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的梦中,有我的名字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沈锁锁愤愤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头的怨愤无处发泄。
总是在最后关头沉不住气!
上次让他去月老祠是这样,这一次还是这样!
那一次,事关生死,她最后冲了出去,也是为救一条性命,还算情有可原。
可这一次呢?他回家去多好!出了安郡,就把这辆中看不中用的马车卖了,兑点银子做盘缠,顺顺利利地回去做他的三少爷,再不然他去那个什么扬风寨也行。他那么大个人,又会武功,还怕走夜路吗?晚上走有什么不好呢?
可是、可是,当日他捧着盒子走出相思筑时的背影,和今天他那惨淡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无以复加的力量,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不能看到他去死,也不想看到他那样子笑!
可是,留下他,总是烦恼多于好处啊!
唉唉唉,悔不该、悔不该!自己到底是发什么神经,干吗要冲上去留下他?
但是,他是为了帮她才花光了银子啊……
天人交战半晌,她烦死了、烦死了!拿被子蒙住脸,又热得受不住,索性到院子里透气。
哪知今夜无眠的人不止她一个,已经有人霸占了她的地盘——那张竹床。
一出房门,她就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刹那之间,好几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
装作没看见直接回来?不行,摆明太假。
假装去拿东西?哎,不如假装叫黄妈好了——咦,这是我的地盘呃,为什么我要装神弄鬼?
没等她打定主意,楚疏言已经开口同她招呼:“沈姑娘。”
“嗯嗯,你也在啊……呃,那个……”呃,她差点咬到舌头,她到底在说什么?
“姑娘也出来乘凉吗?”他让出竹床一半的位置。
沈锁锁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小气,把心一横,坐上去。
凉风拂过,寂夜无声。
“沈姑娘……”
“那个……”
两个忽然同时开口,彼此一怔,楚疏言道:“你说。”
“那个……我还没有谢谢你。”沈锁锁咬了咬唇,并不太习惯说这些感谢的话——从来只有她占人便宜,还没有人主动帮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有些滞涩,说完了顿时如释重负,“好了,你说吧。”
他却摇了摇头,“不用说了。”
“你不会就是想让我感谢你吧?”沈锁锁控制不住地以己之心,度彼之腹。
“不是。本来想跟你说一些话,但想想却不用说。”
“什么话?”
什么话?
他本来想跟她说,那位名满天下的清和大人,已经有了心上人。虽然那名女子已然死去,但那天姿国色,万中难以挑一,而且看清和的痴迷程度,只怕顾不上你。
可是想到自己,忽然又觉得这话已完全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她心里何尝没有人?那个人又何尝不是万里挑一的俊秀男子?更兼智谋算计,天下无双,九王爷若是得了王位,清和无疑会成为清海公第二。
他有些凄然地笑了,“我在想,或许姻缘还有月老做主,但情之一字,天地间却没有一个神仙管得了,就任它自由散荡,没有规矩,没有道理。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也不能给个说法。”
天生的女性触觉以及后天的红娘经验,让沈锁锁默默无言以对,半晌,问道:“你,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算是吧。只是,她喜欢的,是别人。”
沈锁锁回以更长久的沉默。心里不知哪一个角落,有风轻轻吹过,凉凉的、空空的,发出空洞的声响。
许久,她问:“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人,是什么样的滋味?”没等他回答,她又问,“你上次说清和请你去修密室是为了挂一个女人的画像,那个女人长什么模样?”
楚疏言一震,她终于问到这个问题。忽然之间,他不知道如何答话,想了一想,“那人虽然是绝色,只是生得过于妖媚,未免流于俗艳……”
“俗艳?你骗人。”
她如此笃定,倒叫他愕然,“怎么?你看过那些画?”
“清和眼高于顶,怎么会喜欢一个俗艳的女人?”
原来她对清和的评价如此之高吗?楚疏言苦笑一下,只好据实以答:“那女子的确是人间少见的绝色,容貌之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清大人丹青妙笔,更是将她画得栩栩如生,我第一眼看到那幅画,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样美?”沈锁锁的眼里满是向往和感叹,“我就知道,他喜欢的人,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也许,那女子不喜欢他……”
“胡说。哪有女人会不喜欢清和?”
这话……让楚疏言深深吸了口气,才能再开口:“你,也喜欢他吗?”
