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妇来的时候弥生恰巧染了风寒,冷一阵热一阵,几乎下不得床。
“原想接你回陈留办宴的,后来你阿耶说阳夏到邺城舟车劳顿,你师尊也修书来叫在乐陵王府出阁,家下商议了都说使得。”沛夫人料理她吃了药,坐在床沿抚抚她的额头,又在自己额上探了探,“像是退了一些了,这会子感觉怎么样?”
弥生把脸贴在母亲的纤髾上,闭着眼嗯了声,“好多了,阿娘来,我没能到门上迎你,对不住阿娘。”
沛夫人笑着给她捋捋鬓角的发,“说傻话,咱们母女有什么可计较的!倒是乐陵殿下受了伤,咱们还在这里叨扰,我心里过意不去。回头叫人备了东西,我过园子给他请个安去。”
弥生含含糊糊的应了,不想谈起他,谈起了心头就难过。不知道内情的家里人大约都对他感恩戴德,可是自己却恨死了他,恨不得这辈子不再见到他。
母亲还在那里喋喋说着,“你从父他们等日子近了再进京来,阿耶那头正巧遇上了几桩棘手的事,也要晚些个。横竖妆奁都置办齐了,余下的桌碗酒菜,我带来的人自然都去准备。借别人的府邸,别给人家添乱子才好。”言罢又笑,“我来前到宗圣寺还了愿,青灯大师的命理算得真准!宫中才传出旨意来的时候,我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好好的望族千金,怎么给人续弦做填房呢!你是晓得的,二王外头传的名声不好,男人家懦弱了,恐将来不得发迹。做了他的王后,肩上担子重,还要跟着他受旁人冷落。我正愁着呢,谁知道出了大王遇刺的事。果然命中注定你是皇后的运,不论嫁谁都帮夫。他如今是嫡又是长,即便性子绵软些,再没有人敢小瞧了他。我总算是放下心来了,我的儿,你福泽厚。现下的中宫是乱世里走过来的,很吃过些苦。你可算是大邺头一位太平皇后,给谢家挣足脸子了。”
听母亲的口气,现在哪怕天塌下来也不反对这门亲事了。扪心想想,权利的确是好东西,只要握得住,管他凤凰配鸡呢!天底下人都一样,父母兄弟也都是这样想。也许在他们看来,她只要嫁得风光,锦衣玉食的供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她别过脸,心里的郁结说不出来,只道,“圣人还健在,现在谈这个还早呢!阿娘见过二王了么?叫我嫁他,我实在是……”
沛夫人却不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半道上截了话头子道,“你要三思,这个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如今风向转了,你问问那些王公大臣们,有哪个不想把家里女郎许配给他的?我听你阿耶说起,圣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朝堂上现在都是二王把持。他为人再忠厚,处理政务却是好手。你配他,那是你的机缘。别弄得小家子放不开似的,眼光得放长远些。我见了他的面,也是一表人才的君子模样。你听阿娘的话,好歹惜福。不为自己,也为子孙后代多考虑。先头王后没有子嗣,你过门生了嫡长,将来便是实打实的坐拥天下。也不怕奸人使坏挖墙脚,别人靠不住,还有你师尊在。到时候两重关系在里头,他自然替你周全,你还怕什么?”
弥生简直被她母亲说傻了,心里苦笑起来,她不知道,其实监守自盗才是最可怕的。届时要防的不是那些佞臣,正是那个最信得过的人呵!
她拖起薄被盖住头,不敢想象,这样的一天早晚会来的。从相爱到相杀,中间的距离究竟有多大?
沛夫人只当她是害羞,笑道,“嫁人生子原就是女人的天职,有什么可臊的!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将来辅佐夫主也不吃力。殿下和你四兄是同年,前两日来请期说起你们初见面的情形,听他话里话外,对你属意已久了。这样一往情深的郎君难找得很,总好过盲婚哑嫁,不入洞房连郎子是圆的是扁的都不知道。”怕她捂在褥子里捂出热症,三两下把她的脸挖了出来,“阿娘说的你可听见了?好好同殿下处,不要使性子斗狠,可记住了?”
