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睡得正迷迷糊糊,感到胸口微微一沉便醒了,她睁开眼看见一整晚死搂住自己的那条手臂。习惯性地侧身,近距离地瞧见言喻深耐看的五官。
“几点了?”同时醒来的人咕哝地问,随后伸手拿起床头的闹钟,“什么,竟然已经九点了……”
“你昨天睡到中午十二点。”她有些奇怪他的惊慌,结果反而换来另一人不满的一瞥。
“说好今天去办理结婚证的,你不会忘了吧?”
“怎么可能?”她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极为积极的模样,“快点吧,去迟了就要等到下午才能办理。”
“我订了‘爱火花’餐厅最好的位置,吃完午饭就去叔迪介绍的珠宝商那儿挑戒指。”言喻深匆匆换上出门的装束,边将安排好的日程告知方吉。
未曾为结婚之事好好打算过的人,颇为诧异他的细心周到,同时也只有暗暗苦笑。两人带着不同的心情去了最近的婚姻登记处办理公证,赶到的时候正巧是公证处工作人员中午休息前二十分钟,整洁的大厅里几乎没有同他们怀有相同目的的其他恋人。一切显得很顺利,填表格、提供身份证的复印件、宣誓、签字……简单又不失庄严的气氛。
在宣誓的时候,她的视线与言喻深的刹那相对,即使心里一直存在着无力的迷惘感,然而却在此刻不由自主地露出愉悦的微笑,只是微笑者本人无法知道。照相机的闪光灯闪烁两下,当拿到即时拍出的照片时,意外也随之而来。
“那个……”负责摄影的年轻人的神色竟比刚结婚的一对新人更为激动,“……你是‘雷钧’的言喻深对吧?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合影?”
“啊……”暴露身份的人唯有尴尬地看向自己的新婚妻子,“……可以吗?”
抱着速战速决的心态,她点点头。三人拍了一张照片,并且言喻深很合作地签了名。两人正准备在消息尚未扩散前逃离,结果转个身就看到一条非常长的队龙排得整整齐齐。
“看吧,我就讨厌这种情形。”方吉用眼神如此叹息。
“又不是我的错。”言喻深耸耸肩,回以无声的辩解。
“现在怎么办?”她以只有身旁人能听清的音量抱怨地问。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立刻逃跑。”他拉住她的手,低声回答。
两人很有默契地朝众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趁众人惊艳时,拔腿就往大厅门口冲,速度之快,一时叫所有人望尘莫及。直到言喻深的名贵跑车平安无事地驶上高速公路,两人才大松一口气地相视而笑。
“你确定中饭要去‘爱火花’吗?万一又遇到‘雷钧’的歌迷怎么办?”心有余悸的人已经为中午之后的行程安排感到担忧。
“放心,郊外的分店在中午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客人,而且我订的是贵宾座,独立的饭厅。”
“挑戒指呢?”
“直接去那个珠宝商的别墅,据叔迪说那栋别墅警备深严,他收藏的最杰出的首饰都存在那儿。”
“果然都是有钱人。”对自身已处在某个圈子仍毫无知觉的她发出无什意义的感叹,“我倒觉得首饰店里的戒指也都不错,没必有这么夸张吧?”
“喂,我可是很重视我们结婚的事情。因为太仓促,所以一切从简,但不能连最重要的婚戒也草草了事。说到婚戒,我想到婚纱,女人不都是很重视这两样东西吗?你的婚纱想要找哪个时装设计师?说到知名的时装设计大师,我倒认识不少,他们应该都会愿意帮你设计一套的。”
“我看还是你当新娘更好。”看着驾车的他一脸兴致勃勃,她忍不住打趣。
“我只是突然间想到你穿婚纱会是什么模样,怎么样?明天我约几个设计师见见面吧?”
言喻深的殷勤逗笑了心情有一点点紧张的方吉,坐得有些累的她很自然地靠向他。
“再说吧,还不知道双方父母把婚礼定在什么时候。要是冬天的话,打死我也不会穿婚纱,非冻死不可。”
“要不要去度蜜月?”他又想到一个点子。
“言喻深……”方吉轻笑道,“你到底有多少钱?是不是实在花不完?”
