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雹子打得人生疼,弥生撑着伞给夫子引路。西北风刺骨,关节上的肉皮儿要绽开似的,只好不住的换手执伞。
夫子微醺,脚下仿佛也不稳当。无冬和无夏上前扶他,被他抬手隔开了。他不乐意,没人再敢造次,无奈只得先回园子里张罗寝具去。
刚喝完酒身上燥热,他走得很慢,弥生都要疑心他是不是服了寒食散。可又不好开口问,唯有咬着牙关在旁陪同着。
“好一场雪!”他突然说,“凉快得很……”
她调过视线古怪的看他,眼下不过下雹子,哪里有半片雪花的影子!夫子一定是喝多了,眼前看不清楚了。还有分明冷得蚀骨,他却说凉快,岂不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么!
她打个寒颤,“夫子说得很是。”
他转过脸来,滟滟的一双眼,“天不好,但似乎并不冷。”边说边解领上飘带,“热得竟有些穿不住!”
弥生尽力把伞面挡在他头顶上方,看他要脱披风便央告,“夫子好歹忍些个,才吃了酒身上燥,回头就不热了。万一脱了斗篷叫寒气侵袭进来,明儿就该生病吃药了。”
他还算听人劝,勉强答应了。背着手在甬道上缓缓的踱,想起她的婚事来,顺口道,“都说妥了,想也不会再为难你。你好生在我身边呆着,他日必定亏待不了你。”
弥生服服帖帖道是,反正不是也是了,且过两年舒爽日子再说。
他提着嘴角低声喃喃,“好容易等着……”
她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道,“学生明日向夫子告个假,我母亲要带我上寺里拜观音去,夫子跟前我再指派有眼色的来伺候。”
慕容琤嗯了声,“上哪个寺?”
“宗圣寺。”她说,“我小时候身子弱,母亲怕我养不大,就记名在寺里做弟子。求佛爷庇佑,能无病无灾的成人。后天要及笄了,得去寺里还愿。”
他点点头,“难怪取了个名字叫弥生呢!不过论起来,还是那小字好听些。”说着脚下加快,也不等她打伞,直直的走到外头去了。
园里各处都掌了灯,雹子停了,晕黄的灯光里碎雪飞舞,沫子往人口鼻里钻。他背着手,六尺的长袖堪堪拖到地面上。弥生忙不迭举伞追过去,他回头道,“明日无事,我也一道去。瞧瞧陈留的寺院和邺城的有什么不同。”
他有兴致,弥生也不敢泼他冷水,躬身道,“那我回头差人通报二兄,叫他安排。”
慕容琤拂了下手,“别和他说,太隆重了,弄得大家都不自在。就这么悄悄的去,拜了佛就回来。”
弥生道是,搀他上台阶,看他摇摇晃晃的,低声提醒,“夫子仔细脚下。”
他搭着她的肩头借力,沉甸甸的份量压上来,险些叫她招架不住。幸亏无冬上前接手,她才略松了口气。这头撂下了,赶忙到里屋检点寝具去。插到褥子里摸摸,被窝熏过香,也焐热了。她旋出来,放下雕花门上的半幅幔子。见无冬和无夏抬着木桶进来,料着后面大约没她什么事了,便福身道,“夫子歇息吧,学生告退了。”
他坐在官帽椅里,听了她的话不表态,转过脸来瞥她。深邃的一双眼,不带感情的时候冷厉得吓人。倒没说什么,单是阖上了眼皮,看样子很不耐烦。
弥生和两个小子对望望,暗道这模样看来又不遂他心意了。当下不敢再多言语,识相的过去绞帕子,恭恭敬敬的往上递。他接了,拿在手里蹙了蹙眉,“不够烫。”
慕容琤有个习惯,喜欢滚烫的开水里捞出来的帕子晤手。弥生早前不知道,听他抱怨忙去火上拎铜吊子,洋洋洒洒兑了一大盆。两只手泡进去,立时烫得她呲牙咧嘴。她晓得服侍这样高贵的人是个苦差使,所幸他在阳夏呆不久,等回了太学里就好了。反正有盼头,她硬着头皮把事办妥,吃苦也只这两天罢了。
手巾呈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沌沌冒着热气,他的表情是挑剔的。弥生心惊胆战的觑着他,他勉强擦了两下就扔过来,还好她身手敏捷接住了,否则必定正中她脸上。然后他站起来,步履蹒跚。弥生纠结了一下,他这是要就寝了,按理说一千一万个不该是她伺候的了。她是学生,又不是他府里的丫头。去了罩衫就是亵衣,她年轻轻的姑娘家,原当和男人保持几尺的距离才对,现在倒好,还要送他上床不成?
