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诗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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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散文(2)

故我崇拜幽秘,崇拜月,崇拜月夜,夜亦自然之尤秘者,我爱夜,我爱星夜,我爱无星之夜,我爱黑暗中之微芒,我爱星芒下之黑夜。幽秘尤为赋与生命之原素。慧,汝不云乎,西山莫色,钝如铅,呆若木鸡方初星之未露方薇纳司之未现,天圜冢若盖,地偃若古尸,沙云谐色,松柏无声,几疑是沉沉者方且终古,然及明星之独与,顿转钝氲为凉霭,生命复起于沉寂,泄露宇宙生生无已之精神。因其闪耀,因其纯辉,远山近树,并感神明,一若内受神动,回舞欢欣,即石上枯藤,涧底残水,亦似耿耿欲为吟舞,颂美良辰。慧,汝常爱独凭小牖,默察蓝空,静伺星起。一若展瞭春野,于一涨纯翠之中,忽见罗兰如目,粲笑相迎,讶喜未定,诸鬟并出,星定无极,一体神灵,尔时汝慧心频跃,喜溢长眉。慧珈我爱,汝非凡种,汝来本自神阙,我常有想,天上七星,列汝秀额,无怪汝爱星甚于爱珍,妙盼常在祥云飘渺之间。

慧,枯荆果茧汝行,刺不深否?是藤卷亦大可怜,经霜往雪,色剥根殊,但亘道际,仰啜星光,偶当游踵,辄前纠搂,其意可怜,其情可悯,然汝无端遭刺,痛即不深,亦算小恼,然为常为变,莫非因缘,不如展汝慈腕,温抚而撤置之,彼若有灵,亦当感愧。

慧,汝闻涧声否,似是双清之裔,今冬不冷,泉涧少封,况受星月之惠,流光绰约,宜其韵节连绵,欢惬生平,我尝称山涧为自然界之忠臣义士,自然界之多情种子,休道此潺潺一曲,其来远在云天高处,不知须经过几层地狱,冲度多少林菁,洗磨千万个石堁,涤净几万条荇草,几度幽咽,几番喟息,然其精灵所系,永失勿萱,任难任险,一往无前;慧,汝不尝见流涧合湖,音色并谐,此真克践素愿之欢悰,正不让汝我此夕之踏月林边也。

慧,“看云起”已可望见,月正初卸云衣,散辉如雪蕊缤纷,汝我试立岩松于中望月洗之香山,从黑处望光明,益见光明之妩媚,况此尤为神秘之光明。

慧我爱友,汝不感我肢体微震乎?方我见美,神经似感烈电,但觉纤微狂舞,人格辄欲解化,我今又神荡矣!

莎翁尝言,事汝不尝强聒汝客以所恋之誉,汝意未纯,我今欲赋月美以证我恋。慧,汝每讽我以神经逾分之词来相颂汝。然汝当知,苟我不尝因意恋而感神明,则我爱良不足数;我唯从汝纯美的人格中,得窥神圣之奥义,得起悟神禁之境界,故我不得不神汝而圣汝,非滥文字以为夸也。慧乎,汝永为九天明烛,照我入信仰之门!况人道之粹即是神经,神经固人类应有之德,世之猥俗,正生教育习惯之惨堙圣源,汝精神身体之皎洁神明,正不让前峰满月。慧,汝当知吾言之非过誉也。

请为汝颂月:与其谓日为美之象,不如称之为慈悲之征。吾国诗人莫不咏月,然皆止于写态绘形而无深切之同情。唯唐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韵味俱长,可谓随手捡得之宝石。盖月之秘,月之美,月之人道,正在其慨锡慈辉,慰旅人之倦,慰夜莺之寂,慰倚阑啜泣之少女,慰石间独秀之野花,时或轻披帘幕,俯吻眠熟之婴孩,河边沉思之诗人,时或仰天默祷明辉照泪,粲若露珠。天真纯洁之孩童,见天上疾驶之圆艇而啼求焉,而展腴白之小手,以擒清光于怀以示爱焉;此月之秘,此月之美,此月之人道,月之慈悲之效也。我因而每见明月愈不能自折其悲,不能自制其泪,然悲怀益深,泪落益多,而得慰,得灵魂之安慰,亦愈深且多。慧,汝最知此秘,吾不尝谓汝毋愿我泣,泣实慰我。

美哉月!此圆此洁,此自由自在惠地不疑,行天无碍。美哉神话!

