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意爱(余眇)
第一章
侠义这种东西已经同爱情一样皆成为了存在于繁华都市各处角落的传说,你也好,我也好,不过都是怀着可笑的梦想试图找到一个属于年幼童话的结局。有人说,言情小说与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方吉对此深表同意。
年已二十七岁的她是一个三流的武侠小说作者,虽然自称是三流,却从来也没有想过放弃。因为从小喜欢武侠小说的缘故,所以一从学校毕业,她就选择了这条对于女性而言有些不合适的“武侠”之路。经过五六年的努力,即使小有名气,然而也只是因为其出书的质与量尚可,才稍稍被一部分读者群接受,也因此至今她只是一个同小出版社签约的穷作者而已。同那些受人欢迎追捧的大作家全然毫无瓜葛,所受的待遇更是天差地别。偶尔心血来潮翻看自己笔下的侠义世界,她便会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所谓的爱情其实也只不过是人为的造作,只可笑不可信。
“因为我总觉得爱情是一个奇怪不可捉摸的东西,而且基本上不相信,所以笔下的男女主人公的情感描写总显得单薄而模糊……”正在为新书写序的三流武侠小说家并未注意到屋内另一人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依旧飞快地敲击键盘。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低沉不失悦耳的嗓音,冷冷地透着一股强烈的不悦。
“啊……”早已忘了屋里还有一个同居者的存在, 专心致志写序的人被吓得尖叫一声, “……不要像鬼一样贴在我后面,你又没练过轻功。”
没有开灯的室内唯有电脑显示屏的荧光映出言喻深大为不满的表情,他朝瞪着自己的人露出一抹冷笑,随后出其不意地按下删除键。
见文档上短短五六行的序言瞬间化为乌有,方吉又气又好笑。
“只是一个序而已,有必要这么小气吗?”
“不是我小气,是我很生气。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但你从来不把我当成恋人对待。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哪怕你父母打电话逼你相亲,你也不愿意告诉他们我是你恋人。”
唉?原来昨天晚上回公寓的他正巧听到了她同父母的争吵。这下麻烦了……暗暗叹口气,她无言起身离去,脸上是不知如何解释的疲倦与懒惰。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言喻深的脸色更为难看。
“说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适应的。”多少被恋人弄得心情烦躁,她拿起杯子一口气喝下一杯白开水。
“那么你究竟会不会去相亲?”
“就算去了也不会有结果吧。”她半真半假地叹一句。
“即使没有结果我也不希望你去,是真的。”他走过去,紧紧拥住她并以牙齿轻咬她的耳垂,“我可以同意暂时不公开我们的关系,但绝对不会允许你做出背叛我的事。”
耳朵又痒又痛,方吉缩了缩肩,不由皱起眉。
“你不是已经听见我拒绝了吗?”
“谁知道在我走后,你会不会又被他们说动。”他嘟哝,“原本不觉得什么,可是刚刚看到你写序,说不相信爱情,我就觉得不安。”
“写写罢了。”她敷衍一句,试图阻止他的敏感。
“你是个作者,自然知道自己写的东西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吻了吻她即使在春末夏初仍凉凉的脸颊,“不管怎么样,你都必须相信我。”
“行了,一直说这些,你不肉麻吗?”她轻笑,心里却空荡荡的没有底,“凌晨三点的飞机,现在是一点半,你走不走?”
即使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但他仍凝视了她几秒钟,全然无法感觉她的情意。微微叹口气,他提了行李转身而去。
“砰!”