可是无冬无夏是最有眼力的,刚才殿下既然不叫谢家女郎走,分明就是检验她孝心的时辰到了。他们这会儿自作聪明的上去帮忙,不白白讨来一顿打才怪!夫子嘛,同父亲没什么两样,用不着避讳那么多吧!太学里三千儒生,有幸成为入室弟子的只有十几位。夫子当前哪个不是当菩萨一样供着的?谢家女郎既然身在其列,尽心尽力的伺候也是应当。横竖夫子的辈分摆在那里,也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他们努嘴递眼色,两个人也不问那许多了,扁担一挑就把水桶担了出去。弥生没法子,搀着夫子的胳膊挪步,边走边道,“夫子上床歇息吧!过踏板……来迈腿……”
他的大半重量叫她担负了,她真是扛得肺也疼。回来的路上还不至于这样,莫非那酒后劲大,这会子上头了?她心里絮絮埋怨那几个哥哥,只管灌黄汤,竟不知倒霉的是她!
上了胡床的脚踏,眼下扶是不成了,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抱”。说实话很难为情,夫子身量高,自己不算矮了,可也只到他齐胸口。他腿里没气力,简直全靠她腾挪。她使着劲,努着力,丱发都散了,痒梭梭披在脸上也顾不得。他不迈步才是要了她的命了!
“夫子,您抬抬腿……”她的肩头拱着他的右衽衣领,扬起脖子唤他。他耷拉个脑袋,倒像是睡着了。
她叫苦不迭,只好伸手去搬他的腿。哪知道突然失了平衡,他往前栽过来。一阵天旋地转,嗑托一下子砸在铺板上。就像座山,他结结实实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心里神天菩萨的大叫起来,罪过罪过,这要是让人看见怎么得了!
她使出吃奶的劲来推他,他拱在她颈窝里纹丝不动,咻咻的鼻息犹在耳畔,嗡哝了声,“真香……”
弥生给吓傻了,手脚并用从底下爬出来。立在曲案前抚胸缓了半天,看他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才长出一口气。不醒的好,醒了反倒尴尬。她及笄了,再不是小孩子。平白给男人压一压,传出去可没脸见人!
他还在那儿趴着,两只脚垂在床沿外。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给他脱鞋。他翻转过来,烛光里一张鲜华耀眼的面孔。她对他是极敬畏的,再美也不敢放肆的打量,仿佛视线多停留一霎儿都是亵渎。太学里日日拜孔孟,夫子是尊长,更要惕惕然如对天地。
她耷拉着眼皮,半跪在脚踏上把他摆正些,再拖过高枕给他垫在颈下。将褥子铺陈熨贴了,转身吹灭蜡烛,正要退出去,突然听他说,“明日准时来叫我。”
她在黑暗里唬得蹦起来,他口齿清晰得很,并不像是吃醉了的样子。那先前是怎么回事?她惶骇的想,难道那一跌把他跌醒了?既然醒了,怎么又不做声?如果是为了避免难堪,就应该继续沉默下去,这会子开口,反而不合时宜。
兜兜转转,她把自己弄得头昏脑胀。借着雕花门外守夜的油灯看,他在薄薄的微光里撑起了身子歪在隐囊上。头发松了,水样的流淌在两肩,看上去颇有落拓不羁的味道。
“夫……夫子醒了?”她结结巴巴的说,感到自己的两颊火烧一样发烫,脑子里也恍恍惚惚。定了定神方道,“我去把灯掌上。”
他说不必,捏了捏眉心,嗓音有些低哑,“替我倒杯水来。”
她领命去办,心头一阵阵乱上来。夫子是高深的人,言行举止都叫人捉摸不定。只是这么的太吓人了,像有一千双眼睛,精刮的,世事洞明。她奇异的觉得自己落下了短处,甚至不太好意思面对他。但也仅仅是一瞬,又笑自己傻得厉害。这本来就是个意外,再说师尊如父。就算有了点差池,长辈和晚辈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或许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忘记了。
她端着杯盏进去,恭恭敬敬俯身呈上,“夫子若是没别的吩咐,学生这就回自己园子里去了。时候不早了,夫子早些安置吧!”
她背着光,面目模糊。慕容琤别过脸,随意摆摆手把她打发了。
园子里挑着风灯,外面情景隔了窗纱看得清清楚楚。她提着裙角下台阶,站在卷棚下冲对过比个手势。大抵就是他已经睡下了,让无冬无夏上夜伺候。
雪下得很大,一片片飞絮似的,又急又密。她顿住脚拢拢头发,院门上进来两个婆子给她披斗篷套暖兜,打理妥当了方打伞拥着她去了。
杯子里的水渐凉,拿在手里是个模糊的温度。隐约还闻得见那冷而淡的香气,可惜只剩下将断不断的丝缕。他把杯子搁在案头上,恼恨自己酒量那么好。他们一味的劝进,他却越喝越清醒。其实有时候醉上一醉很不错,欢喜没了,烦恼也没了。难得糊涂,对他这种人来说委实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