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鹤顶红
晴空历历,天蓝得像块透明的玉,几缕白云浮在上面。
桃花已经落尽,蔷薇也早谢了,阶前的牡丹倒开得正好,淡黄花瓣重重叠叠,花枝几乎快被压弯,真正的极品姚黄,风姿仙逸,艳绝天下。
有人在这株牡丹前发怔。
看她神情怔忡,肌肤洁净如玉,唇色淡红,一袭蓝衫绿裙立在花前,这景致,几乎可以入画。
整座娑定城,与花花草草关系密切的,除了花匠,便是薛阿蛮。
正在不远处修枝的花匠看着她在花前,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天哪,她不会在打那株牡丹的主意吧?!那是他费尽心血才托人从洛阳移植来的极品姚黄啊!
幸运的是,这一趟辣手摧花的薛阿蛮没有得逞,因为一样东西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在薛阿蛮的额头,薛阿蛮“哎哟”一声,却是一颗栗子。
紧接着,头顶上飘下一个声音:“发什么呆呢?芽”
声音似醉了一般使不上力气,飞翘的瓦檐上探出一颗漂亮的脑袋,笑道:“难道你想把这株姚黄弄来给我当午饭?”
娑定城里有工夫又有胆子爬上屋顶晒太阳的,除了少城主百里无忧,再没有别的人。何况谁还有那样慵懒的声线,那样跟人打招呼的方式?
薛阿蛮捂着被砸中的地方不说话。
“啊,砸痛你了?来来来,上来我给你揉揉。”他说完才想起,“哦,我忘了你不会轻功。”想了想,从身上解下腰带,从屋檐垂到她面前,“抓住了。”
“不用了……”薛阿蛮提起花篓就打算走人,然而那根腰带却像活了似的,忽然就卷住了她的腰,她整个人已经拔地而起,落到瓦片上,放下她的力道轻而徐缓,脚下连瓦片都没有碎一块。
“我还要给少主准备午饭!”薛阿蛮道,“没工夫在这里晒太阳。”
百里无忧便向院子里的花匠道:“阿大,去告诉大厨房,准备好我的午饭。”吩咐完,回头望向薛阿蛮,“这样行了吧?”顺手扯了扯她的裙摆,“坐下吧?”
他的手还没有握住那绉纱的布料,薛阿蛮便变了脸色,急忙退开一步,道:“不可放肆……”
她这句话也同样没能说完。她不会轻功,这一后退,只听“咔嚓”一声,脚底的瓦片裂开,吓得她连忙蹲下。
百里无忧笑道:“你这样子,我是不是也该说声‘放肆’?”
惊魂初定,薛阿蛮抬起头,这才发现慌乱中自己的手紧紧攥着百里无忧的衣袖。他的腰带已经解下,这么一拉扯之间,外袍散开,露出里头雪白的里衣,一绺黑发披在胸前。白的衣,黑的发,那样黑白分明,在阳光下耀眼得很。
薛阿蛮脸上一红,连忙松开手,身子一动,方才碎掉的瓦片滑了下去,又把她吓得脸色白了白。百里无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按说你练的枪法都是那样刚强大气,胆子应该不会这么小啊?怎么一吓脸都白了?”
薛阿蛮不说话,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底下又传来“咔嚓”一声。
百里无忧却轻轻松松地站起来,靠在她身边坐下。
薛阿蛮道:“你自己晒就好了,快送我下去。”
百里无忧却没有说话,四处看了看,想调整一下位置。
薛阿蛮见他身子一歪,看那模样竟想靠在她身上,大吃一惊,然而就在她挪开之前,百里无忧道:“别动。上了这屋顶,凭你那只会耍大枪的功夫,最好一动也不要动。”
薛阿蛮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眼怔怔地看着他的头歪下来,枕在她膝上,还十分享受地伸了个懒腰,闭上了眼睛。
阳光洒在他脸上,两排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他的眉毛修长,鼻梁挺拔,带有几分秀气,双唇如同蔷薇,有说不出的娇丽……靠得这样近,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幽幽地飘过来,只见他的唇微微地开合,说道:“这回你怎么不说‘放肆’了?”