“喜欢,当然喜欢。”沈锁锁笑,“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喜欢的人,也是唯一喜欢我的人。”
“唯一?”楚疏言暗自叹息,只怕未必。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却问:“你喜欢的那个人,也很美吗?”
楚疏言被这个问题烫得措手不及,“她、她……”
“我知道她一定很美,不然你不会喜欢。美丽的女子,总是有很多人喜欢。”
这句话里,有感伤、有叹息,还有一丝极复杂的无奈。
“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是看她的容貌。”
“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因为、因为、因为……”楚疏言一连说了三个因为,却说不出一个理由。
为什么?
因为她救了他吗?因为她小狐狸般的笑容吗?因为她总是忽冷忽热忽然发脾气吗?
“感情的事,没有道理。”他只有以这句话作为解释。
沈锁锁沉默一下,算是接受了他的解释,“那你,有没有向她提亲?”
楚疏言吓了一跳,“她自有心上人,我怎么去提亲?”
“也许,她并不知道你喜欢她,如果知道了,没准就会喜欢上你了。”沈锁锁说着,身体忽然有说不出的疲倦,笑容也变得萧索,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走到房门口,忽地回过身来,问道,“她一定很漂亮,对不对?”
“对。”他肯定地答。
她是最漂亮的。
第二天,就像沈锁锁预料的那样,辰时还没过,大厅里就挤满了人。
楚疏言也很配合地坐在一旁。
一切都是沈锁锁想要的局面,可她不知怎的,就是提不起精神来。众人也看出她的冷淡,以为是前段日子的流言得罪了她,连忙准备了双倍的银子。可是沈大小姐仍然板着一张脸,好似天下人都欠了她一屁股债不还。
相思筑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冷淡,大伙儿都讪讪地告辞。出来还一面想,是不是银子拿得太少?不然一向亲切可人的沈姑娘,怎么忽然成了个冷面孔呢?
楚疏言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谁说我不舒服?我舒服极了!难道你巴不得我不舒服?”说完有人买红线,她丢下他,自去做生意。
这一天生意极好,买荷包等物的人络绎不绝,到了晚间一点数目,沈锁锁叹了口气,“唉,要是天天都卖出去这个数目,我天天做都赶不上了。”一边叹气一边去做荷包。
楚疏言替她送来一壶茶。
茶是黄妈让他送的。这个老妇人似乎看出了自己的心思,总是尽量制造一些机会让他能够亲近她。
灯光融融下,她的眉眼似乎比平时浓郁了些。眉修长,眼碧清,漾着一层水色,楚疏言意外地看到旁边已经放着一只茶壶,端起来轻轻一闻,却是酒。
“喝了酒拿针,小心刺到手。”他说,不留痕迹地把酒移开了,放上茶。
“这些莲花,这些鸳鸯,这是十字相思扣,我一年到头,不知道要绣多少次!就算是闭着眼睛也能绣啦,何况只是喝了些酒?”
她说着,伸手把那只被移开的酒壶取来,另取了一只杯,放到楚疏言面前,道:“既然来了,也喝一杯吧。”
酒成一线,斟满杯中。斟满她才想起,“对了,你是滴酒不沾的。”
说罢,她自己喝下了那杯酒。
一抬手,一仰头……放下杯子时,脸上似乎多了层红晕,她看着他,忽然问:“你说,我漂不漂亮?”
楚疏言怔了一怔,看着这双充满了水气的眼睛,心忍不住一跳,“不要再喝了,你已经有些醉了。”
“你说啊!我漂不漂亮?”沈锁锁像是没有听进他的话,自顾自道,“我现在是不太漂亮,可是、可是我本来很漂亮呢!”她真的有点醉了,忽而又痴痴地笑了起来,“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模样?其实我真的很漂亮,从小时候起,就是个美人儿哦!”
从第一眼时,她就是一副泰然自若、又有点小狡猾的样子,应付起人来长袖善舞,说起话来,更加头头是道,让人不由自主跟着她转……发起脾气来,又似一只小野猫,张牙舞爪,谁也不是对手。现在,却如此娇纵软弱!
真的是有心事啊……
悔不改那样去形容那位清大人的心上人!