“也不多,不过至少举办一个富豪级的婚礼没问题。”
看来自己的确嫁了个出乎意料的家伙。默默地深深地叹气,她侧首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实在说不出心里五味杂陈的滋味。
自己为什么要嫁他?因为他是“雷钧”的言喻深?因为他长得帅?因为他有钱?为什么自己从此后要被他所束缚?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心甘情愿地被某人用婚姻绑住一辈子。即便从前与严森相恋,那时的她也未考虑过婚姻的可能性。而在其之后,对爱情全然没有期盼的她更不会想过一星半点。
到达四国最奢华高级的餐厅时已经近一点,然而餐厅经理和侍者们仍站姿挺拔地等待他们,给予最周到贴心的服务。无论菜色还是环境,都令人感到舒心满意。
再来就是挑婚戒,见了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的珠宝商,方吉才知道对方竟然就是传闻中四大国收藏珠宝最丰富的亿万富翁。其拥有的金矿、钻石矿与宝石矿的数量一直是媒体关注的焦点,而所谓的别墅更是一座全复古的城堡,令在这块领域全属井底之蛙的参观者之一大开眼界。而他们花了两小时挑了一套钻石首饰,与此套首饰中女戒相匹配的还有一枚男戒,样式大方又不失美丽。言喻深另替妻子看中了一枚设计独特的翡翠玉戒,铂金镂刻的蝶,身体是用一小块罕见的极品翡翠镶成,晶莹透绿,夺人心魂。独具匠心的是这枚戒指的指环有个暗扣,打开后指环上的翡翠蝶可以作为项链坠使用。
“不愧是喻深,眼光独到,这枚戒指我原本打算在结婚纪念日时送给我妻子的。”女儿是“雷钧”迷的富豪笑得爽朗,“既然你看中了,就让给你们。反正还有时间,我再让设计师重新设计一款。”
“谢谢。”心满意足地将东西收好的言喻深将作为婚戒的钻戒替方吉戴上,并颇为调皮地笑道,“这回你逃不了了。”
“我为什么要逃?”她反问,钻石璀璨冰冷的光芒耀得她缺乏真实感。
“非常合适。”年近六十的富豪礼貌性地称赞一句,随后话锋一转说到另外的事情,“喻深,有件事我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不太好启口,但又没有其他办法。”
“只要不是让我像皓银以前那样当你女儿的男朋友。”
“怎么会?哈哈哈……”提到女儿早些年的任性胡为,身为父亲的人不好意思地大笑,“不过也和皓银有关。”
“皓银?”一提及去世的同伴,言喻深满脸的喜色失了大半。
“是的。据说他死后把早年最喜欢的那对红宝石耳环送给了你,我想买回来。那对耳环原本是我准备送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她只喜欢红宝石,也是为她找了数年才找到的合适宝石,又找了好几位设计大师才定下的造型。谁知那时小女任性,竟偷出去送给了皓银,并且不许我要回。现在那个人弥留于人世,临死前说是要再看一看那对她无缘得到的耳环,不知道能不能使她如愿?”
“皓银是孤儿,他生前的所有东西按遗嘱的确都留给了我,这对耳环也在我这里。”言喻深毫不掩饰地承认。
“那么……”富豪两眼发亮。
“改天我送还给你。”他非常爽快干脆地回答。
“你开个价吧。”
“不用了,本来就是皓银不花一分钱从你这儿得到的。既然他死了,那么也该物归原主。如果他在世,他也不想有人会因为这么一对耳环而死不瞑目。”
“好,既然你通情达理,那我老头子总不能失了礼数,今天你们看中的这枚玉戒我就送给你当结婚贺礼。”
方吉睁大眼,不可置信。那枚玉戒,方才双方谈定的价格是三十二万元,竟然就这么随手送给他们了?再看言喻深,他却面不改色地拒绝。
“谢谢,不过因为是我挑中给我妻子的新婚礼物,所以这钱我总要付的,这样才显得出诚意。”
“那就一元钱好了,象征性的。”
两人各自争执了一番,最终仍是依言喻深的要求,付了为数不少的钱。然而固执不下于言喻深的富豪坚持送了一条红宝石项链给他们,这件事才得以圆满解决。
离开后,方吉出于好奇询问了关于红宝石耳环的事,另一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做出回答:“这些年我一直在自责,我总觉得皓银会自杀有一半是我的错,而且我还……算了,多提也没有用。那对红宝石耳环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饰品,与其留在我手里如同弃物般搁在一边,倒不如转送给同他一样喜欢它的人。”
“该不会你有不少这种天价饰品吧?”