薛阿蛮的身子一动,似乎想要推开他,然而他已经先一步道:“你再动,我可就要抱住你的腰啦。”
身边的动静僵住。
一抹浅笑上了百里无忧的嘴角,他仍然闭着眼,道:“看你一口一个‘放肆’,想来在宫里的地位也不低。”
薛阿蛮的声音里有丝僵硬:“你还敢提宫里?你这身香气被宫里人闻到,可是杀头的大罪。”
“哎哟,我又不进宫去。”百里无忧懒懒地说,顿了顿,道,“来来,陪我聊聊天。说说你刚才在下面干吗?不会真的想把那株姚黄弄进锅里吧?阿大会心疼死的。”
一面说,他的手伸出去,摸索到一只果盆,里面放着些蜜饯干果,递到她面前,方才砸她的栗子也在其中。薛阿蛮见了,脸上一黑。
百里无忧明白过来,笑道:“别小气。我砸下去的时候可是施了巧劲的,不然你额上怎么一点淤红也不见?来来来,陪我吃一点。”
“我不吃。”薛阿蛮的声音如身体一般僵硬,“而且也没什么话要聊。”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的缘分如此奇特,明明后会无期,还能碰到一起。呵呵,我们可以聊聊你在宫里的生活啊,聊聊皇上的喜好啊,聊聊你那位过继给别人的叔父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薛阿蛮就已经开始紧张,道:“我中午准备给你做一道白玉鱼片,你想不想听听是怎么做的?”
虽然明知她是在转移话题,然而谁让转移的正是他最心爱的话题呢?他忍不住点点头。
他的头在膝上的滑动,让她心里漾过一丝奇异的酥麻,忙收拾一下情绪,道:“先剔下鱼片,用盐和酒腌好。然后豆腐切成小块,蒸一炷香的工夫,装在盘子里。将鱼片在沸水中煮熟后放在豆腐上。锅里烧热油,煸香干辣椒,放葱段、姜片、蒜片,还有豆豉,加汤料,浇在豆片和豆腐上。”
“就这样?”百里无忧有点失望,“听起来很普通嘛。”
薛阿蛮笑了,“越普通的菜式越考验功夫。其实我做的那些东西,只是胜在材料和构思,真正要比起手艺,宫里的御厨胜我千百倍。可是皇上就像你一样,尝惯了山珍海味,一吃到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才觉得有味道。”
她一笑起来,温润的眸子便像是浸着水,汪成一潭清泉,看得人有说不出的舒服。百里无忧看着她,只盼她能继续笑下去,嘴里接口道:“那依你说,炒青菜倒是最考验功夫的?”
“谁说不是呢?”说着她似叹息地一笑,“可是,谁让我碰到的人,把天下间的普通菜式都吃腻了呢?我也只好出些歪心思。”
百里无忧也笑,“不是歪心思,是巧心思。”
“不管歪心思还是巧心思,总得花时间准备不是?你送我下去吧。”
“总算说到正题。”百里无忧看着她,眼中似有深意,“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躲开我,是不是?”“怎么会?”薛阿蛮努力微笑,声音里却有一丝掩不住的慌乱。
百里无忧自然听出来了,他坐了起来,道:“你跟城里上上下下的人在一起时,都有说有笑,唯独跟我说话时,身体都会僵硬,为什么?”
“怎、怎么会呢?”
“阿蛮,你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呢。撒谎的时候,你的舌头会打结,手指会不停绞在一起,身子会紧张得轻轻颤抖。”百里无忧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似乎可以把她看透,“你本来不愿跟我同路,可是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却主动跟来——你是为我来的,对不对?然而你来了之后,却总是躲着我。不靠近我,你的目的怎么能达成呢?”
薛阿蛮的脸色渐渐发白,眼睛慢慢变得黝黑,手指又不由自主绞在一块。只觉得他的目光全不似平时的温柔模样,反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她不能面对,不敢面对,慌乱里面又添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惶恐。偏过头去,固执地道:“不是的,你多心了。”
“薛阿蛮……”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有一股前所未见的真诚,“你告诉我真相,我保证不会伤害你。而且,如果说出来会有别人危及你的安全,我还可以保护你。”
薛阿蛮的头始终不回过来,几缕乱发垂在鬓边,沿着细白的脖子滑下去,像一束束染成黑色的丝。耳朵那么白,仿佛是谁用白玉捏出来的,白得半透明,隐隐看得见血丝。
就在这样一个晴光历历的时刻,百里无忧走神了。他忽然忘记了套问她来历的初衷,不想看她再这样辛苦且固执地挣扎着。当下微微一笑,两个人之间凝固着的紧张空气刹那间消失,他道:“小姑娘,你是不是在偷偷喜欢我?不过是随便问你两句话,看把你紧张成什么样子?”
