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世事总成欢
我们还是来说说现在吧。
无方公子背着他原封不动的璇玑图,带着他大大小小四五箱子财宝,得意洋洋地上京去了。如意赌坊的雅间内,成欢赶紧写下方才速记下的一个个方块字。
这么近千个毫无关联的字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内写出来,他还真怕一个不小心,就忘了个把两个!
头脑剧烈运转劳累度,真的会比身体上的劳累强很多,成欢额头的细汗,已经升格为汗珠。好不容易,当他把整篇璇玑图写完的时候,汗水已经湿透重衣。
“呼!”他吐出一口长气,拂去一头一脸的汗,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简直要短寿三年!”
然而不管短不短寿,任务总算完成了。一直压在身上的重担在停笔的那一刻消失无踪,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手里的笔一扔,拿着那张纸准备回别院复命。
出了幽静的雅间,穿过一道走廊,深秋的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成欢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体贴的赌场伙计提着灯笼在他的前方引路,昏黄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有几分忽明忽暗的意思。就在这有些恍惚的光线里,成欢忽然瞧见了一个人影。
一个娇小的人影,在灯笼的光圈之外,很快地掀开前方的帘子,进入灯火辉煌、人声嘈杂的大堂。
在掀帘的那一刹那,大堂的灯光水一样泄出来,把那个人的背影衬得无比清晰。成欢好像听见身体深处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想也没想,他冲了上去。
喧闹的大堂人头攒动,成欢却听得见自己心跳,一切声响都淡去,只听到自己呼呼作响的喘息声,灯光明亮,人头涌动间,那个人影到了门口——
八卦步法在此时忽然变得无比神妙,他感觉自己快得像要飞了起来,在那人影离开大门之间,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豁然回头——
那一张白莲花似的脸——
笑容像花儿一样在他脸上绽放,他舒了一口气——那么舒服地舒了一口气,如果说写完璇玑图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此时此刻,他已经像是连自己的重量都不存在了。他握着她的手臂,除了那一味如柳絮般纷飞了整个心房的欢喜,竟然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问:“你……你来了?”
“是啊,我来了。”承真望着他,眼泪一下子又流了出来。
是的。她来了。她到这里来了。她先到万金别院,下人们告诉她,他到这里来了。于是她也找到这里来了。带着那么一点小小的窃喜,小小的惊惴,偷偷摸摸地找到这里来了。可是,她听到了什么?她听到他说:“……只是无奈一时口快答应了亲爱的延月……”
亲爱的延月……
这五个字,生生地把她的脚步止住了,活蹦乱跳的一颗心,在那刹那之间,暴露在瑟瑟秋风里。
那种冷……从心底里透出来,慢慢冻住手脚,慢慢冰冷了她的呼吸。她直直地站在雅间的门前,不知道进去,也不知道离开。
直到看到他向门口走来,她才像被惊醒来似的,落荒而逃。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喜欢齐延月她又不是不知道,当初他不就说齐延月是他心目中的老婆对象吗?这个事实,她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亲爱的延月……每一个字都像冰一阵冰屑子,狠狠地洒中了她的心。
真冷啊……
灯光下,他看起来是多么的神采飞扬,他灿然地笑,那笑容比灯光还要明亮,今天的他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头发梳得如此整齐……和齐延月在一起,他已经变得这样光彩夺人!
他已经不是那个,总是乱着头发的小跟班了。
那个陪她一路走来的成欢,在她离开万金别院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
她握着那颗明珠,一心想着回来要找的人,早已不在了。
她,来错了……
是的是的,来错了……
“你怎么了?哭什么?”成欢诧异极了,一见面她就就哭得这么伤心干什么?而且,那片目光,冰凉而又绝望,他的心狠狠为这片目光揪痛起来,啊,他知道了——“是杜乙商对不对?他对你做了什么?”杜乙商是不是说了什么伤害她的话?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害她的事?怒气在这一刻难以自抑,他的脸上闪一片杀气,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外走,“别难过!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再去趟扬州,找那姓杜的给你出口气!”
“谢谢你……”她哽咽地说,秋风里声音如落叶一般凄凄调零,“不用了……”
她只想静一静,谁也不要理她。她要一个人呆着,要哭,要痛,只想一个人……十七年来,她从来没像这一刻一样……心如死灰……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儿力气,她只想找个地方兜头倒下,昏天暗地睡她一觉,也许醒来就会好起来……
就像做了一场梦,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她的心也不会这样痛,这样,像有人拿着一把钝钝的刀子在心上拉扯,一下,又一下,慢慢地见血,慢慢地拉开口子……她的血也许变作了泪,一个劲地流个不停,胸口堵得像要窒息……
谢谢?他没听错吧?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会对人说“谢”字?