弥生把头撇向一边,有气无力道,“我暂且不嫁呢,阿娘到我临上婚辇时再叮嘱我。”
沛夫人发现确实是操之过急了,无奈笑道,“我做婆母做得多了,头回做岳母,新官上任,难免会性急些。”
弥生自觉语气不好,母亲路远迢迢来给她操办婚事,自己还不识时务闹别扭,委实对不住母亲。看她又忙着去料理她的吃食,便支起身道,“我才灌了一肚子药吃不下饭,阿娘别忙,快坐下歇歇。”
沛夫人回头笑了笑,“你十二岁起就不在我身边,如今要出阁了,才发现我们母女荒废了那么多相处的时间。再过几天你就要姓别人的姓了,我心头酸得厉害,叫我怎么能舍得下!”说到后面,瘫坐在席垫上掩面哭起来。
弥生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看见她母亲哭,自己也是泪不能已。
门外进来的眉寿一顿,忙搁下手里的料子劝慰,“大妇别伤心,女郎出阁是喜事,哪家女儿不许人家呢!咱们女郎命这样好,殿下是乐陵王的二兄,对女郎必定多加看顾,大妇笑都来不及,快些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沛夫人深知道这个道理,缓了缓,卷起帕子过来替她掖眼睛,边擦边忍不住打趣,“也是,哭嫁还未到时候,这会子成了泪人,要紧关头却没有眼泪了。快别哭,没的伤了眼睛。我听说佛生和和十一王也在邺城,可是么?”听弥生道是,她哼了声,“没规没距!几年音讯不通也罢了,眼下我到了京畿,她那里不知道?连面都不露,仗着自己尊贵不成?所幸你嫁得比她体面百倍,否则我还真是说不响嘴了。”
沛夫人对佛生像上辈子的仇人,大抵是认为别人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可是奇怪,他们兄妹十一个,有半数是底下侍妾生养的,也没见母亲对别的阿兄苛刻。唯独这佛生,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看不中。
弥生自小就护着佛生,时时记着替她开脱说好话,便道,“许是她府里撂不下手,十一王的两条腿得了坏疽,全都坏死了。据说脾气又坏,佛生的日子并不顺遂。不过前两日还抽了功夫领我做礼衣去的,只是中途十一王病症发作了,不得不赶回王府。所以母亲别怪她,她也不容易。”
沛夫人这才消了点火气,嘴上却不依饶,“自己来不了,府里竟没有个下人么?好歹派个人来代为问候,算眼里有我这嫡母。”
弥生讪讪的笑,“阿娘一向大人大量,容阿姊些时候吧!说不定过会子人就到了,也未可知。”
后来人是来了,但来的并不是佛生。皎月在槛外回禀,说郎主和二王一道过园子来拜见谢大妇了。弥生一听挣扎着要下胡榻,被沛夫人一把按住了,只道,“你别动,我去给他们见礼就是了。你身上才出过虚汗,受了风怕不能去根。再缠绵下去不成,眼看着要大婚了,将养好了是正经。二王若要见你,你叫人把床头围屏阖上,隔着说话也是一样。”
弥生的确害怕见夫子,如今心里虽枯槁,到底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年纪,再沧桑,死灰下终还存有一星微芒。千思万想,要控制好自己,拉开距离就是唯一有效的好办法。
她母亲安置好她便到堂屋去了,弥生倚着隐囊细听动静,因着上房和堂屋一墙之隔,他们说话她大致能够听清。
二王和谢家结了亲,对谢大妇分外的敬重。进门满满长揖,请了期后就已经改口了,再见面,规规矩矩叫了声“泰水大人”。
沛夫人嗳了声,有些不好意思。女婿是自家人,然而女儿的授业恩师不一样,这里头还得钉是钉铆是铆的算清楚。她敛裙上前福身,“我才刚还说要过去给殿下问安的,不想殿下倒先来了。小女承蒙殿下关爱,这三年多来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妾与外子感激不尽。”
慕容琤对弥生有私心,断不肯受她母亲这一拜。忙伸手搀扶道,“夫人快免礼,我从没拿弥生当外人,眼下她又指了我二兄,我对她更应当尽心力了。”
他是语带双关,别人听不出,弥生心里明白。她慢慢躺下来,背过身去想,光嘴上说谁不会呢?他的尽心力就是这样的,叫她难捱,叫她痛不欲生。
沛夫人不察,依旧客套着周旋,“过几日的婚宴还要在殿下府上办,我真是觉得难为情。同外子商量了,殿下不日也要大婚的,府里两趟开宴,怕太过受累。或者还是我们另包场子摆席面,也是一样的。”
“夫人这是瞧不起本王?她是我的入室弟子,在我手底下出阁顺理成章。”说得冠冕堂皇,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他是不愿意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了,仿佛垂死挣扎,至少留得一日是一日吧!
慕容珩和自己的兄弟不见外,单劝沛夫人别计较,“九郎爱清静,府里使唤人口不多。几个小子仆婢忙不过来,我明日再调拨人手过府供大人差遣。”又说些体恤的温言,感念谢氏夫妇将弥生养得这般齐全之类的。视线溜溜转了一圈没见到弥生,遂问她人在哪里。
沛夫人指了指排插儿道,“说是昨夜着了凉,今天忽冷忽热的,在房里歇着呢!”
慕容琤急起来,冷声斥责皓月,“什么时候的事?你们当的好差事,怎么没人到我那里回话?”
他这里骂丫头,慕容珩耐不住站了起来,拱手对沛夫人道,“不知她怎么样了,我心里记挂,请大人准我入内瞧她一眼。”
他们过不了几天就要拜堂完婚了,进内间探望论理也正当。沛夫人不愿作梗,笑允了,自叫元香带他进去。余下慕容琤心头怅惘,他是夫子,如今又兼着小郎,拿什么身份进她的闺房?除了隔墙兴叹,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