夜半的关门声格外令人心惊,独自留在屋里的人一震,随手掀开放下的窗帘。那是一辆全黑的高级三厢轿车——“梦幻”,通常只有豪富之人才能拥有的昂贵名车。他同她处在不同世界,一直以来她都知道,可惜她至今弄不明白为何他们会如此纠缠不清。电脑屏幕暗下来,屏保的图片是著名乐队的摄影特辑,画面不断切换,一张接一张,皆是不同角度的某人线条凌厉的脸庞。
“雷钧”是十年前正式在流行乐坛出道的乐队组合。未出道前仅仅只有键盘手兼队长言喻深与鼓手姚恒瑞两名成员而已,因一次在酒吧演出的偶然机遇,他们受到最大唱片公司的赏识,而决定了他们将成为著名乐队的命运。签约后,唱片公司为他们找齐了一个乐队生存的必要人物——嗓音空灵的主唱与有“天堂音域”之称的贝斯手,以及虽刚入行却比老手更能在行业中得心应手的魔鬼人物费叔迪作为新乐队的经纪人。
乐队成立的当年,“雷钧”便推出了他们的第一首单曲《雨》,单曲推出仅仅一周就在各大音乐排行榜上杀进前三甲,并陆续创下进榜时间最长、夺冠时间最长等一系列新记录。随即发售的第一张专辑《天域》也大受好评,不但创下百万销售佳绩,更是在年底年初的各大颁奖盛会上使得乐队与唱片公司满载而归。
于是次年,他们的第二张专辑《瞳》夹带着上一年的气势继续横扫整个流行乐界。随之,乐队的主唱手皓银也因其亮丽抢眼的中性化容貌与缥缈不可捉摸的歌声成为由听众选票评比出的最受欢迎男艺人。而乐队的队长言喻深则因为包办了整张专辑的制作与作词,获得当年最佳音乐人的美誉。而由贝斯手林一贺作曲编曲、言喻深作词的主打歌曲《瞳》则获得了最佳作曲、最佳作词、最佳歌曲三项大奖,另有其他三首歌曲入选最佳歌曲年度排行榜的前十名。
紧接着几年,“雷钧”在保持每年出一张高质量专辑的基础上,先后在十几个大城市举行了他们的演唱会。但凡乐队所到之处,再贵的门票也能一售而空。四位成员的人气更是使其他歌手明星望尘莫及,嫉妒得吐血。因为四位成员都是长相俊美的男性,所以一开始有些苛刻的乐评人将他们定位于偶像团队,但其凭借着过人的实力向众人证明了“雷钧”无人可敌的横溢才华。
在乐坛成功创下辉煌佳绩的七年,就在“雷钧”准备推出第八张专辑的前夕,主唱皓银被警察局以“吸毒”与“藏毒”两项罪名逮捕并被判刑。就在外界为此事谣言纷飞时,“雷钧”的成员们却坦然面对各大媒体与无数听众歌迷。他们非但坦言不会取消第八张专辑的推出,同时会按照原计划在年底举办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演唱会。专辑一推出,即使歌迷们对主唱皓银深深失望,但这失望却因专辑中的音乐之美而改为无可奈何的惋惜与更深层次的迷恋。当然,年底演唱会的近十万张的票也一如既往般被一抢而光。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演唱会的主唱由以言喻深为首的另外三名团员轮流担任,虽然三人的嗓音与锆银大相径庭,但各有特色的演绎方式同样令歌迷们大饱耳福。
可惜,“雷钧”的霉运似乎并未随时间的过去而过去,当新一年钟声敲响时,成员们得到了主唱手皓银在监狱自杀身亡的消息。第八年对“雷钧”而言是消沉的一年,整整有大半年的时间,媒体与大众听不到“雷钧”的声音,就在大家猜测“雷钧”会不会解散时,等待已久的第八张专辑《堕罪》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各大音像店的货架上。众人这才惊觉,这是一张以怀念与希望为主题的音乐专辑,一边在悼念逝者的同时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新的“雷钧”。出乎意料之外,新的主唱手并不是和前主唱手类似的中性美男,而是一个声音与打扮都极为男性化的美女。
换上第二主唱手古古的“雷钧”很快推出了第九张专辑《大雨之后》,一贯悠扬动人且富节奏感的曲风加以新主唱雌雄莫辨的奇妙嗓音,乐队的新专辑得到了比以往更受欢迎的肯定。紧接着第十年的专辑继续保持前九年的势头,令唱片公司与歌迷欣喜若狂。
这就是“雷钧”,一支几乎可以谱成传说的乐队,而创造这支乐队的男人也与身为一介区区三流作者的她浑然不同。至今她依旧无法找到支持他们关系的平衡点。诚如言喻深所言,他是个任性的人,一切都源于他的任性,任性地开始,所以多半也会任性地结束。抱着这样肯定的心情,她单方面被他任性地爱着。谈不上苦不堪言,却也酸涩得令人惶恐欲逃。
窗外的都市被炙热的阳光耀成白花花的一片,光只是在开着冷气的屋内向外望,方吉就已经感到胆怯了。生物钟与常人相反的她不但讨厌白天喧闹的人群,更讨厌顶着酷热一身是汗地到处奔波。
“今年你一定要出席,要不我绝对会被那个臭胖子嘲笑,说什么我们出版社连个像样的作者都没有。”