她在扬州一定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个念头像一把火,把他整个人都烧着了!他喘着粗气,用袖子替她擦那似乎永远也流不尽的泪水,愤怒如猛兽,一下子把他抓个正着,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们现在就去扬州!”
“不要……”她近乎哀求地看着他,不要,不要再和她说话了,不要再理她了,让她一个人吧,天大地大,就让她一个人吧……“回万金别院吧,我想歇会儿……”她用尽力气,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搪塞。
疲惫和伤心,令她看上去像个纸人儿,轻轻一戳就要在风里倒下去。成欢再也不忍心说别的,扶她上了车。
万金别院,今夜灯火通明,齐延月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成欢归来。灯光下,她长长的衣裾是那么的高雅和美丽,承真只看了一眼,心口便疼了起来。只说累了,先由明儿陪着回闻香舍。
“这是图。”
成欢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几张纸交给延月,便想跟着去闻香舍,却被延月拉住:“承真妹妹是真累了,你瞧不出来吗?”
“她不是累了,她是心碎了……”成欢的声音忍不住有一丝哽咽,她那脸白如纸的模样!她那泪落如雨的模样!那个杜乙商,彻彻底底地,伤透了她的心!
她一个女孩子,一个金枝玉叶,一路餐风宿露,千里波奔,从京城找到扬州……杜乙商竟然没有一丝儿恻隐之心,竟然没有一丝儿人性!成欢一拳重重地捶在身旁的白玉桥栏上,五指关节,登时一片淤青。
“我要去扬州!”他做出了决定,“拜托你照顾她!”
“你去做什么?”延月有丝无奈地拦下他,“把人家打一顿吗?人家未婚夫妇的事,你还是少插手吧。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来,我陪你喝几杯。明日一早,问问真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里捶断了手也没有用。”
酒,到底是件好东西。
很快地,成欢醉了。
醉了多好,悲也不知道,痛也不知道。
延月派人扶他回房,看着他躺下,叹了口气,这才往闻香舍来。
荷花已经谢去,淡淡月光照着满塘残茎败叶,秋天,似乎注定是伤心的季节,连花草,都选在这个时候凋谢。
纱幔轻轻飞扬,承真直直地躺在床上,除却呼吸,一动也不动。
她已经没有力气动了……
最深的痛,是无力……耗尽了所有力气……
当初,听到退婚的消息时,她只觉得愤怒,浑身上下的力气,足够掐死杜乙商……是的,她只是愤怒,只是不服气,只是委屈……
此时此刻,她是伤心……
心一直往下沉,沉到无边无垠的深渊里,世界全是黑的,暗的……她看不见光亮,一切都是冷的……
到了扬州之后,她已经知道,不爱杜乙商。所以她及早回头,寻找一个能够给她温暖的所在。
那一段归程,一路布满对成欢的思念。
淡淡的欢喜,淡淡的哀愁,她手里握着那颗浑圆的夜明珠,心里,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涨得满满的。
他留她在他家过夜……他半夜起来点灯……生病时他喂她喝粥……背她去晒太阳……给她买金丝桃片、盐津梅脯……那么多的记忆,纵使不再拥有,却也强烈得让她控制不住想再见他一面的欲望。
只是想看看他……她这样告诉自己,她没有别的想法,见到成欢,她会高兴,她会觉得天是蓝的,水是绿的,风是香的,她只是想让自己开心一下,只是想看看他……
原来,真正的爱一直藏身的地方,不是欢颜,而是泪水。
她不知道自己竟然一直喜欢那个嬉皮笑脸的男子。她一直都不知道。当她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喜欢上了别人。
这一个晚上,她流的泪比过去的十七年里还要多。泪水流尽了她所有的哀伤与悲痛,似乎过去了一百年,又似乎只过去了一个时辰,窗上淡淡的月光便成了日光,天亮了。
丫环捧着洗脸水和早点进来。
照样精致的早点,她却没有一丝儿兴趣,身体里空荡荡的,一个晚上的泪,似乎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带走了。她走在路上,只觉得轻飘飘,风再大一点儿,她就会被吹走。
她去送春斋。找齐延月。还夜明珠。
还君明珠泪双垂……
她不想再哭一次,她已经无泪可流了……
齐延月握着那只黑布囊怔了一怔,“给我?”
“你帮我还给他吧。”承真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什么也瞧不见,“你不要怪他,他是个好人。”
“我怪他?”延月更加不解了。
“我走了。回家了。”承真努力地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却凄怆得让人看了就想落泪,她回过身,往外走。
门外有轻轻的秋风,风里有飞舞的落叶,有淡白的阳光,她慢慢走出去,阳光有些刺眼,似乎把她穿透了,她闭上了眼睛。一个刹那间,觉得,自己像要变成灰烬,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这是什么意思?
