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一两)
第一章 烤馒头
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就是大半个月,道路上泥泞不堪,哪怕是八匹塞外名马一起拉车,车轮还是陷在泥垢里,拔不出来。
“见鬼的老天爷!”车夫阿良咒骂了一声,跳下车辕。
要怪也不能全怪老天,这辆马车实在太大、分量太重了!比普通马车大出两倍不止。处处精工细作、雕龙绘凤、华丽无双,光是镶在车架前的风灯架就是紫檀木雕成的,更别提此刻马车内轻轻飘出的隐约的谈笑声,坐了不下十个人!
没办法,只有靠人力把车抬起来。阿良去找跟在马车后的四名随从,领头的叫大赵——因为里头还有个小赵的缘故。大赵想了想,“抬车之前,是不是要把少主叫出来?”那么大一辆车,再加上少主和八九个姬妾,很重呃。
阿良只得再回到车边,敲了敲车门框,低声唤:“少主?少主?”
“嘘,小声点。”答话的却是一个柔媚的声音,是伴雪姑娘,“少主在睡觉呢。吵醒了他我们可帮不了你。”
阿良吓得一缩头,连忙把话转达给大赵。大赵也呆了呆,“少主睡着了?那怎么办?”
少主最讨厌别人打扰他睡觉了!起床气可不是一般的大,哪个人敢触这个霉头,很有可能要被抛弃在这风雨凄迷的路边,再也回不了城中。
“可是车子停在这儿,晚上赶不上宿头,而且更要命的是……”
说着,不知是因为风吹来一阵冷雨还是其他原因,阿良一缩脖子,连大赵等人也面面相觑,脸色都难看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那个“而且更要命的”是什么!
那就是,赶不上晚饭!
对少主来说,吃不好,是比睡不好更恐怖的事情啊!
完了,无论叫不叫醒少主,都有一个人要倒霉。
四个侍从——大赵、小赵、老张、中陈,再加一个车夫阿良,五个人在纷飞的细雨里默立,或者说默哀,半晌,大赵沉痛地道:“老规矩。”
另外四个人都同意了,大赵喊:“一、二、三!”同时伸出手。
五只手伸到了一起。一只手背,四只手心。
四个人一面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一面同情地看着大赵。
大赵咬咬牙,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模样来到车前,手还没有扣上车门,忽然听到伴雪姑娘的声音:“少主,就醒了?”
“嗯……”
这是少主的声音!懒洋洋的,像醉了似的使不出力气,无比的好听!比天上的仙乐还好听——少主自己醒了!
一只手掀开车帘,一股奇异的香气透过细雨,迎面扑了下来。美人堆里,纱衣袖中,慢慢地坐起了一个华衣男子,长发用珠冠束起,脸如玉、唇似花,似醉非醉地半眯着眼,曼声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香?免去叫醒少主之灾的大赵也跟着用力吸着鼻子,“是香。不过这香是少爷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不是我身上的香。”华衣的少主半坐起来,初醒的慵懒已经消退,陶醉地深深呼吸,“是食物的香——什么呢?有芝麻的味道、有面粉的味道、有盐的味道……”他蓦地睁开眼,“大赵,去看看附近有什么菜馆。”
大赵苦笑,“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里有菜馆?旁边有座破庙倒是真的。”
然而嘴上这样说,还是冒雨一溜小跑进了那间破庙。
一到庙门口,大赵猛然站住脚步——真的香!好香的味道!肚子比鼻子反应还快,“叽咕”叫了两下。
庙宇年久失修,满是灰尘。小小的庙堂里坐了三四个人,大约都是歇脚的路人,角落里坐着个姑娘,正生了一堆火,在烤馒头。
“馒头哪能这样香?!”
