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生梦若繁花1
天热得很,只穿一件纺绸单衫都嫌热,薛阿蛮睡在床上,连帐幔也不愿放下,一只手轻轻地摇着扇,一面已朦胧睡着。
半梦半醒间,依稀觉得有人,起初以为是铃儿,后来一只手抚上了面颊,睁开眼来,见是百里无忧。
只见他头束珠冠,两鬓有若墨裁,衬出一张水晶般的容颜。他的手停在她脸上,眉眼间有一丝眷恋,道:“弄醒你了?”
“原本没睡着。”
她有些奇怪,他是知道她有午睡习惯的,因此找她都是算着醒来的时候来,便问:“有事?”
百里无忧点点头,“我要出一趟门。可能会比较久,你安心等我回来。”
“要多久?”
“一两个月吧。”
“这么久?!”薛阿蛮吃了一惊,翻身坐起,“今天已是七月廿七,再过两个月,那不是要到……”百里无忧的手指轻轻点住她的唇,“放心,十月的时候,我一定赶回来。”
“可是、可是,你要去那么久……”薛阿蛮焦急起来,“等你回来,已将近十月!”
百里无忧忽地一笑,唇边仿佛有蔷薇绽放,“你不用担心。婚礼的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只等我回来,只等十月一到,马上拜堂。”
“我不是说这个……”薛阿蛮整个都透出一股慌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急切地望着他,颤声问,“你可不可以不去?或者,过了十月再去?”
百里无忧缓慢却郑重地摇摇头,“我要了结了这件事,才能安心娶你。”
“你要去找花家退亲吗?”薛阿蛮怔怔地问,问完之后便知道自己猜错了,退亲哪里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呢?
果然百里无忧道:“不是。是为了我当年做的一件错事。伤害过许多人,亏欠过许多人,现在,想要出去看看他们。”
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他反复都提到的一件错事——
薛阿蛮的话语都忍不住烦躁和急促起来:“到底是什么错事?!”
百里无忧却不说话,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郑重地道:“等办完这件事,我再告诉你。到那时,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半步。”说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薛阿蛮一手抓住他的衣带,近乎哀求地仰起脸,“如果我求你呢?如果我求你不要去呢?或者,等过了这两个月再去呢?”
“傻瓜。”他轻轻拍拍她的头,“我只出去这两个月,从今以后,这一生的时间都是你的。”她这样的不舍,令他心头温暖,他微笑道,“你乖乖地等着做我的新娘子。”他说完,微微吐出一口气,压下胸中的不舍,转身出去。
衣带自她手中抽离,飘然远去。她仍然空落落地伸出手,脸上的泪,滑了下来。
铃儿以为两人吵架了,连忙过来劝薛阿蛮。只见阿蛮慢慢地倒在床上,先是无声地流泪,后来却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道:“傻瓜、傻瓜,我只有这两个月啊,我只有这两个月啊……”
那一天的晚上,薛阿蛮没有吃饭,也没有睡觉。
她慢慢地哭累了,洗了把脸,整理出柜子里的衣服鞋袜,统统放进包袱里。
连红缨枪也用青布密密地裹好,收到一边。
做完这一切,她就静静地坐在床边。
那时已经到了子时,月末,屋外没有一丝光亮黑沉沉的。铃儿担忧地看着她,问:“薛姑娘,你这是……”
“我要走了。”薛阿蛮说。声音淡淡的、平平的、直直的,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背书。
“啊?”铃儿吓了一跳,“你们吵得这么厉害?”
薛阿蛮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脸上也毫无表情,就那么直直地看着铃儿,道:“不,我们没有吵架。只是,我该走了。既然他要到十月才回来,我已经等不了他了。”
铃儿觉出事情的不平常:“你真要走啊?少主一定会很伤心的。”
提到“少主”两个字,薛阿蛮的身子忽然一颤,眉眼渐渐活动起来——铃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一提到这两个字,薛姑娘才“活”过来似的。
只见薛阿蛮淡淡地一笑,这一笑里,竟带着说不出的酸楚和苦涩,她道:“铃儿,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哪怕是伤心,也要去做的。”
铃儿迷茫了,“为什么?”