他轻轻从她手里拿走了杯子,“我去叫黄妈来,你该休息了。”
“你以为我醉了吗?其实我没醉!”沈锁锁站起来,还没走出两步就绊倒了凳子,楚疏言飞快地拉住她——这一下用力,立足不稳的她顿时倒进了他怀里。
淡淡的幽香扑进他的鼻孔,那异样的感觉又来了,他顿时满头大汗地将她扶坐在椅子上——非礼勿动,他怎可这样轻慢她?!
沈锁锁乖乖地坐下,垂着头,头发披下挡住了侧脸,楚疏言看不清她的神情,却看出她的无限落寞,情不自禁,他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道:“不要难过,那名女子已经辞世,你、你还可以……”说到这里,口里又苦又涩,再也说不下去。
沈锁锁抬起了头,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她道:“你说,‘没事了。’”
楚疏言一怔,沈锁锁已在催他,“快说啊,说,‘没事了。’”她急切地拉着他的衣袖,泪水扑簌簌落下,神情像个饿极了向人寻求食物的孩子,“快说、快说,就像在月老祠里那样,告诉我,‘没事了。’”
“好,好好,你别哭了。”楚疏言一迭声答应她,“没事了、没事了。”
她听了,泪水奇迹般地止住了,她出神地听着,轻声道:“叫我的名字。”
“沈……锁锁,没事了。”
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他有片刻的生硬。然而这一声一唤出来,沈锁锁就笑了。笑容如雨后彩虹,瑰丽无双,泪珠还停在腮上,但那已不是泪水,而是花瓣上颤巍巍流溢的露珠!
这样的笑容……楚疏言只觉得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这一撞,柔软,而深长,甚至伴着一种细细的松动与疼痛……他的眼眶一热,只要能让她这样笑着就好,做什么都好!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发,道:“锁锁,没事了。你去睡一觉,明天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
“真的吗?”她轻轻地、轻轻地问,那声音轻得像一团梦,好像再用力一点,就要在面前化开了。“真的。”他极认真地向她保证,声音亦同样的轻柔。
“好。”她说出这个字,身子一松,晕眩如海浪般涌上来,淹没了她。
没事了……
没事了……
小时候,举家被流放,冷硬的兵士、雪亮的刀剑,夹着妇孺的悲泣。她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待着,反而要跑出来挨冻。那时她以为大家只是出来玩,哪里知道,那温暖的屋子、漂亮的花园,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失去所有……
她还不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却已经有了相应的恐慌和悲伤。到了所谓的“新家”——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可以用稻草做房子,父亲是家族的耻辱,母亲羞愤自尽,姐妹们都离她很远,只有哥哥,她那浑身是血的哥哥,冲过来抱着她,告诉她:“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小小的少年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安慰着妹妹,也安慰着自己。
时光如水面波光,闪烁之后,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对她说:“没事了。”
然而那男子说完了这一句,就轰然倒了下去!
“不——”
她惊出一身冷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
“没事了、没事了……”有人在旁轻轻地说,“锁锁,好好睡……”
这个声音,好温柔、好温柔,让人忍不住溺死其中的温柔,像母亲的,又像哥哥的……她慢慢地放松了紧张的身子,睡去。
黄妈清晨起来烧水,居然在竹床上看到楚疏言。
睡在竹床上不要紧,只见楚公子面含微笑,两颊红润,眼睛定定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眨也不眨。
黄妈忍不住唤了一声:“楚公子……”
没有反应。
黄妈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楚疏言脸上的笑容丝毫未改。
“啊,难道是魇住了?!”黄妈吓了一跳,连忙向沈锁锁的房里叫,“小姐、小姐,不好了!”
“你家小姐怎么了?”方才还泥像一般的楚疏言一下子跳了起来,“她醒了吗?”
“阿弥陀佛!原来你没事。”黄妈虚惊一场,连拍胸口,“我说楚公子,虽说已是夏天,下半夜天气还是怪凉的。睡在外面,不要着凉了——着凉还是其次,万一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是、是。黄妈说的是——黄妈,劳烦你去做碗醒酒汤来,可好?”
“你喝酒了?”黄妈细细打量他,“不像嘛,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是你家小姐。”
“小姐喝酒了?”黄妈一惊,连忙推开沈锁锁的门,看到她安然合目而睡,放了心,便去厨房准备醒酒汤。
楚疏言替她拎来清水,看着她忙碌,忽然问:“黄妈,你可知道清和这个人?”