少主不满的声音传出来,紧接着车帘一掀,看样子似要亲自出马。阿良连忙从车底拿出牛皮雨靴递给伴雪,伴雪给少主穿上,车上的莺莺燕燕也都下来,伴雪打起伞,伴着少主往庙里去。
破庙里坐的几个人,都是避雨的庄稼人,一下子见到这一大堆天仙般的美人进来,眼珠子都快挪不开。然而这么多的美人里面,人们的第一道目光,还是忍不住落到当中那位少年公子身上。
世上竟有生得这样好看的男人?等等,他真的是男人吗?不会是传说中的女扮男装吧?
每个人都在看他,他的视线里却只有那只放在火上烤的馒头。
馒头已经烤成淡淡的金黄色,一只手拿着小小的软毛刷子,往上面刷了一层麻油,再洒上一点盐和胡椒,香气顿时大盛。
他的鼻子几乎要粘到馒头上去,,细细闻那香味,叹道:“好手艺!一只馒头也能烤成如此美味,姑娘真是绝顶高手。”
那姑娘脸上有风霜之色,看来也是赶路的人。头发蓬松,胡乱挽着一个髻,已经散下大半,发丝搭在肩上,沾了少许柴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馒头已经烤好了,她轻轻咬了一口,刚离火的馒头烫得很,然而又实在太饿了,囫囵吞了下去。大赵有上前的冲动——不是抢馒头,而是帮少主擦掉嘴角快要流下来的口水,只听少主咳嗽一声,问道:“姑娘,你还有馒头吗?再帮我烤一个好不好?”
他那绝世的姿容,再加上这醉了似的使不上力气的温柔声音,哪一个女人不会醉倒?
姑娘却淡淡道:“馒头我是还有。但这是我的口粮,给了你,我就没有了。”
少主见她开口,就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十分有诚意地商量:“这样吧。你帮我烤一个,到了前头,我买十个还给你。”
她摇头,“我只吃自己的馒头,不跟你做交易——”一个“易”字还没有完全落地,她忽然闻到一丝异香。
“龙涎香!”竟然是御用的龙涎香!
她脱口而出:“你好大的胆子!”
少主温柔的眼睛忽然掠过一道光芒,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姑娘怎么知道龙涎香?”
她似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紧紧闭上了嘴巴。
少主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她脸形温婉,眉目平淡,身上穿着蓝衫绿裙,已经布满风霜。他内心猜度,唇角含笑,轻声道:“姑娘是从宫里出来的吧?”
她一惊,嘴巴闭得更紧。
少主笑了,这样拙劣的掩饰怎么能瞒得过他?
“你放心。我虽然也用龙涎香,却不是宫里的人。而且如果有人肯给我一点点好处,我就不揭发她的身份。”见她紧抿着嘴唇不动,又道,“唉,私逃出宫可不是小罪哦……不知道被抓回去会怎么样呢?”
她动摇了,看了他一眼,又再看了一眼,极慎重地问:“要是我烤个馒头给你,你就不说出去?”
她面容平淡无奇,一对眼珠子倒是温润得很,非常非常认真地望过来。
少主轻咳一声,忍住笑意,“当然。”
他没事揭发一个逃出宫的小宫女干吗?吃饱了撑的吗?何况,他还没吃饱呢。
“好。”她说得郑重,隐隐有一股豪气。从包袱里再拿出一只馒头,放在火上烤起来。
馒头的香气很快散发出来,少主看着她上料的手法极为熟练,简直如同行云流水,忍不住问:“你是御膳房里的吧?”
她没有回答,脸上却有一丝疑问:“我请教你一件事。”
“请说请说。”
“我看起来很像宫里出来的吗?为什么你们都看得出来?”
“哦?还有人看出来过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她脸上郁闷变作懊恼,“一出宫,就有个骗子看出来了,还骗走了我的钱袋。我到底哪点像宫里人?”
少主微微笑了,“你这身衣裳的料子是上贡的蓝玉纱吧?这料子可难得得很,除了皇宫里的人,就是王公大臣家里才会有。大臣家里的姑娘可闻不出龙涎香,那么你自然是御前侍候的人。”
说话间,馒头已经烤好,美丽的少主接过,闻了闻,陶醉地深深呼吸,“多谢多谢。”
“不用谢。”她已经别过头去,整理自己的包袱,淡淡地说,“只要你忘记见过我就可以了。”
“相逢便是有缘,姑娘何必这样无情?”