“如果我去,他会说你旗下只有像我这样不入流的作者,到时你还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绝对不会,臭胖子早就想要认识你,因为你是他认同的‘武侠江湖’中唯一的女侠。”
“我不想去。”她很干脆地拒绝。
“不行,你一定要到,要是你不到我就天天在你家门前哭。”
才睡醒的脑子里浮现编辑柳恶恶那半吊子的鸭霸口吻,她无奈地叹口气,认命地打开房门。前天晚上接到柳恶恶的电话时,她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是要她参加一年一度的武侠小说作者交流会。这种只限于出版社与作者之间相互较劲的自助餐会,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尤其想到还会遇到另外一个这辈子都不愿见到的人就更畏惧了。实在怕柳恶恶的不择手段,况且也已打听过那个人似乎不愿放下身段参加这类缺乏新意的交流会,于是才在几番犹豫后决定去露个脸。
高级酒店馆的大餐厅,虽然豪华,但出席的大部分人都将注意力集中于互相应酬交际。方吉一出现,柳恶恶就不顾形象地扑过来,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大叫:“吉吉。”
大部分男性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惊异与细细地琢磨,甚至还有点排斥。毕竟她是这个城市中唯一坚持写武侠小说六年之久的女作者,而且从来不露脸。
“你就是吉吉?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最先来到她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他脱下黑色的运动帽露出剪得极短的头发,仅仅是下身牛仔裤上身短袖T恤的简单装扮,与交流会的气氛全不搭调,却因其自信的表情与举手投足间的神采飞扬显得异常帅气俊朗。
“死胖子,你滚远一点,不要对我家吉吉流口水,恶心。”只能排第二的柳恶恶横了一眼自己的死对头,拉着方吉走进大厅。
“我是四国出版社负责武侠小说的编辑之一,江一。”无视柳恶恶的阻拦,那男子飞快递出自己的名片。
方吉怔了怔,下意识地接下对方的名片,因为多少有所耳闻江一在武侠小说圈的名气。
“喂,不要抢我们出版社的作者。”柳恶恶怒目相视。
“和你们这种小出版社,我们犯得着抢吗?”另一人回以一抹鄙夷的冷笑。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有点急事,必须立刻离开。”并未做自我介绍,自内心产生某种惊慌的她想要逃。
“呃?什么事这么急?”柳恶恶嘟起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啊,我妈托人帮我约了相亲对象一起吃晚饭。”随便掰个借口,她朝两位编辑歉意地微笑后就立马转身。
“等等……”江一想要追,却被作怪的某女抓住,“……柳恶恶,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让你的阴谋得逞。”她奸笑两声。
“你……”
懒得去管别人的闲事,方吉只想快点离开此地。是自己太大意了,一直没注意柳恶恶每天诅咒的“臭胖子”竟然就是负责那个男人的著名编辑江一。既然江一来了,那么那个男人没有理由不出现,趁他未到时自己尽快离去,免得见面一番尴尬。
盯着鲜红的楼层数字跳到“1”,当电梯门缓缓打开时,她稍稍松口气。只是双脚才踏出门口,身体便僵住了。
“呦,终于能见面了。”对方很自然地打了个招呼。白皙的肤色,秀丽的五官配上一副眼镜,透出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斯文又不失俊秀。
“啊,好久不见。”一时之间的无措,她只能回以一个僵硬的微笑。
“知道你这次会来,我是特意来见你的。”
听似令人心跳加速的话语,然而方吉仅仅是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去这里的咖啡厅坐一会儿吧。”强势的命令口吻,一如当年。
“对不起,我有急事。”不再是少不知事的懵懂傻瓜,她口气淡漠地拒绝。
可惜他性格中与外表不相称的蛮横比起以往更为突出,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露出充满优越感的微笑。
“还在为当年的事记恨我吗?”
