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徽因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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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评论(1)

“难道我们真麻木了不成?难道我们这时代的语辞真贫穷得不能达意?难道我们这时代真没有学问真没有文章?朋友们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来,记着这个时代是我们的。”——《惟其是脆嫩》

喜欢文学的你一定知道《萌芽》——一本1930年由鲁迅支持创办的左翼文学刊物(《萌芽》),并于1956年全新创刊,成为对中国青年深具影响力,且被誉为“80后偶像摇篮”的原创文学杂志。而读罢林徽因在万马齐暗的上世纪30年代关于“萌芽”的呐喊,不觉愕然于这历史的巧合:无论是旨在宣传马克思主义、培育文学新秀的左翼作家联盟,还是当时倾向于资产阶级革命的“新月派”文人对文学创造力的呼唤,都对“萌芽”这个词青睐有加。

在林徽因的诸多评论小品中,本章精选了四篇以飨读者。《设计和幕后困难问题》展现了林徽因在舞台剧台前幕后的专注,她以自己留学时的切身经历鼓励大家,即便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只要决意要演出,就要尽一切努力讲台前幕后做好;《惟其是脆嫩》如雷霆般炸开文人们麻木的神经,林徽因对文学创造力和脆嫩萌芽的比喻,激活着一个时代的脉搏;《<;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提醒着当世作家,普世济民的创作方向难能可贵,然而一味盲从且脱离实际地生硬创作,都会将这份可贵摧毁;《究竟怎么一回事》是林徽因同自我、读者、老天对如何写诗的一番探讨,有她如何将诗情与诗技融为一炉的推敲:诗的灵感到底是要来自真情的。

这几篇评论都独具代表性,能够向读者比较全面地展示林徽因的思想和语言风格,虽然品论的对象不同,可无疑都透露着“萌芽”的生机和对一个时代的肩负—据说,林徽因曾坚称自己不属于“新月派”,也许这颗“萌牙”就算一个佐证吧。

设计和幕后困难问题

自从小剧院公演《软体动物》以来,剧刊上关于排演这剧的文章已有好几篇,一个没有看到这场公演的人读到这些文章,所得的印象是:(一)赵元任先生的译本大成功;(二)公演的总成绩极好,大受欢迎;(三)演员表演成绩极优,观众异常满意;(四)设计或是布景不满人望,受了指摘;(五)设计和幕后有许多困难处,所以布景(根据批评人)“凑合敷衍”一点,(根据批评人)“处处很将就些”了。

公平说,凡做一桩事没有不遇困难的。我们几乎可以说:事的本身就是种种困难的综合,而我们所以用以对付、解决这些困难的,便是“方法”“技巧”和“艺术创作”。排演一场戏,和做—切别的事情一样,定有许多困难的,对待这困难,而完成这个戏的排演,便是演戏者的目的。排演一个规模极大的营业性质的戏,和排演一个“爱美”“小剧院公演”的戏,都有它的不同的困难。各有各的困难,所以各有各的对待方法、技巧和艺术。可是无论规模大小的戏,它们的目标,(有一个至少)是相同的。这目标,不说是“要观众看了满意”,因为这话说出来许要惹祸的,多少艺术家是讲究表达他的最高理想,不肯讲迎合观众的话。所以换过来说,这目标,是要表达他的理想到最高程度为止,尽心竭力来解决、对待,凡因这演剧所发生的种种困难,到圆满的程度为止,然后拿出来贡献给观众评阅鉴赏。这话许不会错的。

观众的评判是对着排演者拿出来的成绩下的,排演中间所经过的困难苦处,他们是看不见的,也是不原谅的(除非明显的限制阻碍,如地点和剧团之大小贫富)。一方面,凡去看“爱美”剧社或“小剧院”等组织演剧的人,不该期待极周全奢丽的设计、张罗,不用说的。一方面,演者无论是多小,经费多窘的,小团体、小剧院,也不该以为幕后有种种困难苦处,便是充分理由,可以“处处将就”“敷衍”的。并且除非有不得已的地方,绝不要向观众要求原谅或同情。道理是:成绩上既有了失败,要求原谅和同情定不会有补助于达已有失败点的成绩的。假如演戏演到一半台上倒下一面布景,如果倒的原因是极意外的不幸,那么自然要向观众声明的,如果那是某助手那一天起晚了没有买到钉子只用了绳子,而这绳子又不结实的话,这幕后的困难便不成立。讲到幕后,那是无论那一个幕后都是困难到万分的。拿一方戏台来做种种人生缩影的背景,不管这个戏台比那一个大多少,设备好多少,那也不过百步五十步之比,问题是一样会有的。用几个人来管许多零零碎碎的物件,一会儿搬上一会儿搬下,一定是麻烦的。

