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送我的棉花糖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放弃所谓的爱呢?
他变得冷漠,无情,自私。
从害怕给人添麻烦而远离人群……到即使给人添麻烦也要坚持按照他的想法生活下去。他不知道这样的自己究竟是变得坚强了,还是变得脆弱了。他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终于学会用他的方法拼命地鼓励自己。
身为神仙的他,也有了一个人类的咒语。
这句话叫做——“不是我的错。”
是的,让他生为一个会给人类带来不幸的神仙这不是他的错。他就像天灾人祸夹带弄人造化造访人类世界。他总是扮演他人的意外,但那些却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在他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会不会有人能够接受这样不完美的他呢。这个人又能否用正常的视角把他当作普通人那样看待呢……
“喂——一零一!船长说我可以去工作仓参观耶!”
甲板的另一头,穿着水手服七分裤扎着马尾的女孩儿正兴奋地冲他扬手,失神地转头望向朝自己跑来的季小曼,一零一蓦然觉得有所触动。
这个独一无二能够逃离他魔力影响的小女人,虽然看待他的视角也并不能称之为正常,但是她却可以喜笑颜开地搞什么负利用……
好古怪呢。
这样看着她,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骚动。
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形容。
自从因幸运地碰到路过的船只而获救,季小曼又恢复到元气十足的样子,可是他却像生病了。
她所说的什么只要在孤岛单独相处就会产生感情的魔法……为什么只在他一人的身上降临呢?
如果他没有记错,一开始,明明是季小曼先对他表现好感的。她甚至半点也没有过打算掩饰的意思,为此还曾经让他觉得很讨厌。
季小曼停下兴奋的脚步,发现站在船舷处的男子顶着一副委屈的表情望着她看。
总是抿成一线的嘴唇好像在闹别扭似的微嘟着,冬日潭水般的眼睛依稀闪烁着若有似无的哀怨。就连她最喜欢的那两道郁秀的浓眉也皱得心事重重。面前的他,真的还是那个初见面时满脸无谓表情带着恶作剧笑容的神秘男子吗?
“喂……”伸出一只脚,她小心翼翼地蹭过去,背着手俯身从下往上看,“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生你的气?”他不自觉反问。
“对啊……”她抓抓头,声音不自觉地降低,“因为我拉你出来玩,所以害你遇到这么多事……”
“我记得你在孤岛上曾说,飞机会失事是我的缘故。”他指控。
“那是我胡说的啦。”她继续抓头,把五官皱成一个包子,“毕竟提出要旅行的人是我啊。就算遇到不幸也是我的责任。”
有一种软软的暖暖的东西像海上的月光一样淌进一零一的心里,他隐隐地感到高兴又有种兴奋的若有所期。
“不过通过这次的事……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季小曼郑重地抬头,粉红的唇瓣张了张,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是什么?”
心脏突突突地跳起来,他努力绷着面孔让声线保持平静。
“就是保险业者自身的安危也是很值得商榷的!”没有发现男子的脸色蓦然黑了几度,季小曼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就像当医生的往往忽视自己的健康,我身为一个保险业务员怎么可以罔故自己的意外指数!所以一零一啊,我们回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起上个意外保险你看怎么样?”
手指握紧,一零一咬牙问:“这是不是就叫做,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越来越了解我了。”季小曼眉开眼笑。
“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啊!”一零一再也受不了地大吼出声。
“我哪里奇怪……”季小曼一脸懵懂,“侥幸不会再三再四地到来。所以意外保险这种事呢……”
“我是指你的态度!”