“因为你活在世上,并不只是为自己活着。你有你的身份,有你的亲人,有你该做的事。”说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做人,总是身不由己呵!”
她这幽幽一叹,全然不似平日中正平和的样子。
铃儿也跟着叹息,“薛姑娘,今天晚上的你,不像平时的你。”
薛阿蛮淡淡地问:“是吗?”
“平时的你,好像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都不会慌张失望的样子……”铃儿仔细地看着她,明显感觉到她仿佛是失去了水分的花儿,整张脸都干了一层,“可能是哭得太多了,你看上去好憔悴,我给你弄盅汤来好不好?”
薛阿蛮摇摇头,坐在床沿上,半天才道:“天怎么还没亮呢?”
“你想天亮就走?”
薛阿蛮点点头。
铃儿托着下巴,无奈地长叹,“唉,你走了,少主就再也吃不到那些东西了。”
这一句话,似乎提醒了薛阿蛮什么,她站起来,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小坛子,细细抚摩,黑暗中,她的眼中水光欲滴,只听她轻轻地道:“我差点忘记了,这些天,他陪着我,我陪着他……我差点忘记了,我跟他回来,原本就是想留点东西给他。他那样挑嘴的人呵,不好吃的东西宁愿饿着也不吃……”
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只是在自语,又幽幽的,铃儿听着,不知怎的心里都沉重起来。只见她掀开盖子,铃儿立刻闻得一阵异香,“这是什么?”
“千叶露。”她道,似有叹息,“可惜,还没做好。”说着,她望向铃儿道,“我把做这些东西的方法都告诉你,以后由你来做给他吃,好不好?”
铃儿顿时雀跃起来,“好啊好啊!我早就想学啦,做那些东西好有意思啊!”
薛阿蛮微微地笑,笑容里透出一种微妙的光芒,道:“每日清晨采集叶上清露,到了冬天,就采叶子上的薄雪,一年采下来的,装在坛子里埋在地下。第二年的时候,采集所有花树上最早的花苞,加上新鲜蜂蜜,与头年采的清露一起酿。酿好之后,放在冰窖里。”
这一番话,自己听着都觉得熟悉!当时说的时候,那个华衣的少主,聚精会神地看着她,眼睛那么亮,好像恨不得让她立刻变出一杯来,让他尝个鲜……
可惜,这辈子没有办法亲手酿一坛千叶露给他喝了……
心里有个角落空洞洞地回响,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怕铃儿记不住,又拿纸笔写下了。
教了千叶露,又教百花糕,一样一样的花儿教下来,铃儿开始头昏脑胀,而且夜太深,睡意袭来,昏昏欲睡。实在撑不住,听着听着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不见了薛阿蛮,铃儿吓了一跳,以为她已经走了,一出院子才发现她在摘梨。顿时放下一颗心,过去帮忙,一面问:“姑娘什么时候起来的?”
薛阿蛮淡淡一笑,没有回答。铃儿见她脸色灰白,眼圈青黑,忽然明白她根本就是一晚上没睡,忍不住道:“你通宵不睡,就为早起摘梨吗?这梨,摘这么多吃得完吗?”
“不是现吃,是拿来做梨脯的。”
“梨脯?”
“把梨摘下来,去皮去核,上蒸笼蒸熟,再拿出来晒。白天晒,晚上蒸。蒸的时候搁点蜂蜜就可以了,香料和糖都别放,免得抢了梨本来的味道。”
铃儿一一记下了,两人抬着一篓进厨房,花了一整天时间才弄好——因为薛阿蛮要求每片梨切出来的大小必须一样,这样味道才会均匀——晚上蒸好,第二天天一亮就拿到太阳底下去晒。
晒好了梨脯,又去晒藕脯。晒好了藕脯,又去弄葡萄和枣子。好容易忙完这些,柚子和橘子又熟了,桂花也开了。又忙着酱柚子片和橘子片、浸桂花醋。又把橘子一瓣瓣剥出来,拿千叶露、桂花、蜂蜜泡在水晶罐子里,严严实实地封好了,放进冰窖里。
期间又晒了不少干果和干花——这是拿来在今后做菜或是做点心的时候,当作料用的。
那些辣椒和茄子,也统统像果脯一样晒起来,所不同的是,果脯是甜的,这些蔬菜是咸的,调制得十分鲜美。铃儿往往一边听薛阿蛮讲做法一边偷偷塞一块到嘴里,哇,真的好好吃哦!