余上沅先生在他《软体动物》的舞台设计一篇文章和陈治策先生幕后里都重复提到他们最大的苦处“借”的问题。设计人件件东西不够,要到各处“借”,是件苦痛事情!那是不可否认的,但是谈到“布景艺术是个‘借’的艺术”,这个恐怕不止中国现在如此,或者他们小剧院这次如此,实在可以说到处都是如此,不过程度有些高下罢了。所谓“道具”虽然有许多阔绰的剧院常常自制,而租(即花费的借)、买、借的时候却要占多数。试想戏剧是人生的缩影;时代、地点、种族、社会阶级之种种不同,那有一个戏剧有偌大宝库里面万物尽有的储起来待用?那一个戏剧愿意如此浪费,每次演戏用的特别东西都去购置起来堆着?结果是每次所用“道具”凡是可以租借的便当然租去。租与借的分别是很少的,在精力方面,一样是去物色、商量、接洽等麻烦。除却有几个大城有专“租道具”的地方,恐怕世界上那一个地方演戏,后台设计布景的人都少不了要跑腿到硬化或软化了的。我记在耶鲁大学戏院的时候我帮布景,一幕美国中部一个老式家庭的客厅,有一个“三角架”,我和另一个朋友足足走了三天足遍纽海芬全城,走问每家木器铺的老板,但是每次他都笑了半天,说现在那里还有地方找这样一件东西!(虽然在中国“三角架”—英文原名“What-not”—还是一件极通行的东西。)耶鲁是个经济特别宽裕的剧院。每次演的戏也都是些人生缩影,并不神奇古怪,可是那一次布景,我们少了跑腿去东求西借的。戏院主任贝克老头儿,每次公演完戏登台对观众来了一个绝妙要求;便是要东西,东西中最需要的是鞋!因为外国鞋的式样最易更改戏的时代,又常常是十年前五十年前这种不够古代的古装,零碎的服饰道具真难死人了。这个小节妙在如果全对了,观众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的,可是你一错,那就有了热闹了!所以我以为小剧院诸位朋友不应该太心焦。以为“借”东西是你们特有的痛苦。

陈治策先生又讲到另几种苦处,但是归纳起来似乎都在东西不齐全和“乱七八糟”,还有时间似乎欠点从容。戏台设计在戏剧艺术中占极重要的地位的,导演人之次,权威最大的便是“设计图稿”。排演规矩,为简单许多纠纷,图样一经审定(导演人和设计人磋商之后),便是绝对标准。各方面(指配光、服装、道具、着色、构造各组)在可能范围内要绝对服从的。那么所有困难设计师得比别人先知道,顺着事势,在经费舞台以及各种的限制内,设计可以实现的,最圆满布置法,关于形式、色彩,等等,尤宜先拟就计划,以备实行布景时按序进行的。陈先生所讲的幕后细节中,所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并没有计划,只是将要的东西的部位定出,临时“杂凑”借来填入,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这印象尤其是陈先生提到“白布单子”一节。

台上的色彩不管经济状况如何,我认为绝对可以弄到调和有美术价值的。沙发软到什么地位,我们怕要限于金钱和事势,颜色则容易得多了,弄到调和不该是办不到的。我对于“白布单”并不单是因为它像协和病房,却是因此我对于他们台上的色调发生很大疑心。照例台上不用白色东西的,除非极特别原因故意用它。因为白色过显,会“跳出来打在你眼上”(说句外国土话),所以台上的白色实际上全是“茶色”,微微的带点蜜黄色的,有时简直就是放在茶里泡一会儿拿来用。(也许他们已经如此办了,恕我没有看这戏只能根据剧刊上文章。)绘画也是本这原则,全画忌唐突的白色,尤其是在背景里,并且这白单子是要很接近白太太的东西,它一定会无形中扰乱观众对于白太太聚精会神的注意,所以不止在美术上欠调和,并且与表演大有妨碍。

话已经说太多,实在正经问题没有时论起一点只好留之将来,有机会和小剧院诸位细细面谈。他们幕后和设计最大困难我认为还是协和礼堂的戏台太浅不适用,我自己在那里吃过一次大苦,所以非常之表同情。还有一节便是配光问题,可是这次他们没有提起我又没看到戏,现在也不必提了。关于戏台一节,以建筑师的眼光看来既盖个礼堂可以容二三百人的何在乎省掉那几尺的地面和材料,只用一个讲台,我诚实的希望将来—切学校凡修礼堂的不要在这一点上节省起来,而多多地给后台一点布景的机会,让“爱美”的学生团体或别人租用礼堂演戏的痛痛快快。

