否则少不得闹个不痛快。

她在席垫上跽坐下来,往旁边一瞥,正瞧见先前那架凤首箜篌。看形制是汉代流传下来的,典型的木胎加金银错工艺。朱红底漆上施针刻嵌金彩锥画,凤头的冠子和凤眼用流云和涡纹施黑漆,琴身看上去华美并且精致。弥生读书不甚上进,对那些乐器却颇有研究。暗里赞叹着真是一把好琴!一般箜篌是十六弦,看这把大致是二十二弦,那便是十足的上品了。

贵重的东西不能上手碰,远观还是可以的。她没耐住,挪过去了些。后来回忆一下,其实还隔了两尺宽,连个边儿都没碰着,天晓得它怎么就倒下来了。

那琴砸在地上铮的一声,细细的凤首摔成了两截。弥生愣住了,身上一阵寒冷。好几道目光齐齐射过来,她头皮发麻,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呢?真个儿冤枉,这事不与她相干呐!

单这样倒罢了,偏偏地罩后面还有人。听见了响动打幔子出来,往地上一看,那张脸像给千年寒冰冻住了似的唬人。阴恻恻抬起眼,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剥了。

弥生咽了口口水,苦着脸小声告饶,“常山王殿下……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