“我不太喜欢佩戴饰品,但因为演出以及出席重要场合的缘故,因此还是有一些。”
“是吗?”她随口回应,手指不受控制地敲打着车窗。
他们同居近两年,由于她竭力掩饰两人的关系,所以两人基本上从不在公众场合出现,一般都窝在她的狭小公寓里自得其乐。又由于她总试图漠视他,所以也不愿去了解他的众多事情。结果今天她是第一次踏入他那华丽奢侈的大明星世界。
也许自己成为他妻子后的第一件事,应该先了解一下他的经济情况,了解他究竟有多少钱……苦涩的暗暗自嘲的贫穷作者尚未料到仅仅只是结婚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因为丈夫的原因,她已经成为明日《四大国早报》娱乐版的头条新闻。
酒吧比想象的难寻,也比想象中的简陋狭小。一道单人的铁制楼梯直通大厦底下,旁边则是一个三层的地下停车库。灯光幽暗,烟雾弥漫,混浊的空气中夹带着汗臭以及酒味,令初次踏进的人深感不舒服地蹙起眉。
借着昏暗不清的光线,方吉只大略得看到沙发上及吧台前晃动的深色人影,根本无法辨识只见过两面的女子究竟是谁。既不知道名字,又找不到人,她犹豫着是否立刻离开。
“请跟我来。”是一个稍带沙哑的女声。
正自无措的人受惊地转过身,女子高挑纤细的身影半明半暗地浮现在眼前。由于光线与浓妆的原因,方吉无法确定,然而那干瘦的身材让她确认了对方正是自己要寻找的人。
“这里的客人都叫我凯,你也可以这么叫。”
凯?十分男性化的名字,方吉出于礼貌未将心里的想法诉出口。她们穿过有些拥挤的前台,在最偏僻的角落入座。
“我没想到你会依约而来,毕竟我们不认识,而且又是这么一个不适合女客来的地方。”一坐下,凯就直截了当地说话,她的个性有着与其名字相同的简单爽快。
方吉依言又环顾一圈店里的情形,的确都是些男客,从夸张的衣着打扮可看出大部分都不是从事正当职业的男人。为数不少的人怀里搂着陪酒的小姐,口吐秽语,动手动脚。
“你邮件里提到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拒绝严森?”她想尽快离去,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里不适合自己。更重要的是她答应言喻深两小时内回家,毕竟作为新婚的第一夜,她不应该将他一个人撇在家里。
“严森……”女人抬头,目光直直投向方吉,“他喜欢你,一直都忘不了你。”
“我已经结婚了,今天领的结婚证书。”她直言相告,觉得事情发生得有点荒唐,“而且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应该与你无关。”
“有关系,因为至少现在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他的人。”
因凯果断的回答一怔,她不解地对上另一人坦承的视线。
“我和他是在三年前认识的,一个偶然的巧合,后来我就成了他的固定床伴……”她顿了顿,观察方吉的神色,发现她并无任何多余的表情才继续道,“他不曾主动在我面前提到你,然而一直以来他搜集了大量你的书以及关于你的消息……”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同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毫无瓜葛。”她无意识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
“好吧,我直接说好了。他这次找你合作的小说也许是他这辈子写的最后一部小说,医生说他的眼睛很快会失明。年初的时候他进医院体检过一次,结果查出他有脑瘤,压迫视神经,无法动手术,再过几年连生命都会有危险。”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惊讶的视线从手机迅速移到凯的脸上。
“我没必要骗你,如果你不相信,改天我可以把他的病历卡给你看。虽然我不知道当年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但他一直很后悔。他希望能弥补你,所以决定在失明前和你一起完成一部足以令你成为一流武侠作家的小说。”
“他不像是把心里想法轻易告诉别人的人。”尽管心里挣扎,然而她表现出的冷静近乎残酷。
“不要逼我拿出证据,我跟着他已经三年多了,怎么可能会猜不到他的想法?”涂了艳红唇彩的嘴撇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我约你出来其实只是希望你能继续同他合作,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当你答应同他合作后,我在他脸上见到了阔别许久的轻松及自信。他的人生已经逐渐进入黑暗期,你是她最后的光明。”