薛阿蛮诧异于他的转变,回过头来,只见看一张水晶般漂亮的容颜,在阳光下那么耀目。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忽而像孩子的天真,忽而又像个不可见底的深潭,一直诱惑她往里跳呢?
“这么深沉?”百里无忧含笑看着她,“被我说中心事了吧?啊,我知道了,刚才你站在花前,一定是在想我,对不对?”
薛阿蛮的脸“腾”地一红,百里无忧已经嬉皮笑脸道:“啊,我又‘放肆’了!”说着,他站了起来,轻轻一跃,从屋顶跳了下去,仰头看着她,促狭地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亲近我的机会!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春风穿过庭院,把他已经敞开的外袍扬得高高的,翻飞不止,像一瓣在风中欲落未落的花。
那一刻,她真的想跳下去的。
他接住她,会有那么一个刹那,两个人靠得极近极近,幽幽的龙涎香气再一次涌动在鼻息之间,还有他低头说话时,唇齿间带出来的清甜气息……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百里无忧在院子里张开双臂,等着她跳下来。
然而,她只是扬声唤:“铃儿!铃儿——”
春风把她的声音带往附近的院落,铃儿一路小跑地来了,薛阿蛮道:“去帮我搬个梯子来。”
百里无忧的眼神暗了暗,张开的手臂也收回来,他淡淡地一笑,“既然用不上我,那我可要走了。”
他说走就走,舒袍缓带,披襟当风,身形转眼消失在院落外。
一连好几天,百里无忧都没有要求薛阿蛮准备吃的,薛阿蛮以为他为那天的事生气,后来才知道是他出门了。
为了满足百里无忧的胃口,薛阿蛮可谓是绞尽脑汁,一道菜往往花大半天的工夫。百里无忧一走,薛阿蛮顿时清闲下来。
趁着这个空儿,铃儿带着薛阿蛮去外城逛。
外城看起来和普通的集市没什么区别,走近才发现左右的店铺里卖的,几乎都是兵器,各种兵器琳琅满目,其中以剑器最多。不同厚薄长短的剑挂满了墙壁。
薛阿蛮忍不住问:“江湖中是不是很流行用剑?”
“唔,算是吧!因为大小姐最喜欢铸剑,大家就抢着买剑咯!”
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大小姐,薛阿蛮却从来没有见过。据铃儿说,大小姐一年里头,就有三百天待在剑炉边上,寻常难得见到一面。
这天夜里她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起床犹倦倦的。
铃儿见她起床,连忙把洗脸水端来,一面悄悄地道:“少主在外间!”
薛阿蛮吓了一跳,“他回来了?”
“听说是昨天夜里回来的。”铃儿贼兮兮地笑,“一大早就到这里来了。”
薛阿蛮连忙梳洗,走出来。
百里无忧正状似无聊地坐在那里喝茶。
“不知道少主今天回来,所以起得晚了,没能准备早点。”薛阿蛮说着,“我昨天看到栀子花快开了,早上吃栀子糕好吗?”
“外面正下雨呢!”百里无忧道,跟着皱起眉,苦着脸,问,“薛阿蛮你怎么一点也不解风情?难道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吃的吗?几日不见,我心里十分想念你呢!”
可惜这样的话说太多,薛阿蛮竟半点也不领情,道:“少主说笑。”说完就撑起伞,踏出房门。
雨不大,丝丝蒙蒙地落下来,整个院落如同笼罩在晨雾里。
她去找栀子花,却发现百里无忧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他没有打伞,雨丝如雾,把他蔷薇色的衣裳染成绯红。
薛阿蛮忍不住停下脚步,等他走到身边,把伞递给他。
百里无忧含笑接过伞,却又随手把它扔到一边,张开双臂,仰起头,道:“这样的蒙蒙细雨,两个人慢慢散步最妙不过,打什么伞呢!”