少主脸上噙着一分笑意,眉梢眼角也溅上了一点,整个人就似花枝清露,只看一眼,人的心就要为他柔软起来。
他嘴上却说得那样含情,身子已经往外走,一面咬了一口馒头,奇异的酥脆口感几乎是立刻征服了他的唇齿,他的脚步停下。
馒头如飞雪化泥,消失在他花瓣似的唇畔——走人的主意改变了——他回过头来,脸上有万种柔情,他柔声问:“姑娘,你要去哪里?”
那样温柔的声音,那样温柔的表情,仿佛面前这姿色平淡的姑娘是天下最动人的美女,又或是他久寻不获的心上人,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伴雪等人听了,都忍不住心神一荡。
蓝衣绿裙的姑娘却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少主打叠起百样温存,款款道:“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万一我们同路的话,我可以送你一程的。”
“不,我们不同路。”
“姑娘甚至不知道我要去哪里,怎么就说不同路呢?”少主一脸好脾气地笑,千方百计想把这位御膳宫女拐上路。
“我们不会同路的。”
她说得这样坚定,看来绝难改变主意。养尊处优的少主无奈,只好放弃,“那么,咱们后会有期?”
“不。”她说,“后会无期。”
光明虾炙。
通花软牛肠。
天孙脍。
冷蟾儿羹。
金银夹花蟹肉卷。
羊皮花丝。
连珠起肉。
暖寒花酿驴蒸。
高细浮幼羊。
鱼脍白龙粉。
拖刀折筋雅脍。
交加鸭脂。
贴乳盐花鱼屑。
含酱饼。
龙须春香冷汤。
十五道菜,装在雕龙砌凤的盘子里,香气浮动,色相动人。
可是华衣优雅的少主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只见他目光淡淡地扫过桌面,望向立在一旁的掌柜,“就这些?”
“公子,我们文王楼的招牌菜可全都在这儿!”掌柜很卖力地介绍,“这些都是周文王的食单啊!别说在通昭城,就算在大晏,也是独此一号的!你看这菜式、这做法、这刀工,都是世家传下来的!”
“周文王就吃这些东西啊?”少主懒懒地拿勺舀起一勺汤,又迎着亮光把它倒回去,半眯着眼,“唉,看来当朝的皇上比周文王有福得多呵……”
连个馒头都那么好吃……
怀念啊怀念,感慨啊感慨……
“就算味道不好,少主也将就着用一点。”伴雪夹了一筷子菜,送到花瓣似的唇边,“少主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整天只吃蜜饯身体哪里受得了?”
有美人在旁温柔款语,少主方张开嘴,半带着不情愿地吃了,叹道:“我应该让她多烤几个馒头的!”留着慢慢吃。
伴雪嫣然一笑,“少主只怕是当时饿了,饿的时候,东西总是特别好吃。”
“不、不。你不知道天下间的东西,都有各自的味道。普通人烤的馒头只是人力加进去的味道,她烤出来的却是馒头本身的原味啊!”
说完脸上又是一副万分向往的神情,惹得伴雪笑道:“要是那位姑娘是位美人,你抢也要把她抢回城了。”
华衣少年做愁苦状,“咦,难道我在你心目中,就是这么个好色鬼吗?”
这一问,不止伴雪,身旁的数位美人儿都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还好意思说!大小姐帮你定下花家的二小姐,人家的万贯家财你还不满意,非要亲自看过人才答应下来。要不是未来的少夫人美若天仙,这趟亲事可不就泡汤了吗?”
少主无辜地道:“我要娶的妻子难道连看一眼也不成?”
“成成成。”伴雪带笑白了他一眼,又侍候他喝了一口汤,“你做什么不成?”