黄妈的手一抖,筷子顿时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嘴里却道:“清和是谁?我不知道。”
楚疏言没有再问下去。
就算、就算有个清和,那又怎么样呢?她在梦里,除了哥哥之外,叫的却是他的名字!
她在梦里叫他!
她的梦里,居然有他!
笑意,一点一点浮上他的眉梢、眼角、唇边,黄妈几乎看见一层极淡的光芒慢慢从他体内发出来,为整个人镀上一层玉光。
“楚公子……”
楚疏言没有反应,带着一脸迷蒙而幸福的微笑,站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恍然已身在天上,他轻声地问:“黄妈,等一下汤好了,我去端给她,好不好?”
沈锁锁头疼欲裂地醒来了。
原来宿醉的感觉这样糟糕,她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真是活见鬼,昨天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酒?
她勉力爬起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头也不回地道:“黄妈,今天我用冷水洗脸,头好晕。”
“我去打水,你先把汤喝了吧。”
沈锁锁整个身形僵住,蓦然回头,居然是楚疏言。
“啊——”尖叫声穿透整个相思筑。
“你跑来干什么?什么叫非礼勿视你不懂啊?干吗大清早跑到我房里来?”
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似鬼,眼里还有眼屎……呜,她忙不迭地跳到床上,叫道:“走开!走开!谁让你进来的?黄妈呢?”
叫了一通,屋子毫无反应,她探出头,才发现楚疏言已经出去了。
她松了口气,飞快地梳好了头。
水来了,端水的居然又是楚疏言。
“你……”沈锁锁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然而也不等她说什么,楚疏言搁下了脸盆就走,还替她关上了门,在门外道:“醒酒汤要趁热喝。”
沈锁锁洗完脸,一口气把那碗汤喝了,一打开门,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楚疏言站在房门口,未语脸先红,“因为、因为我有说话。”
“哦。”沈锁锁七窍玲珑,一见他这期期艾艾的语气,又红着脸,一大早还胡乱拍马屁……当下微微一笑,“你想问我借钱,是吗?”
“啊?”
“不用那么惊讶,你的脸上已经写着‘借钱’两个字。”沈锁锁闲闲地一掠发,道,“说吧,要多少?我算你两分利。”
楚疏言哭笑不得:“我的脸上写着‘借钱’两个字?”
“你前天送来的首饰,我让黄妈当了八十两银子,现在就可以拿给你。”忽然看到他脸色一变,她连忙道,“你已经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别告诉我你想要回去。”
楚疏言的脸色有些难看,“我送的首饰,你当掉了?”
“那已经是我自己的东西,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这个你管不着吧?”看着他的脸色,她忽然很没出息地有些胆怯,奇怪了,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他凭什么管?芽可是看到他的脸,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对不住他?荒唐、荒唐!她努力板起了脸,“要借不借,随便你。我又不怕银子放着发霉。”
楚疏言皱了皱眉,半天,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道:“先不谈这个。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哦?那是什么事?”
“那是、那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有这么难呢?那些个动情的诗文,那些个绮丽浪漫的词句,他看过一千首一万首啊!怎么到了要用的工夫,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沈锁锁“嗤”的一声笑,“你又不是还不起的人,又怕什么借?咱们也算熟人,你用不着这么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问你借钱!”楚疏言忍不住吼道。
沈锁锁吃了一惊,见惯他温文尔雅、见惯他惆怅叹息,还没见过他发怒呢!
“我是想说、我是想说……”胸中有千万句话在翻滚,脑海中却抓不到一句,他把眼一闭,把心一横,“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做梦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了!”
这句话一溜到空气中,两个人都呆住了。
啊,怎么是这句呢?怎么说了这句呢?他想说的,不是这句啊!
沈锁锁更是瞪大了眼,张大了口嘴,好半天,她才一跺脚,“鬼才叫你的名字!鬼才叫你的名字——啊,你昨天晚上跑进我房里了?你个伪君子!色狼!淫贼!不要脸的东西!”
她劈头盖脸一通乱骂,激动得气喘吁吁,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嗓门眼。
这家伙胡说!她才不可能做梦都喊他的名字!
绝对不会!