说着,他忽地扯下头上的珠冠,像扔那把油纸伞一样,随手一挥,在雨中远远地抛过屋檐,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靠得这样近,薛阿蛮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香气里还夹杂着另一丝味道。
酒味。
“你喝酒了?”
“哦。”百里无忧很乖地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一点点。”
雨像雾一样打湿他的头发,发丝上缀着晶莹的水珠,那水晶般的容颜一如既往的美丽,在雨中更添一分凄清。薛阿蛮看着,却打了个寒战——
他的表情纯真可爱,然而那双眸子,竟然没有半点温度。
冰冷。
冰冷。
比淋在身上的雨水还要冷。
薛阿蛮几乎想伸出手去,用掌心去温暖那对眸子。
她试探着唤:“少主?”
“不要叫我少主。”百里无忧道,“我并不是你的少主。娑定城的少主人是大小姐,你不知道吗?叫我无忧吧!”说着,他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好名字,一世无忧呵!”
薛阿蛮沉默地看着他。
百里无忧笑了阵,慢慢地回过神来,拍了拍脑门,“看来我的酒量真是糟糕啊!”
薛阿蛮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慢慢收敛了眼里冰冷,神情也慢慢变得和往常一样无忧无虑。
快乐是他的本来面目吗?或者只是个面具?
心里面忽然觉得悲伤,她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忧无虑的人。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会有不如意的事。谁都会有烦恼,谁都会有解不开的结。百里无忧,伤心是很正常的事,不用隐藏,也不用掩饰。”
这一番话,她淡淡道来,淡淡地叫他“百里无忧”,语速平缓,语气柔和,心平气静之中却带着一种极容易令人信服的力量。
百里无忧隔了半晌才道:“不是要去采栀子花吗?”
栀子花在角落里。
花朵洁白,叶子墨绿,雨水一洗,这两种颜色越发鲜明。
薛阿蛮叹了口气,“很多时候,我都不忍心把花从枝头采下来。”
百里无忧却已经折了一朵,缓缓地插在她的鬓边,乌发映着洁白清芬的花朵,分外好看。仍然是蓝衫绿裙,刚梳洗过,整个人就像雨水洗出来的一朵栀子花,仿佛还有水珠在花瓣上滚动,说不出的素净清芬,细雨打湿了衣衫头发,一滴水缓缓从额头滑下,从鬓边一直往下滴。
百里无忧忽然伸出手去,接住了那滴水。
指尖轻轻碰到了她的脸……如玉石般光洁、如凝脂般温滑、如花瓣一样清芬……
他慢慢地低下头,亲了亲那张在细雨中的脸。
薛阿蛮浑身一颤,血气刹那间涌上面颊,几乎想也不想,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你太放肆了!”
百里无忧的头因这记耳光一偏,手却伸出,拉住经过身边的薛阿蛮。
薛阿蛮恼怒地瞪着他,满面急怒,脸色通红,血仿佛要从白皙的皮肤里滴出来,就像新蒸出来的玫瑰胭脂糕。
然而百里无忧却无视于她的怨气,拉了她就走。她的手腕被箍得紧紧的,被拖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最后,停在一处山门前。
两名侍卫在门前守候,见了百里无忧,抱拳行礼。
百里无忧看也不看他们,嘴角一直挂着一丝说不清楚意味的笑——那一记耳光仿佛激发了他内心的阴郁——他笑得冷漠、笑得凄清、笑得愁苦!