这段时间,可是铃儿进入内城以来最忙的时候,白天跟着薛阿蛮做事,晚上还要记菜谱。待当季的花、果和蔬菜都过了时令,已经到了九月底,炎夏已经变作秋凉,树叶儿一片片掉下来。
能做的都已经做完,能教的也已经教完。薛阿蛮坐在葡萄架下,一坐就是半天。葡萄树的叶子一片片掉下来,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有时坐得腿麻,就站起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院门边上,看着匾额上那两个字,半天又过去。
时光像是长了翅膀,哗啦啦往前飞,怎么留都留不住,九月的最后一天,终于来了。
薛阿蛮很早很早就起床梳洗,一直站在匾额底下,等百里无忧。
然而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百里无忧仍然没有回来。
当太阳敛去了最后一丝光线,当天边消逝了最后一朵云彩,薛阿蛮慢慢地转过身,回到房间。
铃儿看她缓缓地走在秋日凉薄的风里,整个人似乎只剩一个空壳子,也许风再大一点,就要把她吹走。忍不住上前扶住她,道:“少主今天不回来,明天就会回来了。你再多等一天,又会怎么样呢?”
“不能等了……”薛阿蛮气喘吁吁地说,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呼吸稀薄起来,再次看了院门一眼,一丝怅然的苦笑浮在嘴角,“这就是无缘吧,连亲口道别的机会都没有。我想亲口告诉他我非走不可的原因,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现在看来,都是奢望呵……”
她的声音极低、极低,铃儿几乎听不清楚。
包袱已经收拾好,放在枕边。百里无忧给她的通行符放进荷包里,一切都已收拾停当,只等黎明来临。
外面,天已全黑。
那天晚上,薛阿蛮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梦见自己和百里无忧坐在数不清的花朵中间,浅斟慢饮地喝着酒,一缕月光如梦,照在他脸上。他的唇边含着笑,像是开了一朵蔷薇花,那么漂亮……
他们一直喝酒,一直说话,两个人竟然有那么多话说,都没有法子停下来。她的心里充满了轻盈的快乐,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似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心里分明知道这是梦,提醒自己不要醒来、不要醒来,神志却慢慢地清晰,隐约就要醒来——就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房门忽然被打开,紧接着,一条人影直接扑到了她床上!
薛阿蛮猛地坐起,那人已经开口:“是我!”
竟然是百里无忧的声音!他回来了!
可是他不仅声音急促,仿佛连呼吸都异常吃力。薛阿蛮听出异常,问:“出什么事了?”
“我受了点伤。”他极力要平息一下呼吸,“你这里有没有什么香料?”
薛阿蛮先是摇头,随后立刻问:“只要香的就可以,是不是?”
百里无忧点点头。
她立刻下床,搬出那坛千叶露,在房间四处洒了一圈。刹那之间,一股异香顿时溢了出来。
百里无忧松了一口气,靠在床上喘息。
薛阿蛮这时已经适应房间里的幽暗视线,只见他一身黑衣,头发都用黑布包起,靠得这样近,隐隐看见他左臂上一道口子,大吃一惊,“到底怎么了?”说着就要去点灯,替他察看伤口,被百里无忧一把拉住,道:“别动,也别出声。”
薛阿蛮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颤抖,显然疼得不轻,压低声音问:“是谁伤了你?”
“阿蛮、阿蛮……”百里无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是急切的,急切地带着一丝哽咽,眼神却是极亮的,那么亮……令阿蛮想起了扬风寨的那个夜晚,然而两者又不尽然相同,扬风寨时他的眼睛是滚烫,此时此刻却像是冰凉的,只听他急促地道,“我原想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和你好好在一起,可是,我当年做下错事,今天,到我还债的时候了!”