此高立婆娑者非玉桂乎,此瞿瞿欲动者非嫦娥之蟾乎,兔乎,彼捣玄霜者,何其舂之迂徐,广寒之宫禁,何常靳而不启?慧,然汝喜科学,问言天文者月何似,使即量镜而望月,则向之婆娑者今坼侈为谷骸,为岩髅,向之灵动者今僵寂如石沟如败椽,向妩媚流盼如少女,今皱颓丑首如老妇,予我慰使我爱者今骇我视惑我思,向之神秘,向之美,今变为科学之事实,幻象消而美秘俱逝。以此视焚琴煮鹤,其煞风景为何似?慧,设汝有择于真灵之间,汝将焉取?虽然,科学何足以知月,量镜何足以知月,唯见事物之灵者,乃见其真,故讶月之秘之美,而月之真已全,汝不闻开慈之——Endymion,全诗实一月赋,证美而真目显,宇宙间有途程,理暗文捷,文所不能行,独直觉之灵翼乃得突击而过者,此其一也。开慈之言曰:“我年益长,月之和丽我情热者亦益切;汝犹深谷,汝犹山巅,汝犹圣贤之慧笔,诗人之琴,知己之声音,中天之日;汝犹大口,犹凯得之光荣;汝犹我临阵之鼓角,之战驹,我承美酒之古爵,最高明之勋业;汝犹妇人之媚,汝可爱之明月!”

泰戈尔

我有几句话想趁这个机会对诸君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泰戈尔先生快走了,在几天内他就离别北京,在一两个星期内他就告辞中国。他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来的了。也许他永远不能再到中国。

他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非但身体不强健,他并且是有病的。去年秋天他还发了一次很重的骨痛热病。所以他要到中国来,不但他的家属,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医生,都不愿意他冒险,就是他欧洲的朋友,比如法国的罗曼·罗兰,也都有信去劝阻他。他自己也曾经踌躇了好久,他心里常常盘算他如其到中国来,他究竟能不能够给我们好处,他想中国人自有他们的诗人,思想家,教育家,他们有他们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财富与营养,他们更用不着外来的补助与戟刺,我只是一个诗人,我没有宗教家的福音,没有哲学家的理论,更没有科学家实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师建设的才能,他们要我去做什么,我自己又为什么要去,我有什么礼物带去满足他们的盼望!他真的很觉得迟疑,所以他延迟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对我们说到冬天完了,春风吹动的时候(印度的春风比我们的吹得早),他不由的感觉了一种内迫的冲动,他面对着逐渐滋长的青草与鲜花,不由的抛弃了,忘却了他应尽的职务,不由的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能,和着新来的鸣雀,在柔软的南风中开怀的讴吟,同时他收到我们催请的信,我们青年盼望他的诚意与热心,唤起了老人的勇气。他立即定夺了他东来的决心。他说趁我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后唯一的机会,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我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何如利用这夕阳未暝时的光芒,了却我晋香人的心愿?

他所以决意的东来,他不顾亲友的劝阻,医生的警告,不顾他自身的高年与病体,他也撇开了在本国一切的任务,跋涉了万里的海程,他来到了中国。

自从四月十二在上海登岸以来,可怜老人不曾有过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劳顿不必说,单就公开的演讲以及较小集会时的谈话,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们知道,不是教授们的讲义,不是教士们的讲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积货品的栈房,他的辞令不是教科书的喇叭。他是灵活的泉水,一颗颗颤动的圆珠从他心里兢兢的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声,在白云间,青林中,石罅里,不住的啸响;他是百灵的歌声,他的欢欣、愤慨,响亮的谐音,弥漫在无际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终夜的狂歌已经耗尽了子规的精力,东方的曙色亦照出她点点的心血染红了蔷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这几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宁。他已经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过日的,他不由的不感觉风尘的厌倦,他时常想念他少年时在恒河边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瓤。