月光洒在甲板上,船身随着海波的摇荡而起伏。依靠船舷站立的黑衣男子顶着委屈不甘的表情在问:“你不是喜欢我吗?为什么现在却可以表现得这么若无其事呢。”
季小曼顿时蒙住了。
那个她确实很喜欢的住在她家隔壁的邻居,居然在经历了生死之劫后霍然想通,顶着一种委委屈屈如小媳妇的表情,站在月亮底下一本正经地和她探讨他与她的感情问题呢。
“我……”她习惯性地抓头,“那个……”她摸摸她的衣服,“其实……”她转转僵硬的脖子,最后她终于觉得这种扭捏完全不像她的风格,所以她以一种豁出去的豪迈拍上他的肩膀厚着脸皮道:“——老兄,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得这么白啊。”
“为什么不可以。”他觉得非常生气,并且也明白他生气得毫无道理,而且他还知道其实这叫做“恼羞成怒”。
“也对……啊。”她一副嗓子很痒的样子装腔作势地咳了两声,把头转向另一旁,“那个没错啊。”她甚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也不作势挣扎就大大方方承认了,“我确实……是喜欢你啊。”
“你喜欢我哪里啊。”他还是用那种火很大的口气。
“比如……”季小曼支吾,“你的脸长得不错,尤其是你的眉毛是我喜欢的那一种。”
“还有呢?”他追问。
“还有……啊。”她费力地改抓头为挠脸,“还有就是……你、你那种多管闲事的性格……”
他多管闲事?一零一的眉头一抖。
“还有总是假装无所谓地扮酷……”
他假装?还扮酷?
“有时候不懂变通有时候又异样灵活好像双面绣的大脑……”
他的大脑是双面绣?
“哎呀!”季小曼把头骤然往后仰成一百八十度,干干地哀嚎,“拜托你,谈个恋爱没有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吧。我又没有想要强暴你。你那么紧张在意干什么啊?搞得连我都在意起来了啦。”
谈恋爱是没有必要搞得太严重的事?
一零一觉得他简直越来越搞不懂季小曼了。
而看着他把嘴越张越大,季小曼同情地托起他的下巴,“喂。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哦。只要我们双方都不讨厌彼此,就可以开始这段感情啊。你不要一个人想太多哦。那种动不动就说等我们变成七十岁后会怎样怎样的男人已经不受欢迎了哦。”
“哦你个头啊。”他的手像有了自动的反射神经,“砰”地敲上她的脑门,“WO WO WO你是母鸡啊。”
“你为什么要生气?”她愕然地捂住额角。
“我觉得自己像上了一种很险恶的当。”一零一沉痛地按住心口,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他的兴趣,等到她终于成功地勾起他的兴趣,却开始大言不惭地给他传教,讲什么速食恋爱论……
“看来你对我的说法相当不满。”靠嘴吃饭的保险业务员最擅长察言观色,季小曼瞄着一零一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充:“那么,假如我现在拒绝你,你会为我放声痛哭吗?”
“才不会。”他不假思索地摔头,“那好蠢。”
“那假如,我们乘的船突然变成了泰坦尼克号,我们在下一秒撞到冰山。你会把生的希望让给我并且深情款款地对我说:小曼,即使一个人也要幸福地活到九十岁吗?”
“凭什么?”恋爱的双方应该生死与共吧。让他独个不幸,他可没有这种气魄。
“那不完了吗?”季小曼做摊手状,“大哥,你都做不到的事为什么要来要求我?没错啊,我确实对你有好感。但那距离生死契阔与子成说的程度还差了好远。你知道哦,人类是一种要先被爱才懂得回应爱的生物。而我们甚至还没有开始真正谈恋爱。”
“你说得也有道理。”他勉强寻回一点平衡,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恼羞成怒的现实却还是让他耿耿于怀。看了眼季小曼,月光下的黑衣美男子于焉一脸平静地说:“那我们从现在开始谈恋爱吧。”
然后飘逸地插着口袋与石化状的季小曼擦肩而过。
虽然他的脸在转过之后因紧张而不断地抽动,但是为了搬回面子,他一定要装出很平静的样子。意识到这其实就是季小曼所说的“总是假装无所谓地扮酷”,一零一的脚脖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背后响起清如银铃的笑声让他的脸阵阵发烫。
该死。他咒骂着。心情却有点不可思议地飞扬。
原来恋爱也可以有这样轻松的模式啊……
看了眼天上的星星,以往都会觉得星星很悲伤的一零一,这一次却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地微笑了。
扎着布巾的少女悠然走过码头,穿着宽宽大大好像裙子一般的裤子的男人扛着一筐筐早熟的热带水果运送往返。热闹得像个小型集市的码头。季小曼比手划脚叽里咕噜地和船长做着沟通。
“一零一!”她一脸兴奋地招呼,“你知道我们到了哪里吗?”