延月有些费神地看着手里这颗夜明珠。
这不是成欢索要的报酬吗?他送给了真真?哦,是的,他是喜欢真真的。所以把全身最贵重的东西送给了她。
这个可以理解。
可是承真要自己帮忙还给成欢又是什么意思呢?还叫自己不要怪他……
冰雪聪明的齐大小姐,却解不了这儿女情长的缠绵结,伤了半天神,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承真说了要还给成欢,那就还给成欢吧。
听竹居一片寂静,只有风过的声音,成欢还在睡,却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皱。
“成欢……你醒醒……”延月唤他,“真真有东西要给你……”
“真真?”他勉强地睁开了眼皮,一颗脑袋却有千斤重,他费力地坐起来,“什么东西?”
她把珠子托到他面前,“这个。”
成欢浑身一震。
夜明珠。
“她、她人呢?”
“走了。”
“走了?!”他豁地站了起来,“什么时候走的?去哪里了?”
“回家——喂——”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惜成欢已经跳起来跑出门去,转瞬不见了踪影。
如果没有爱过的人,一定不能理解,为什么快乐的人会变得悲伤,为什么胆小的人会变得勇敢,为什么自私的人会变得无比大方,为什么,一个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变得疯狂……
其实只为他爱了。
爱上了一个人,瞬间便不再是原来的自己。
这个道理,只有等齐大小姐爱上了某一位男子,她才会明白。
此时此刻,她只是发现——“他的八卦步法什么时候练得这么好了……”
成欢策马狂奔,冲过街市,掠过郊外,都没有见到承真的影子。
她回家——她一个人怎么回家——她那副样子怎么回家?
只要一想这点,就像有只猫爪在不停地抓他的心,焦虑中混着丝丝的慌乱,他不敢放过眼前任何一个人,一面又生怕脚下太慢,越发追不上人。
那样的话,万一她有什么意外,他也许就赶不及了!
秋风缓缓地吹送,空气中充满干燥的草木枯荣的香气,却抚不平他皱起的眉头。
真真,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为什么要把夜明珠还给我……难道你在告诉我,你不再需要它了吗?你睡觉都是怕黑的啊?难道你不睡觉了吗?
怎么可能不睡觉呢?除非死了才不睡觉!
难道,你已经打算去——不,不!这个念头简直快让成欢发疯了,他大口地喘着气,不会的,不会的,你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傻事?!
不会的!
出了雁城,向北走,太阳渐渐西斜,成欢越发焦躁不安。入了夜,找人就更困难了!
幸而天见可怜,就在最后一丝夕阳落下去之前,他远远地看见,前方有一匹马!
不管那马是不是她的,不管……哦,不管任何理由,只要看到一匹马,成欢已经狂喜起来,一夹马肚,如风一般赶上前。
那匹马在空旷的原野里吃草。
不远处,一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他一瞧见那衣服的颜色,心猛地一跳,“咚”的一声巨响,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怎么了?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已经……
此时此刻,手脚猛颤了起来,一颗心那样跳过一下,似乎再要跳不起来了……
不,不会的……
他拖着发软的双腿走到她身边,手却不敢碰她——如果她真的——啊不!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她可以嫁给别人,可以永世不与他相见,甚至可以从今往后也记不得他成欢这个人……什么都可以,只是,只是,不可以受伤害,不可以——死——
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发出阵阵的哽咽抽泣声响,看见自己的手不停地发抖,感觉到一阵阵强大的晕眩与心痛快要撕裂他……
五岁那年,看着父母由疼爱他的温暖双亲变成两具冰冷的尸首……他已经记不得父母的样子,可是,记得那时的伤心,记得自己哭得昏天暗地,哭得嗓子嘶哑,哭得每发出一下声音,喉咙就撕裂一样疼痛!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哭过,没有流过一滴泪。
他只是笑。
看到别的小孩子穿新衣,吃零食,他不会像阿三一样拉着老实叔的衣角哭,他会笑。
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就笑——哭不能改变事实,他把嗓子哭出血来,爹娘也没能活过来。唯有笑,能慢慢地把不高兴变成高兴,最少,不会有人看到他不高兴。
高兴的时候更要笑,笑会让快乐加倍。
最不能失去的,在五年那年,都已经失去了,他永远,也不会再哭了。
可是,这一瞬间,所有的情绪猛然爆发了,他抱着她,痛哭出声:“真真——”
因为知道不能拥有,所以装着不在乎。
因为知道这份感情不该有,所以一直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杨梅镇的夜晚,满面泪痕的女孩子愤怒地拔下头下的钗子,霎时间,秀发飞散开来,淡淡地香气,在春天的夜晚,扑面而来……
他早就中了那道香气的蛊……
他早就自不量力地爱上了她……
他早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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