一番说笑,才哄着少主再吃了几筷子,就挥挥手,不吃了。
一直站在旁边垂手侍立的掌柜羡慕得两眼冒绿光。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竟然能享这等艳福!一面命人把饭菜撤下,换上八样蜜饯干果。
华衣少主见了蜜饯,脸上倒放出光来。他吃饭才吃小半碗,蜜饯倒吃了一大半,最后又上了碗栗子甜羹,才算吃好了中饭。打赏了亲身侍候的掌柜,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闹。
文王楼分作两层,正临着街面,下面的声音,上面听得七七八八,好像是一起当铺发生的纠纷,楼上的人也没有太在意。但就在下楼的时候,少主忽然听到一句:“我没有。”
三个字,哪怕隐含着怒气,仍然说得中正平和。夹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响里,转瞬便被淹没了。楼上的华衣少年止住了脚步,唇畔浮起一丝笑意,便如日光里开了一朵蔷薇花,风姿动人,只听他曼声道:“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文王楼侧对面的一家当铺门口围满了人,当铺老板举着手里的一支碧玉钗,道:“众位都看清楚了,这分明是我新买给我家娘子的钗子。这位姑娘倒说是她拿来当的。我在此地做了几十年生意,哪里做过这样坑蒙拐骗的事?众位街坊邻居都是了解我的为人的,断不会为了几个钱为难一个小姑娘。我看你风尘仆仆,行色匆匆,真要急着用钱,我还可以借几两给你,但你要诓我这钗子,可万万不行!”
被围在人群中的姑娘蓝衫绿裙,气得脸色发白,“那钗子明明是我的,你、你快点还给我。”
这当铺老板是通昭城一霸,周围的人都不敢招惹。明知道这位姑娘可能是被欺负,也不敢出声。老板见她这样说,脸色一冷,沉声道:“小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我的地界,还要诓我的东西,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我已经不计较你闹到我铺子里来,你倒还瞪鼻子上脸,来人哪!”
三四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当铺里走出来,往蓝衫姑娘面前叉腰一站,好似一堵人墙。
人群中见势不善,忍不住劝道:“姑娘,算了吧!东西都是身外物,人平安要紧!”
蓝衫姑娘胸膛急速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凭几个打手,就可以强抢别人东西吗?”
她一抖身上的包袱,拿出两截棍子,“咔嚓”一合,原来是一杆红缨枪,一脚踏开马步,枪尖微颤,红缨轻扬,指向那四个壮汉。
老板一使眼色,壮汉们怒吼一声,操起家伙扑了上去。
文王楼的二楼厢房,窗户推开了一扇。一名华衣少年凭窗而坐,手上捧着一只薄胎细瓷的茶杯,慢慢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懒洋洋地喝了一口,继续看戏似的望向楼下。
女子的枪法中正刚强,刺、挑、捺、搁、扬、劈之间,隐隐有大家之风。壮汉虽然人多,却只是市井打法,一时倒也伤不了她。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女子的枪法虽然好,力气却似不足,更要命的,是她临敌经验不够,变招不但慢,而且乱,有时逼得急了,还有些狼狈。大赵忍不住问:“少主,要不要我下去?”
少主却问:“你看出这套枪法的名堂没有?”
大赵道:“枪法是有点看头,但那姑娘好像不大会使。”
“这是沙场临敌的枪法,跟普通武术不一样。”少主道,“倘若给她一匹马,或许可以对付这四个井市汉子——”
正说着,身边一个姬妾“啊”了一声。原来那姑娘一枪刺伤了其中一个壮汉,另一个壮汉的刀却已经挥到了她头上。少主微微一抿嘴角,杯盖脱手而出,“叮”的一声撞向刀刃。一把百练钢刀居然挡不住一只杯盖,壮汉的钢刀脱手,虎口迸出鲜血,疼得发出一阵惨叫。
底下人的视线都沿着杯盖的方向望来,只见窗户上露出一张流丽呈光的面孔,向下挥了挥手,含笑道:“姑娘,后会‘有’期呵。”
当铺老板见她来了个厉害帮手,脸色一变,暗暗将碧玉钗收进袖子,却叫那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看到,“哟”了一声,道:“好漂亮的钗子!”