“算是吧。”她不着痕迹地挣脱。
“我只是借用了你的构思,并非抄袭,不是吗?如果我没获奖,我想你或许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也不想再见到你,我以为你明白。毕竟你现在已经是一代宗师,若再与我纠缠,怕是只有百害而无一利。”方吉冷言讥讽,狠狠地反击,因为打从心里厌恶对方的厚颜无耻。
“你……”男人惊诧地睁大眼,不怒反笑,“几年不见,你的确变了。”
“变得不那么好欺侮了。”她也笑,所有的情绪皆冷凝住。
“不错。”对其先前的要挟有所顾忌,他朝旁边挪开一步,让开通道,“改天我约你出来叙叙旧。”
“怎么可以浪费大师您的宝贵时间呢?”她嘲讽一句,头也不回地快步冲出酒店。
“混蛋?”顶着烈日,她低声咒骂,不知是诅咒炎热的天气还是不期而遇的某人。
她同严森念的是同一所大学的中文系,由于彼此都疯狂地迷恋武侠小说而引为知己,并在相交两年后成为校园内公认的“侠侣”。他是她第一次怀着梦想喜欢上的异性,甚至幻想着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住在一起一同写武侠小说,一起成名。然而童话永远只是用来梦幻的,临毕业前的半年,他们决定参加由四大国作家协会举办的小说大赛,角逐武侠类小说的奖项。她总喜欢写一段就让严森看后给些意见,而严森则不喜欢边写边给别人看。最后严森的小说入选夺冠,而她则因为小说的手写稿在邮寄途中丢失而未能如愿。后来当看到出版的获奖作品后,方吉才惊愕地发现严森的小说竟然与自己所写的情节有六成相似。
“我觉得你的构思不错,借用了而已。你看了也知道,语言文字同你的风格全然不一样,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个人的东西。”
“是吗?可惜这个解释我想我永远都不能接受。”见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她也只能无奈苦笑,“我们分手吧。”
“你想清楚了?我现在已算是功成名就,你跟着我,相信很快也能在武侠界出头。”他微笑,眼里是全然不敢苟同的轻蔑。
“直到今天我才清楚地了解……”她直视他的目光,“我和你绝对不是一路人。”
从此,他们互不来往达五年之久。其实诚如严森所言,或许那部作品不获奖的话,她对他的做法顶多是一笑置之。可惜偏偏获奖了,这样的结果要她如何甘心?是她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构思,结果最终获利的却是他,换成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她是普通人,普通到不可能为了成全自己男友的前途而默默忍受所有不公平的待遇。况且,从这件事上她也确定了对方的人品。为了这样的人,自己做任何牺牲都是不值的。心灰意冷,她选择让这件事随时间沉淀,化成心底结了痂的伤疤,不再触碰。多年后,她的认真努力只能换得武侠小说作家中一个三流的席位,而笔名为“三木森”的另一人却成为每套小说都大卖的宗师级人物。
“看来,那个人的才能与无耻竟是成正比的。”有一次从柳恶恶口中听到严森的消息,她脑海中闪过这个讥讽的想法。
所以才说……
侠义这种东西已经同爱情一样皆成为了存在于繁华都市各处角落的传说,你也好,我也好,不过都是怀着可笑的梦想试图找到一个属于年幼童话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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