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你看我来着手给你办,用不着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着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着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蛰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着了!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着汗和爹爹并架着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着小花一般,绿了!而变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他单独的赶着一只羊去吃她们筐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的骑着来了!小的女孩们吓得哭着,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以发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治着兵卒一般。他手耍着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着,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那样他像耍着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着一块死肉一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翻着不能睡。爹爹动着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着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着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着回来。王婆弄着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
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着票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着,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着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样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着平儿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着:“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着爹爹把碗递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着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着。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着: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着,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着这话,赵三无缘地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伙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伙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着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着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着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着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着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着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着。打仗的,拿着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罗圈腿嚷着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睡着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跟着,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着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着。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着灰尘。光着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着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着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着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
“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着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着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着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着帐子抛来。最后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胀着肚皮,带着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着折磨,产婆给换下她着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着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着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她说:
“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着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着。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着血。
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着。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着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着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着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很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着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着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着红波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着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着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着锄头回来。堂屋挤满着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
“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看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
“…………”
金枝被男人朦胧着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着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脸色,她在那里受着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王婆摇着她多经验的头颅:
“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着的。年青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着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掉,狂张着,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于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详遇。
“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着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她大声哭,她怨恨男人:
“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的吗?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着身子闭住嘴笑。过了一会傻婆娘又滚转着高声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
在这时候,五姑姑变青脸色,走进门来,她似乎不会说话,两手不住的扭绞:
“没有气了!小产了,李二婶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鱼村去。另一个产婆来时,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着。产婆洗着刚会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七、罪恶的五月节
五月节来临,催逼着两件事情发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惨死。
弯月如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开篱门。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甜的,微风不敢惊动这黑色的夜画;黄瓜爬上架了!玉米响着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声。
王婆披着散发,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边。一切涌上心头,一切诱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卧过去。被悲哀汹淘着大哭了。
赵三从睡床上起来,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栏里,他带点愤怒对待王婆:
“为什么?在发疯!”
他以为她是闷着刺到柴栏去哭。
赵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维。他跑到屋中,灯光下,发现黑色浓重的液体东西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头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着这样的新闻。村人凄静的断续的来看她。
赵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乱坟岗子上,给她寻个位置。
乱坟岗子活人为死人掘着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跌下去。下层的湿土,翻到坑子旁边,坑子更深了!大了!几个人都跳下去,铲子不住的翻着,坑子埋过人腰。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
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着别离歌,陪伴着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但活着的农民,常常被地主们驱逐,使他们提着包袱,提着小孩,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去。有时被逐着在马棚里借宿。孩子们哭闹着马棚里的妈妈。
赵三去进城,突然的事情打击着他,使他怎样柔弱呵!遇见了打鱼村进城卖菜的车子,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的讲一些:“菜价低了,钱帖毛荒。粮食也不值钱。”
那个车夫打着鞭子,他又说:
“只有布匹贵,盐贵。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还叫老庄活不活呢?”
赵三跳上车,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两条衰乏的腿子,凄凉的挂下,并且摇荡。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牵响。
城里,大街上拥挤着了!菜市过量的纷嚷。围着肉铺,人们吵架一般。忙乱的叫卖童,手中花色的葫芦,随着空气而跳荡,他们为了“五月节”而癫狂。
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好像街上的人都没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个小孩跟在后面: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赵三听见这话,那个卖葫芦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铺,红色的,白色的,门口摆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逐。
一切准备好!棺材停在门前,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