老板“嘿嘿”一笑,“公子夸奖。”才说完身子便一僵,大赵小赵已到了他身边,一左一右地夹住了他,大赵扣住他的脉门,小赵从他袖中掏出钗子,递给伴雪,伴雪捧到少主面前。
“嗯……真是一支上好的钗子啊!最上等的滇玉、最精制的雕工。这样的钗子,世上怕只有一支了。”少主眯起眼,将钗子对着太阳,细细地看,醉了一般的慵懒声音道,“看起来好眼熟啊,这上面刻着‘一世无忧’四个字呢!”
人群里发出“哗”的一声惊叹,纷纷交头接耳。
“一世无忧”四个字,出自娑定城少城主之手,代表着世上最出色的珠宝首饰。
娑定城以铸造兵器传世,这位少城主却以制作首饰闻名。据说他选料十分严格,不是稀世奇珍从不出手。想当年皇上册封最宠爱的妃子时,命他去大内藏宝库挑选材料。举国挑出来的绝世珍宝中,少城主只看中五样东西,奉命制成举世无双的首饰,得到皇上的盛赞,从此盛名满天下。
当铺老板也是发现钗头莲花瓣内刻着这四个字,才忍不住动了贪念。眼见这样的宝贝从面前飞走,哪里甘心,怒道:“你是哪里跑来的小子?竟敢抢大爷的东西?!”
“真是你的东西吗?”
少年微笑着问。然而那漂亮的眼眸深处却似有一线寒光,刺得当铺老板心头一惊,到了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道:“我、我……”
“这明明是我送给这位姑娘的礼物,怎么变成你的东西了?”少年把玩着钗子,一副话家常的模样,“你要诓东西,也要看人吧?这钗子上还刻着我的名字呢,也好意思说是你的?”
这一下,人群里的喧哗声更大了。
刻着他的名字?难道、难道……
“你就是百里无忧?!”
问出这句话的,却是那位姑娘,头发因方才的打斗而纷乱,手中握着红缨枪,脸色忽然苍白,一对温润的眼珠子刹那间变得黝黑,她紧紧地盯着他,“娑定城少主,百里无忧?”
声音颤抖着的是脸色大变的当铺老板,一见声势不对,“扑通”一声跪下,抓住面前的衣摆,叩头道:“小人真是有眼无珠!小人真是罪该万死!只因小人实在太仰慕公子的首饰,又实在没有福气得到,这才出此下策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大赵小赵拉开去,大赵道:“你弄脏我家少主的衣服了!”
百里无忧不再看他一眼,移步走向蓝衫姑娘,微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他的笑容就是世上美丽的珠宝,散发着不可阻挡的流丽光彩,阳光似乎因这一笑而黯淡下去。蓝衫姑娘脸上的神情却奇怪地紧绷,“花家二小姐的未婚夫,百里无忧?”
百里无忧微微皱了皱眉,整个人充满了一种极清丽的孩子气,问:“花千初的名头难道比我还大吗?”
“不、不……”她握枪的手更紧,声音里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感,除了简单地否认,却不知道还要再说什么。
百里无忧把钗子交给她,见她始终缓和不下来,就像一只弓起背的充满敌意的猫,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抢走这支钗子的人是我吗?”
她摇头。
“跟你动刀动枪的人是我吗?”
她再摇头。
“那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百里无忧讶然道,“难道你怕我?”
“不、不。”她几乎是立刻否认,僵硬地道,“我应该谢谢你。”
“不客气。”百里无忧马上笑眯眯地回道,“只要你再烤只馒头给我就行了。”
只是一只烤馒头而已?
“咚!”周围的人统统倒下去。
景德府的雨花翠碟、杭州的雨前龙井、云南的象牙筷——用来配一只烤馒头。
馒头已经送上来。外面金黄酥脆,里面透香松软,百里无忧咬下去第一口就沉醉了,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馒头比几天前在破庙里的更好吃呢!”