可是隐隐约约,她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个温柔声音……脸上顿时烧得滚烫,她大声道:“黄妈!黄妈!把这个混蛋给我赶出去!”
谁知黄妈像是消失了似的,半点声息也没传来。
“别嚷、别嚷!”楚疏言急出一身汗,想也没想,就去捂住她的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沈锁锁被他的手臂搂住了身子,又被捂住了嘴,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瞪住他。他连忙松开手,道:“我是说,你不是担心清和的秘密会被外泄吗?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你看住我好了!”
“看住你?怎么看住你?”
唉,到了这一刻,他唯有豁出去了!
“就是和我在一起!天天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那样的话,我怎么会有机会泄密呢?”
说完,他的脸已经像蒸过的螃蟹,血色全出来了。
沈锁锁的眼睛睁得更圆,嘴巴张得更大,简直可以塞进去一只鸡蛋。
她的第一反应是,“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天天跟你在一起干什么?你要是敢把那件事说出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然而,看着楚疏言这张快要滴出血来的脸,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天天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
她几乎要晕倒了。
他是什么意思?向她求爱?要她做他的妻子?
啊啊啊!她乱了,全乱了!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站在他面前,她飞快地逃进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楚疏言待要追上去,门又“砰”的一声被打开,沈锁锁探出头来。
“你脑子有毛病啊!”沈锁锁用最大声音,拼命吼道,“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你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你走!给我走!”
楚疏言脸上的血色,刹那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他低低地、低低地问。
她的呼吸忽然一窒,最看不得他伤心低落的模样,心里仿佛有个角落跟着疼痛起来,泪水一下子盈上眼眶,她飞快地关上门,阻挡自己的视线,也阻挡他的视线,嘴里却道:“不喜欢。我怎么会喜欢你?我对你半点意思也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
屋外,没有了声音。
世界静得,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黄妈的叹息声,“唉,小姐,人都走了,你出来吧。”
走了?
是啊,她那样狠心地拒绝他、污辱他,他当然不会再留下来。
门开处,空空的院子,再也找不见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只有黄妈,满脸慈爱而又悲伤地看着她。
“小姐,楚公子待你一片深情,难道,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不喜欢!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沈锁锁神经质地大叫起来,怒道,“你不过是个下人,又要管我的事吗?!走!你也走!你们都走!”
她又推又赶,把黄妈轰出了院子。
“我才不喜欢他……”她哽咽着,说完便哀哀地哭倒了地上,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委屈……一切说不出的心事,统统化成了泪水,奔流出体外。她拼命地哭,哭得好大声,哭得好伤心,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悄然地蹲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双锦缎的鞋子,上面已经沾上不少细尘,她当然认得这双鞋——可这一定是假的,那个人,怎么可能去而复返?
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到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睛。
“我想,你是有一点喜欢我的……最起码,一点点是有的……”他看着她,眼眶发红,神情憔悴,似乎在刹那之间苍老了十岁,“对不对?”
沈锁锁怔怔地,只觉得这张脸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梦幻一般。
“你这个呆子……”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声音又苦又涩,“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我知道。”他看着她,叹息一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你是清海公的后人。”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百里无忧来的那天,我知道的。”
“那你还跟我说这些话!”沈锁锁忽然又大声道,“你戏弄我吗?戏弄我这个罪臣之后吗?”
“清海公是开国功臣,三朝元老,不是罪臣。有他这样的祖辈,你何其尊贵?错只错在他老人家的第二子,为了世袭的爵位,挑起内斗,引入外贼。”
“你知道得这样清楚?”她瑟缩了一下,忽又冷笑,“那你知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第二子,就是我的父亲?”
“你父亲?”这他倒真的不知道。
“是啊是啊,就是我父亲,为了一己私欲,把一家人都逼进了深渊!”她大笑,“沈家的人,从此上不能进仕,下不能从商,只能守着那小小村落混三餐温饱!”
“那你怎么……”
“我怎么能出来开铺做生意对不对?我要是不出来赚钱,我家那些满肚子都是圣贤书的叔伯们,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婶娘们,日子不知道会过到什么地步去!”