“反正不会是夏威夷。”想起原本的黄金海岸,一零一的脸色一黯。
“这里是越南耶!”季小曼目光闪亮,双手也不自觉在环地胸前,“原来这艘船是要经越南再回到中国去的。”
“这不是想当然的吗?”他以为她是因为知道,才会放松悠哉地坐上人家的货船。
“你这人真不浪漫。想想看,我们现在是在异国的码头哦。”季小曼兴致很高。
“那又怎样。”他吐嘈道,“你不会忘记我们是遇难者的身份吧。”
“但是船长说他们会在这里停留四个小时才开船啊。”季小曼理所当然地拖着长音,“我们下去逛逛嘛。”
“我看你真不知道什么叫紧张。”
“有什么关系?”季小曼拽起他的胳膊往下走,“反正我们只是沿码头逛逛看。很快就会回来了啊。我们身上又没有钱,也不可能走太远。而且……”她沮丧地踢飞小石子,“好不容易出一次国,我却连外国的土地都没有踏上过。你不觉得就这样回去,好像外逃犯在入境口被遣送回国吗?”
他被她的比喻逗笑,也就任由她牵着他的手像只轻快的小鸟跃下船板。
“你喜欢越南吗?”看她兴奋地到处乱看的样子,他顺口问。
“我对这里又不了解。”季小曼耸耸肩,继续东摸摸西看看,旋即猛地一个转身,“但是我喜欢越南的新娘装!”她甜丝丝地笑着仰头说。
“越南的新娘装?”
“对啊。以前我看过一部漫画,那里面有讲越战时期的事。其实是很悲惨的故事……我一点都不想详加说明。女主角死了后,男主角就买来漂亮的新娘装,亲自给她换上。你知道吗?”她放在一零一胳膊上的手不觉抓紧,语气也加入兴奋,“是那种全白色类似唐装的长褂与裤子,样式非常简洁,但不知为什么,有种非常神圣的感受。我一直都希望也能得到那样一套新娘装呢。”
“我可不会送给你这样的东西……”他不自觉地反驳,低头认真地看着她因兴奋而闪亮的小脸,“这么不吉利的故事……”人都死掉了,才穿上新娘的嫁衣有什么可神圣的。他搞不懂季小曼的想法,也害怕去想象那样决绝的故事。
“喜欢越南服,可以回去之后照样做一套。”他往周围看了看,这个样式他记住了,如果她真的喜欢,那么他可以变一套给她。
“我不喜欢越南服,只喜欢越南的新娘服。”她更正。
“这有什么差别吗?”他迷茫。
“当然啦。一零一是大笨蛋。”她懊恼地瞪他一眼,却还是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
明知她在闹脾气,但是心里却不会因为她的任性而感到生气。觉得女孩子即使是发脾气的样子也很可爱,对他来说这也是新鲜的感情呢。
一零一好奇地看着季小曼,他一直都过着与人保持距离的生活,唯一近距离接触过的女性,是坚毅的吉祥。像季小曼这样有独立的一面却同时又很会撒娇的女孩儿,最普通的女孩子,反而让他觉得十分新奇。
前面的人影不停地闪动。
喧闹的码头,人来人往。
有个小小的背影,固执地拖着他的手……
为什么会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
这样的心情究竟来自于哪里……
他停下脚步。
“喂!”季小曼奇怪地回头,“怎么了?”
他呆呆地低着头,看着他们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他的手腕被牢牢地抓在季小曼的手中呢。原来不可思议的心情是通过这里连接的温度,慢慢导入心脏变成了震动人心的温柔吗?