但他还不仅是身体的惫劳,他也感觉心境的不舒畅。这是很不幸的。我们做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负歉。他这次来华,不为游历,不为政治,更不为私人的利益,他熬着高年,冒着病体,抛弃自身的事业,备尝行旅的辛苦,他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为的只是一点看不见的情感。说远一点,他的使命是在修补中国与印度两民族间中断千余年的桥梁,说近一点,他只想感召我们青年真挚的同情。因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颂青春与清晨的,他永远指点着前途的光明。悲悯是当初释迦牟尼证果的动机,悲悯也是泰戈尔先生不辞艰苦的动机。现代的文明只是骇人的浪费,贪淫与残暴,自私与自大,相猜与相忌,飓风似的倾覆了人道的平衡,产生了巨大的毁灭。芜秽的心田里只是误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种子,更没有收成的希冀。在这个荒惨的境地里,难得有少数的丈夫,不怕阻难,不自馁怯,肩上扛着铲除误解的大锄,口袋里满装着新鲜人道的种子,不问天时是阴是雨是晴,不问是早晨是黄昏是黑夜,他只是努力的工作,清理一方泥土,施殖一方生命,同时口唱着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将次透露的萌芽。泰戈尔先生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他是来广布同情的,他是来消除成见的。我们亲眼见过他慈祥的阳春似的表情,亲耳听过他从心灵底里迸裂出的大声,我想只要我们的良心不曾受恶毒的烟煤熏黑,或是被恶浊的偏见污抹,谁不曾感觉他赤诚的力量,魔术似的,为我们生命的前途开辟了一个神奇的境界,燃点了理想的光明?所以我们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怅与失望,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纳他的灵感,并且成心的诬毁他的热忱。我们固然奖励思想的独立,但我们决不敢附和误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满意的成绩就在他永远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论在德国,在丹麦,在美国,在日本,青年永远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经遭受种种的误解与攻击,政府的猜疑与报纸的诬毁与守旧派的讥评,不论如何的谬妄与剧烈,从不曾扰动他优容的大量,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他的爱心,他的至诚,完全的托付青年。我的须,我的发是白的,但我的心却永远是年青的,他常常的对我们说,只要青年是我的知己,我理想的将来就有着落,我乐观的明灯永远不致暗淡。他不能相信纯洁的青年也会坠落在怀疑,猜忌,卑琐的泥溷。他更不能信中国的青年也会沾染不幸的污点。他真不预备在中国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自在。他很感觉异样的怆心。

因此精神的懊丧更加重他躯体的倦劳。他差不多是病了。我们当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但他再没有心境继续他的讲演。我们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开讲演最后的一个机会。他有休养的必要。我们也决不忍再使他耗费他有限的精力。他不久又有长途的跋涉,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养息,所以从今天起,所有已经约定的会集,公开与私人的,一概撤消,他今天就出城去静养。

我们关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谅,就是一小部分不愿意他来作客的诸君也可以自喜战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在北京不再开口了,他快走了,他从此不再来了。但是同学们,我们也得平心的想想,老人到底有什么罪,他有什么负心,他有什么不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吗,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声音?

他们说他是守旧,说他是顽固。我们能相信吗?他们说他是“太迟”,说他是“不合时宜”,我们能相信吗?他自己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说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调。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评只是太新,太早,太急进,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断的奋斗与冲锋,他现在还只是冲锋与奋斗。但是他们说他是守旧,太迟,太老。他顽固奋斗的对象只是暴烈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武力主义,杀灭性灵的物质主义;他主张的只是创造的生活,心灵的自由,国际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爱的实现。但他们说他是帝国政策的间谍,资本主义的助力,亡国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脚的狂人!肮脏是在我们的政策与暴徒的心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关连?昏乱是在我们冒名的学者与文人的脑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亲属?我们何妨说太阳是黑的,我们何妨说苍蝇是真理?同学们,听信我的话,像他的这样伟大的声音我们也许一辈子再不会听着的了。留神目前的机会,预防将来的惆怅!他的人格我们只能到历史上去搜寻比拟。他的博大的温柔的灵魂我敢说永远是人类记忆里的一次灵迹。他的无边际的想象与辽阔的同情使我们想起惠德曼;他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我们记起托尔斯泰;他的坚韧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使我们想起造摩西像的密仡郎其罗;他的诙谐与智慧使我们想象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谐与优美使我们想念暮年的歌德;他的慈祥的纯爱的抚摩,他的为人道不厌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声,有时竟使我们唤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乐,他的雄伟,使我们想念奥林匹克山顶的大神。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个神秘的现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是普照的阳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的流着,不息的流着,我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借这慈恩的天赋,灌溉我们的田稻,苏解我们的消渴,洗净我们的污垢。他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银白的头颅。

人格是一个不可错误的实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们是饿惯了的,只认鸠形与鹄面是人生本来的面目,永远忘却了真健康的颜色与彩泽。标准的低降是一种可耻的堕落;我们只是踞坐在井底的青蛙。但我们更没有怀疑的余地。我们也许揣详东方的初白,却不能非议中天的太阳。我们也许见惯了阴霾的天时,不耐这热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云雾,暴露地面的荒芜,但同时在我们心灵的深处,我们岂不也感觉一个新鲜的影响,催促我们生命的跳动,唤醒潜在的想望,仿佛是武士望见了前峰烽烟的信号,更不踌躇的奋勇向前?只有接近了这样超轶的纯粹的丈夫,这样不可错误的实在,我们方始相形的自愧我们的口不够阔大,我们的嗓音不够响亮,我们的呼吸不够深长,我们的信仰不够坚定,我们的理想不够莹澈,我们的自由不够磅礴,我们的语言不够明白,我们的情感不够热烈,我们的努力不够勇猛,我们的资本不够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