再余上沅先生文章(七月十二日)上提到“台左,有法国式的玻璃窗通花园像不像玻璃,是不是法国式”他们“不敢担保”。像不像玻璃我不在场不敢说,据一个到场的朋友说他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法国式”问题,我却敢作担保,因为建筑上所谓“法国窗”(或译“法国式窗”)是指玻璃框到地的“门”而言(法国最多),那—天台上的“窗”的确是“门”,可以通到“花园”的,所以我敢担保它是个“法国窗”。玻璃不玻璃问题,后来陈治策先生倒提到“糊上玻璃纸开窗时胡拉胡拉响”。“玻璃纸”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玻璃窗不用玻璃,或铁丝纱而又不响的有很多很经济的法子,倒可以试用的。

其余的都留到后来和小剧院诸位面谈吧。

又据赵元任夫人说第二次又公演时,布景已较前圆满多多,布景诸位先生受观众评议后如此虚心、卖力气,精神可佩,我为小剧院高兴。

原载1931年8月2日《北平晨报·剧刊》第32期

惟其是脆嫩

活在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头里,我敢喘一口气说,我相信一定有多数人成天里为观察听闻到的,牵动了神经,从跳动而有血裹着的心底下累积起各种的情感,直冲出嗓子,逼成了语言到舌头上来。这自然丰富的累积,有时更会倾溢出少数人的唇舌,再奔进到笔尖上,另具形式变成在白纸上驰骋的文字。这种文字便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出产,大家该千万珍视它!

现在,无论在哪里,假如有一个或多种的机会,我们能把许多这种自然触发出来的文字,交出给同时代的大众见面,因而或能激动起更多方面、更复杂的情感,和由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丰富而且有力的创作的田壤、森林、江山产生结结实实的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们该不该诚恳的注意到这机会或能造出的事业,各人将各人的一点点心血献出来尝试?

假使,这里又有了机会联聚起许多人,为要介绍许多方面的文字,更进而研讨文章的质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历程,或讲究到各种文章上比较的问题,进而无形的讲究到程度和标准等问题。我又敢相信,在这种景况下定会发生更严重鼓励写作的主动力。使创作界增加问题,或许。惟其是增加了问题,才助益到创造界的活泼和健康。文艺绝不是蓬勃丛生的野草。

我们可否直爽的承认一桩事?创作的鼓动时常要靠着刊物把它的成绩布散出去吹风、晒太阳,和时代的读者把晤的。被风吹冷了,太阳晒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读者所欢迎,所冷淡,或误会,或同情,归根应该都是激动创造力的药

与疑为同一概念。原文即如此表述,请读者自酌。剂!至于,一来就高举趾,二来就气馁的作者,每个时代都免不了有他们起落踪迹。这个与创作界主体的展动只成枝节问题。哪一个创作兴旺的时代缺得了介绍散布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同情,或不了解的读众?

创作品是不能不与时代见面的,虽然作者的名姓,则并不一定。伟大作品没有和本时代见面,而被他时代发现珍视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希腊悲剧是在几万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亚的戏更是街头巷尾的粗人都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时代的欧洲,更不用说,一首诗文出来人人争买着看,就是中国在印刷艰难的时候,也是什么“传诵一时”;什么“人手一抄”等

创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着这只有时间性的情绪语言而留它在空间里的,却常是刊物这一类的鼓励和努力所促成。

现走遍人间是能刺激起创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国,这种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头底下不立刻紧急的想说话,乃至于歌泣!如果创作界仍然有点消沉寂寞的话—努力的少,尝试的稀罕—那或是有别的缘故而使然。我们问:能鼓励创作界的活跃性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济这消沉的?努力过刊物的诞生的人们,一定知道刊物又时常会因为别的复杂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极脆嫩的孩儿那么有创作冲动的笔锋,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联在一起,再来一次合作逼着创造界又挺出一个新鲜的萌芽!管它将来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个萌芽是一个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们大家才更要来爱护它。

这时代是我们特有的,结果我们单有情感而没有表现这情绪的艺术!眼看着后代人笑我们是黑暗时代的哑子,没有艺术,没有文章,乃至于怀疑到我们有没有情感!

回头再看到祖宗传流下那神气的衣钵,怎不觉得惭愧!说世乱,杜老头子过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轩当日的愤慨当使我们同情!何必诉,诉不完。难道现在我们这时代没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剧悲剧般的人生作题?难道我们现时没有美丽,没有风雅,没有丑陋、恐慌,没有感慨,没有希望?!难道连经这些天灾战祸,我们都不会描述,身受这许多刺骨的辱痛,我们都不会愤慨高歌迸出一缕滚沸的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