“我没有那么伟大,也帮不了他什么。”要她同情他吗?那个自私傲慢的男人需要她的怜悯同情吗?恐怕对于严森来说,要挟威吓远胜于恳求更适合他的个性。
“不能再考虑一下吗?就算你不承认,但其实你也相当热衷于这次的合作不是吗?”突然插进来的熟悉男声,隔壁桌单坐的男人走过来与她们同桌。短短的头发与明朗的五官,和这间酒吧格格不入的干练气质,正是负责严森的编辑江一。
“你怎么会在这儿?”方吉嗅到鸿门宴的气息。
“是我请小江过来的,因为我怕一个人说服不了你。”凯解释。
“不要怪凯,其实我也想帮严森一次,一直以来他对我都很照顾。”江一淡淡道,“不要考虑严森,也不要考虑其他事情,单单从一个作者的自身出发,你不觉得如此半途而废是件非常可惜的事情?这么好的题材、这么好的合作伙伴、这么好的稿酬,甚至我们出版社已定好了宣传的方针……吉吉,不是每个作者都能有这么好的机会。要不是严森,你或许永远都只能同小出版社合作,一直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作者。你有实力,但是很遗憾,你没有很好的起点,也就注定你在这条路上所必须经历的艰辛。不要放过这个机会,我读了你们已经写好的开头,是非常棒的作品,所以千万不要让它夭折。”
这家伙……方吉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一时无言以对,因为江一全然戳中了她的软肋。的确,仅从一个作者自身的角度考虑,她不该半途而废,因为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投入到了这部新的作品中,已经有了完整的构思,对笔下的人物也有了深刻的印象。如若放弃……真的是很难放弃,难得灵感被挖掘得如此泉涌不止。
“我们不要求你立刻改变决定,只是请你再深思熟虑。我不清楚你和严森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过去的都已经过去,我们都要往前看。他必须面对双目失明的事实,也请你一定认清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她浑身一震,被江一最后的一句话。
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
想要写武侠小说,即使不相信现实中存在着所谓的侠义江湖。然而言喻深所代表的爱情呢?又究竟是否存在?
左手微动,眼睛被无名指上钻戒的光芒刺得一阵惘然。
“可以再考虑一下吗?求求你,我不想他在双眼失明前就变得颓丧。是你让他鼓起面对病魔的勇气,不要无所谓地摧毁这一切。”凯眨也不眨地盯着方吉,对方漠然的神情令她不安得近乎沮丧。
“你……”方吉忽然有了一个离题的想法,“爱他吗?”
凯瞬间抿紧双唇,仿佛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正当等不到答案的人开始失望时,女人的直觉令她缓缓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才甘愿无名无分地跟了他三年,才愿意背着他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我。”方吉微微笑了,“真希望有一天我能像你爱他那样爱着我的丈夫。”
“吉吉……”一旁的江一也颇为焦急。
“你们放心吧,我会继续同他合作,抛弃前嫌。”她给另两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太好了,凯,看来还是你的功劳。”
“哪有,是方小姐好说话。”被称赞的成熟女子露出少女般的羞涩。
“既然都谈妥了,我想立刻回家,你们不介意吧?”注意到时间过得飞快,她匆忙起身。
“啊,不好意思。今天是你新婚吧?对不起,还把你找出来。”忆起先前对话中方吉提到其已婚的话语,凯一边跟着起身一边道歉。
“只是补了一张证书而已,不值一提。”
“啊,我都忘了说恭喜。”江一连忙道喜,“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下次,我做东,请你同你丈夫一起吃饭。”
“谢谢。”
“要我送你回去吗?我正好有车。”同样准备离去的江一殷勤地问。
她本想拒绝,但一想到酒吧外的街道在这个时间段里拦不到出租车,便不客气地点了头。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酒吧,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作品的进展,谁都未曾留意阴暗处突兀闪现的闪光灯以及不怀好意的兴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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