“能够借用文王楼的厨房,当然比庙里方便许多。”蓝衫姑娘一改平淡冷漠之色,介绍起来,“用燕麦秆当柴禾,加酥香油、碾碎了的芝麻粉、关外来的胡椒粉、清炖的蘑菇汤,再将小葱捆在馒头上过一下火,把葱香烤进馒头里,加盐、过油才成。馒头也是现蒸出来的,自然比几天前更加松软。”
一干人目瞪口呆,原来一只烤馒头也有这么多名堂!
又听她接着道:“只可惜时间不够。不然从面粉上便下功夫,烤出来会更好吃。”
百里无忧听得如痴如醉,“能不能烤出甜的馒头?”
“当然可以。”蓝衫姑娘道,“外料换成蜂蜜、花露、果浆;柴禾换成桔梗;馒头面换成细面;碟子换成蝴蝶飞花的;茶配茉莉香珠,便成了。”
“再换到一个天气好的午后,坐在花架前,看蝴蝶轻轻飞舞……”百里无忧闭上眼睛深深陶醉,“妙哉!能过上这么一日,不枉活一趟。”
“要赏花观蝶,怎能吃烤馒头?自然要换成百花糕。”
“百花糕?”百里无双立刻变得聪明好学,“什么是百花糕?”
“百花糕不只是一种糕。世上有多少种花,便做得出多少种口味。比如梨花和柳树嫩芽,可以做雪玉青糕。再过些时候,荷花、菊花、梅花开了,都能做。其中荷花做的样数最多。荷叶儿、莲藕、莲子、荷花瓣、荷花花蕊都是做百花糕的好材料。”
一屋子人都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没曾想,平时这些美丽的花儿也能吃进肚子里,还是这么美丽的吃法!
美丽的还不止这些,那看似平凡的姑娘又接着说了下去:“吃百花糕,须配千叶露。”
“什么是千叶露?”
这回问话的,可不止百里无忧一个人了。
大赵第一个忍不住,道:“百花糕是一百种花做的糕,顾名思义,千叶露便是一千种茶咯!”末了讨好地问,“姑娘,我说得对不对?”
姑娘微微笑了,两只温润的眼眸越发像浸了水一样,不算漂亮,却让人有说不出的舒服。她道:“千叶露只有一种。每日清晨采集叶上清露,到了冬天,就采叶子上的薄雪,采下来的,装在坛子里埋在地下。第二年的时候,采集所有花树上最早的花苞,加上新鲜蜂蜜,与头年采的清露一起酿。酿好之后,放在冰窖里。平时无论是单喝还是做糕饼点心,都是绝妙的。”
这哪里是千叶露,分明是王母的玉露琼浆啊!
大家只觉得刚才的中饭分明白吃了——肚子好饿!
姑娘却像是偏要勾起大家馋虫似的,又道:“千叶露冰着好喝,到了冬天,要配百花糕,还是用玉露清酒的好。”
这回没有人问话了,个个屏息以待。
“玉露清酒的做法和千叶露是差不多的。只是用的不是花苞和蜂蜜,而是大米和秋梨。喝起来清甜而甘洌,暖身子的功用却不输于任何一种酒。冬天的时候,生一只红泥小炉,温一壶玉露清酒,配一碟寒香梅花糕,再加上几样蜜饯,滋味确实非同一般。”
春的花,秋的叶,冰的露,暖的酒……
百里无忧一双水光致致的双眸不住在面前女子身上打转,嘴角已微微上扬,露出笑容,“我们这么有缘,两次三番都能遇上,不知姑娘到底要往哪里去呢?就算不同路,反正我也清闲得很,送你过去也没关系呀!”
“我们同路。”蓝衫姑娘说。
紧跟着,她微施一礼,“小女子姓薛名阿蛮,本来要到通昭城寻找亲人。可是亲人已经去世,我也无处可去。公子是娑定城少主,财大势大,倘若不嫌弃,薛阿蛮愿跟着公子一起回城。”
百里无忧手里的茶杯一晃,差点把茶水泼在身上,喜色上眉梢,“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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