这番话,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今天脱口而出,仿佛大水冲走块垒,她心头如释重负,却又变得更加空茫。她抹了抹泪,整个人已经静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我的处境,其实你并不清楚。将来万一东窗事发,这就是抗旨不遵的大罪。楚疏言,你走吧。”
难怪她要易容,原来是怕别人认出来。
难怪她爱财如命,原来是为父赎罪。
难怪她拒绝他,原来是怕连累他。
他只觉得胸中激荡,久久难平,好容易才能开口,他轻轻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沈锁锁宛如止水的冷静在这轻轻一句话之下,冰消瓦解,泪水,就那么流了下来,她怔怔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罪臣之后怎样?抗旨大罪怎样?”他的眼中含着泪,轻轻地捧起她这张混合着眼泪与尘土的脸,“锁锁,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
锁锁、锁锁,他叫她锁锁,他说喜欢她。
这个被叫了几千几万次的名字,忽然像平地抽了叶、开了花似的,无限鲜明起来。她那原本阴郁沉暗的心情,被这花光一照,就如同见了暖阳一般,一时之间,云卷云舒。
她心里说不出的甜蜜,嘴上却又忍不住扮死鸭子,“谁许你叫我名字?”
“昨天你喝酒的时候让我叫的……”他顿了顿,眸子含笑,“还有,昨天晚上,你做梦的时候,确确实实,叫了我的名字。”
“没有的事!”她霍地站起来。
楚疏言连忙拉住她,“多亏你叫了我的名字,我才知道,在你心里,其实不像表面上一般讨厌我。”
“放开啦!”他拉着她的手,温暖又酥麻的感觉让她又喜又羞。
楚疏言红了脸,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
她看着他,终于笑了出来,“呆子,书呆子!你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呆头鹅!”
半个时辰后,楚疏言和沈锁锁两个人,已经安安静静、甜甜蜜蜜地坐在桃树底下聊天了。
楚疏言的脸红扑扑的,“锁锁,你……还没有回答我。”
“答什么?”沈锁锁故意装傻。
楚疏言只好硬起头皮,“是否、是否和我一样有意?”
好奇怪,刚才他问得那么顺溜,那么动情,怎么说第二遍的时候,反倒更紧张?
也许那个时候情绪激荡,心潮澎湃,所以那句话就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而现在,伊人在旁,阳光透过桃树叶片的间隙洒下斑斑点点的光晕,风轻轻地拂起她的发丝衣角,如此安宁满足,真怕她这张死鸭子嘴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
沈锁锁没有回答,却问:“你那个很漂亮的心上人呢?”
楚疏言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一笑,“那就是你啊。”
“怎么会是我?我又没有喜欢别人。”
“你,不是喜欢清和吗?”
“清和?”她好像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脸,“你说清和?呵呵,哈哈,你那时酸溜溜的样子,难道是吃清和的醋吗?”
这样亲昵的接触,让楚疏言微微地红了脸,“难道不是吗?”
“你是个呆子。”她说着,忽然又板起了脸,“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什么?”楚疏言的脸又忍不住白了白。
“没听清吗?没听清吗?那我再说一遍好了。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不喜欢你。”她接连说了三遍,促狭地凑近他,“听、清、楚、了、吗?”
最后一个“吗”字落地,她的唇,忽然就落到了他的唇上。
轰!
楚疏言的眼睛睁得老大!脸上“腾”地烧红了!
罪魁祸首却笑眯眯地跑开了,留楚疏言一人坐在原地,红着脸,手指轻颤地抚上自己的唇……
那是、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那样轻轻一碰,他的整个人就要烧起来了!
她、她不是说不喜欢自己吗?为什么,又这样对他?
那样柔软的触觉、淡淡的馨香……他轻轻地咬了一下指尖,哎,会痛哎!
那么,不是做梦了?!
温暖而甜美的笑,终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爬上了他的脸。
“楚公子、楚公子……”
听到有人叫,他吓了一跳,却是黄妈站在他面前,满面笑容,问:“饿不饿?早饭已经好了。小姐正在吃呢。”
“哦哦哦!”他“腾”地站起来,忙不迭地往后堂去。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消退,此时更添上一层。黄妈在后,含笑看着他的背影。
这位清纯如玉的公子啊,在感情的事上,只怕比小姐还不如呢!
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讨厌”有时候也是女孩子“喜欢”的一种?
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小姐对他的喜欢,其实在开始的时候,就不比他少。
不管怎么样,小姐,她那爱耍脾气、故作坚强的十六小姐,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