面前是一方天然的深潭。
到了这里,百里无忧放开了她的手,然后,做了一件薛阿蛮敲破脑袋也想不到的事——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他背后推了一下,他就这样“跌”进了潭里。
“哗——”
无数水花溅起,薛阿蛮已经被雨淋湿的衣服更加湿了个通透。潭水异常的冰冷,薛阿蛮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百里无忧在潭里游了一圈,靠回岸边时,嘴唇已经有些发紫。眉目像是结了一层霜,眸子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凝固。
“你……你还是上来吧。”看到他这副模样,薛阿蛮恍然之间便原谅了他方才的冒犯,道,“水很冷。”
百里无忧却像是没听见,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薛阿蛮摇头。
“这是娑定城的浣剑池。每一把铸好的剑,把要在这池子里浸上一年,有些还要浸更久。”他说着,脸上又浮现了方才那种笑容,凄清愁苦,令人心疼,“这里面,还有四把剑是我的。它们在里面躺了六年,并且将永远地躺下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薛阿蛮再次摇头。
“因为它们也知道,无论它们耗费了主人多少心血,永远也比不上别人铸出来的剑。既然不好,为什么要拿出来现世?”
“这就是你突然不再铸剑的原因?”薛阿蛮微微皱眉,“因为有人比你铸得更好?”
“我知道自己的天分已经到此为止,我再也铸不出更好的了。而在我的身边,却有个天才铸剑师。她铸出来的每一把剑,都是足以流传千古的神兵。”百里无忧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倦意,“我沉剑,对自己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但是,你可以在别的地方做得更好。”
“是,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做首饰,我照顾城里城外的人。可是在娑定城里,上至长老们,下至外城里的商贩,眼里只有铸剑!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不务正业罢了!”说着他一笑,“于是,我就去做别的了……”
“别的什么?”
百里无忧只是笑,笑里面有种特别残酷的意味,“我的小宫女,你从来没听过江湖上的故事吧?”
“对于江湖,我只知道娑定城。”薛阿蛮说,随后向他伸出手,“你先起来吧。”
“不,我喜欢待在这里。”
“可是水冷得像冰一样。”
“冷一点好……”
百里无忧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抬起头来看着她,薛阿蛮只觉得他那双眼睛虽然望着自己,眼神早已穿过她的身体,望向不知名的虚空。
她叹了口气,“如果你不起来,我就不听了。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可以醉一场、哭一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没有折磨自己,我觉得这样很舒服……不要打断我的话,来,我来跟你讲讲江湖中的故事。首先要跟你讲的,是江湖上最有名气的地方,那就是问武院。问武院你知道吗?他是一百多年前,一位高人设立的。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自那以后,江湖中的纷争就大大减少了。可是这几年来,江湖又出了个很有名的组织,那就是尽堂!”
说到“尽堂”两个字,他的脸上又浮现出那样又是疲倦,又是凄苦的笑,“这是个杀手组织,没有别的本事,就是会杀人。只要拿到银子,接到任务,被尽堂追杀的人,就从来没有一个逃得过。除非雇主临时改变主意,并愿意付出双倍佣金,他们才会停下手中的剑。是不是很厉害、很威风?谁都要听问武院的话,但是尽堂从不理会,呵呵呵……”
他笑着,声音开始嘶哑起来,身体终于受不住浣剑池中的寒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薛阿蛮拉住他的胳膊,努力想把他拽上来,然而哪里拉得动他?连忙喊来门口的守卫,一起把百里无忧弄上岸,送回虫二院。
百里无忧除了咳嗽,倒安静下来,伴雪等人连忙准备热水给他泡澡。他回头看了一直跟在身后的薛阿蛮一眼,道:“你进来。”
薛阿蛮一愣,跟着进去。洒满花瓣的热水,叠在一旁的干净衣服,一起都准备好了,伴雪要帮他宽衣,他举手挡开,屏退了所有人。
薛阿蛮有点紧张,“如、如果没事的话,我也出去了。”
百里无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眸里面的心思没有任何人能懂。
他找她,只是因为刚刚从外面经历了一场厮杀回来,心底一直积压着的情绪需要找一个倾诉的地方。而她,一个小宫女,无论是对江湖还是对他,都一无所知……平和端庄的面孔让他有说不出的安心,竟让他觉得在她面前可以放任自己露出最阴暗最沉重的那一面!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早上那坛酒在作祟,清醒之后的他明确地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能再留在世上了!
他跟她说了什么?他居然提到了尽堂!
那是心底深处最黑暗最激狂的秘密!绝对、绝对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
薛阿蛮只觉得他眼底的神情幽深得有些可怕,咳了一声,想再开口,他已经如鬼魅般移到了她身前,一只手轻轻伸出来,扣住她的脖颈。
杀了她!