从来没有一个人类,这样紧紧地握过他的手。
而他也从不知道,原来被一个人紧紧拉住的心情可以如此放松。
“怎么了?”季小曼担心地凑上前,踮起脚尖,摸摸他的额头,“你有哪里不舒服吗?我知道了,一定是在那个岛上被冻到了对不对?奇怪哦,我却没有感冒呢。”
“为什么……”
“哎?你说什么?”季小曼凑得更近,近到他能从她的眼瞳里看到自己涨得通红而显得有些愚蠢的脸孔。
“为什么,你要一直抓住我的手呢?”他呆呆地问,“你不是生气了吗?”
“因为……因为你一副很容易走丢的样子啊!”她的脸倏地红了,却犹自倔强地强硬宣称,“这里可是异国啊。”
“是这样吗?”停摆的大脑渐渐开始恢复运作,他突然明白了。原来,之所以她能够在经历飞机失事孤岛之劫后还可以在异国欢蹦乱跳地讨论什么新娘装,是因为有他在她的身旁。
在他所不知道的情况下,原来他已经成为对这个女孩子而言具有重要意义的存在了。而这件事,面前的女孩子好像也尚未发现呢。
温柔地,一零一微笑了。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被某个人所需要,被某个人所依赖,他渴望着能够被某个人来喜爱……而他觉得这个人能是季小曼,将是一件令他非常开心的事。
“你、你笑什么?”季小曼被他笑得毛毛的,忍不住向后退去,身后猛地发出一串叽里哇啦的抗议声。是卖棉花糖的小贩在质疑她撞到他的摊子。
“棉花糖?”季小曼傻傻地睁大眼睛,“原来在越南也有卖棉花糖的啊。”
“想吃吗?”他问她。
季小曼眨眨眼,然后扯开一个大大的微笑,用力点头。
其实,她并不怎么喜欢棉花糖。但是,她喜欢一零一问向她时的那种温柔的眼神。那张总是故作淡漠却不成功的别扭的脸,在望向她的时候竟然露出了看着某种珍宝般的表情呢……让她有种被宠爱的小小的自豪感。
“可是我没有钱。”他煞风景地掏出空荡荡的口袋。
“我也没有。”她不以为意地吐舌。
对嘛。他们是遇难者。受到好心船长的招待在船上也不愁吃喝,但又怎么会有钱呢。看来这异国的棉花糖算是尝不到喽。
季小曼耸耸肩,发现一零一还是站在原地认真地盯着那个摊子看。
“走啦……”她伸手去拉他,却瞧见一零一从耳朵上摸下一个耳钉递给小贩,冲人家比手划脚。
“喂喂!”季小曼忙不迭地阻拦,“你傻啦!棉花糖非常不值钱的!”
“没关系啊。”一零一微笑,“我的耳环也非常不值钱的。”
“真、真的吗?”季小曼忖疑地看着闪亮亮的耳环,迟疑地点头,“哦。那这个假货做得还蛮不错的样子呢。”
当然啦。一零一想,要是火神知道他打造的耳环被季小曼夸奖为做得不错的假货不知道会不会哭泣啊?
不过这种东西对他来讲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而棉花糖……虽然也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就是想要买给季小曼。
“喏,这支比较大,给你。”他满足地看着季小曼笑眯眯地从他手中接过棉花糖。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很开心?”她小心地瞄着他,一面咬下云朵般软棉棉的糖丝。
“有吗?”他先行一步,却向后伸出手。
“干吗?”
“手啦!”
“哦……”
这样才对嘛。握住她的手,这次换他在前面走,由他来开路。被她牵住手时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渐渐地变成此刻口中甜甜的感受。
然后这个甜甜的感受又慢慢地变成暖暖的感动流到他心里。
分不清是他送给她的,还是她送给他的。
棉花糖轻软薄白,只是淡淡甜甜的廉价品。但是为什么却让我们感到了幸福呢。如果速食爱情就是棉花糖的味道,那么,他也愿意承认……其实这样的爱情很美好……尽管它来得有点轻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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