他的理智在耳边这样告诉他!
杀了她!
她的颈脉在他掌中扑簌簌跳动,只要手中一用力,就可以免除这潜在的祸患!
何况她来历根本大有问题,这样的人,完全没有必要再留下!
脑海里句句盘旋的,都是除去她的理由,一条条一件件,无一不促使他下狠心。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面前女子再一次红透了脸,怒道:“你、你怎能一再对我无礼?!”
啊,她恼怒的时候,血色仿佛要透出白皙的肌肤,像极了刚蒸出来的玫瑰胭脂膏……一旦在肢体上触碰到她,她就会是这副模样,仿佛那是对她极大的冒犯
她那对温润的眼眸正在闪耀着怒火,百里无忧闭上眼睛,不再去想眼前看到的,指尖微微使力——她的颈脉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他的掌心,每一下触碰,都唤起脑海中有关她的画面。终于,他睁开眼睛,慢慢地收回了手,背过身去,“你走吧。”
薛阿蛮当然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胸膛气息翻涌,再一次被冒犯的感觉深深激怒了她,她转身就走。
“等等。”
她才不要理,不要理这个喜怒莫测的登徒子!不要理这个有太多面具的男人!
百里无忧的声音继续从后面传来:“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让阿良送你走。”
疾行的脚步猛然停住,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虽然我一直很好奇你留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地响起,“但是这点好奇远不如我自身的安全重要。我的话你应该很明白,我可不敢再留你在身边。”
说完,他已经开始解开湿透的衣服,把自己泡在热水里,顺便道:“不要再杵在这里了,你也应该去换件衣服,明天就要上路,病了可不好。”
他,在赶她走?
赶她走?
薛阿蛮一时之间几乎理不出一点头绪。
他那样温柔地说我们这么有缘、那样乖巧地枕在她的膝上……她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头上,鬓边还簪着那朵他亲手摘下的花。
纵然知道他对所有人都是那样温柔亲近的模样,纵然知道那只是他的面具之一,乍然听到他那样冷漠地逐客,胸膛里还是好像梗了一大块冰,丝丝冒着寒气。
是自己露出什么破绽了吗?
是他发现了什么吗?
明天就要走了吗?
薛阿蛮咬了咬牙——如果再不抓紧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清晨的时候,四样甜点一如往常地送到了百里无忧面前。
栀子糕。
栗子羹。
雪耳拌蜜枣。
风花露。
每一样都带着清郁的香气,甜蜜之中带有花草的清冽,丝毫不觉得甜腻。
百里无忧看着站在面前的薛阿蛮,淡淡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好了。”
她照旧蓝衫绿裙,几套衣服纵然款式布料略有不同,却都只是相近的颜色,也许昨晚没睡好,脸色有些苍白,失去了往日玉石般的光泽。
一双眼睛幽幽的,那里面有什么情绪?紧张?是的,她的两只手不停地绞在一起,身子轻轻发颤。
同样颤抖的,仿佛还有他自己的心,有个声音细细地响起:“留下她吧!她其实什么也没听明白……”
然而几乎是同一时间,理智威严地开口:“你真的能保证她什么也没听明白?”
他有些烦躁地吐了口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栀子糕。
薛阿蛮的脸忽然一白,道:“等等!”
百里无忧望向她。
她勉强一笑,“我、我来跟你讲讲这道糕的做法好不好?”
他点点头。
“这是我清晨采下的栀子花,缚在纱袋里揉碎了,加上清晨花园里收集来的百花之露,再加蜂蜜和碧粳米磨成的粉做的。蒸的时候放了两层蒸笼,上层蒸笼里放糕,下层蒸笼里放着新鲜栀子花。所以这糕的味道很清新,就像刚从枝头摘下的栀子一样,对不对?”
她的语速出乎寻常地快,说完直直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像一根绷直的弦。
百里无忧闻了闻,“嗯,是很香。”说着,把筷子送到唇边。
“等一下!”薛阿蛮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他,飞快地道:“还有这栗子羹没有讲,对不对?我告诉你,这栗子是把去年风干的栗子磨成粉,加入绵糖、花蕊、茉莉才发出来的嫩叶子,丸成桂圆大小的丸子,水是用明前龙井泡的茶水,用的是泡到第三趟的茶,所以茶的味道若有若无,既提味又不会混味。”
“还有,还有这雪耳拌蜜枣。雪耳一定要炖到三个时辰以上才能真正发得软而绵烂,才能入味。蜜枣太甜,要先用茶叶水煮过,从中间掏出一个洞,然后把干莲子磨成粉,塞在洞里,加上桔叶一起入蒸笼蒸熟,去掉里面的腻味,再和银耳拌在一起。”
“这风花露是你前阵子吃过的,说还想再吃,我原本不打算做重复的点心,但这是最后一顿了……”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白了白,“我、我希望能把你最喜欢吃的都做一遍,但是……”
饶是心绪有点纷乱的百里无忧也很清晰地发现了她的不同,她的脸色白得异乎寻常,说话的速度极快。
她的脸那么白,在不舍吗?她说的话那么凄婉,在痛苦吗?
百里无忧的心,说不出的烦躁,仿佛有一只手在胸膛里慢慢搓揉他的心肝脾肺,他咬咬牙,不想理会这些情绪。
在筷子上待了许久的栀子糕终于送到了唇边,花瓣似的唇轻启——
薛阿蛮的脸,白得快要变成雪——眼睛黑黝黝的,就像那冰冷的浣剑池——她张了张嘴,却像有什么掐住了她的喉咙,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就像一场梦魇,她扑上去把那些甜香四溢的糕点统统扫到了地上,一番动作带出了急泪,“不要吃……”她哽咽着说,“不能吃——”
百里无忧脸色刹那间变了,“为什么不能吃?”
难道她的反常、她的异样,不是因为将要来临的离别吗?
难道是因为……
“有毒……”
这两个字颤巍巍从薛阿蛮嘴里吐出来,说完这两个字,她整个人都虚脱了,沿着桌面滑坐在地上。
有毒。
鹤顶红。
天下间的剧毒。
它猛烈而娇艳。
只要服下,便能立刻终结一条性命。皇宫里用它来毒死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妃嫔以及大臣。
而她,拿来对付一个跟她说说笑笑度过了几个月光阴的人。
虽然他时不时会冒犯她、虽然他难得真心对她、虽然他表面纯真无忧实际凄清阴冷,但,这几个月的时间,她是过得愉快的。
从这里望过去,院子里的蝴蝶在花间飞过。白墙灰瓦之上,天空那么蓝,蓝得让人的心都要醉了……
“甜点里有毒,因为我留在你身边的目的,就是要杀你。”
事实的真相从她嘴里慢慢地呈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遥远的蓝天之上,“但是现在,我不想杀你了。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美丽的,怎么能因为个人的怨恨而去终结别人的生命呢?”
她喃喃地说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似是解开了心中缚得最深的那个结,她的娴静、她的典雅、她的端庄……随着站起来的姿势,与生俱来的气质慢慢地回到了身上。
她抬眼望向百里无忧的瞬间,脸上一片清淡祥和。肌肤重新焕发玉一样的光彩,白皙里透出一层粉粉的光晕,映着玉石样的眼眸,整个人像一团嵌在晨曦里的仕女画,面容恬淡、神情娴雅,看上去竟有说不出的美好。
百里无忧有片刻的痴怔,怔怔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百里无忧,我的确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现在,要怎么处置我,都随便你。”
她说得轻松淡然,整个人笼在一团光晕里。那是灵魂在发光。阴谋与杀人对她来说,仿佛是一重极深的束缚,缚得她长久以来失去了原来的光彩。现在,她终于放弃,放弃对她来说宛若凤凰的浴火重生。
无论百里无忧要拿她怎么样,她都不会在乎。
屋子里安静极了。
春风拂过庭院,带来栀子的幽香。被拂到地上的碗碟纷纷破碎,玉液琼浆遍地皆是。栀子糕碎了,香气却更浓郁。一时直叫人分不清空气里浮荡的,到底是花香呢,还是糕香?
有黄莺儿在窗外婉转啼鸣,一忽儿又飞出去追逐春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百里无忧缓缓开口:“马车在院门外等你。”
他放过她了。
就像她在最后的时刻放过他一样。
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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