他忽地紧紧抱住她,抱得那么紧,臂上的伤口让血流得更急,他却全然不觉,只是抱着她,好像要把这一生的拥抱在此刻用完似的,恨不得,把两个人的身体糅在一起。
“有件事,与其让你从别人嘴里知道,不如让我自己告诉你……”
薛阿蛮道:“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先听我说。”他的声音低低地在她头顶升起,龙涎香气、千叶露的香气还有血腥气混合在一起,涌到她的鼻子前,她用力地抱着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他的绝望。只听他道,“阿蛮,除了娑定城少主之外,我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
刚说到这里,只听院子里传来一道破空之声,紧接着又有两三道传来。
一个人道:“这屋子香得古怪!”
一个声音冷冷道:“再香的味道,也盖不了血腥味!”
薛阿蛮忍不住“咦”了一声,这声音好熟悉。好像是扬风寨的大寨主勒初楼。据说他的剑术非常厉害,几乎天下无敌。
只听靳初楼说了这么一句话,剑啸之声蓦然传来,房门在他的剑下忽然变成了纸片一般,四散碎裂!只见一团凛冽剑光,裹着一团人影,飞扑进来!
百里无忧在听到靳初楼声音的一刹那,整个身子就僵硬了,脸上显出一丝苦笑,他低下头,轻轻地、轻轻地,把唇印到阿蛮脸上。
他的吻是这样轻,仿佛只是在她脸上擦过。他的唇是那样冰凉,仿佛再也没有温度。他凝视着她的眼,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一提剑,飞身离床,迎上那道剑光!
没有人能知道阿蛮那一刻的心情,那一刻她仿佛已经没有心了,她的心也跟着百里无忧向那团无可匹敌的剑光飞了出去!
剑光相交,刹那间两人飞身出了房门,落到院子里,只听外面那几人高声道:“大家一起上!这人是尽堂主人,虽然受了靳夫子一剑,却也不可小觑!”
尽堂主人?
尽堂?
是什么?这般熟悉,她好像听过,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时之间她想不起来,她唯一能想起来,就是百里无忧在外门,被好几个人围攻!
外面的动静大起来,娑定城的侍卫飞奔而来,连长老也惊动了。
侍卫围了一圈,火把明晃晃地照着院子中央,百里无忧一身黑衣,已经殷殷沐血,薛阿蛮见娑定城的人只是将人团团围住,并不帮忙,急得几乎要晕过去,“那是百里无忧啊!那是你们的少主啊!你们快去救他啊!”
百里无忧蒙着脸,他们都没认出来。但是阿蛮说了这番话之后,他们反而更愣住了,一个个都成了木雕。
长老们惊疑不定,望向薛阿蛮,“你胡说什么?!”
剑光中的百里无忧忽然一声闷哼,靳初楼的剑堪堪迎面斩下——
那剑尖停在百里无忧的脸前,轻轻一挑,挑去了他的面罩。
一张水晶般的容颜,显现在火光下。
每一个人都如受重击!
靳初楼的剑尖也一颤,惊声道:“百里——是你?!”
“不!”一位娑定城长老道:“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那杀人组织的首领?!我们少主怎么可能是尽堂主人?!我们少主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不?选不可能!”
他一连三个“怎么可能”,震得薛阿蛮耳朵嗡嗡直响。
杀人组织——尽堂主人——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啊,她记起来了,那天,在浣剑池,百里无忧跟她说过,那个杀人组织,尽堂——
不敢相信,不可相信,这个用笑容掩饰伤心、用懒散掩饰自卑的男子,竟是杀手组织的首领?
百里无忧向她望来,目光冰凉,嘴角浮上一丝苦涩的笑意,“我原本想亲口告诉你,可惜……”他这一句话,无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娑定城的人,个个脸色惨白。
冷漠沉静如靳初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也无措,剑尖颤动。百里无忧道:“别老拿这把剑在我面前晃,我都快晕了。”
靳初楼的声音有一丝涩意,“这把剑,还是你送给我的。百里,为什么?”
百里无忧淡淡地一笑,双唇因为失色而变得惨白,像一朵长年不见天日的白花,他没有回答靳初楼的话,偏过脸来,道:“阿蛮,回屋去。不要再看了。”
阿蛮怔怔地看着他,“你、你是尽堂主人?”
“是啊!十六岁那年,我放弃铸剑,创立尽堂。起初,只是发泄自己的怨气,后来,慢慢接了几次生意,真正和江湖为敌了。”百里无忧望向天边微弱的星光,“呵!这些日子,我想回头,想尽力弥补当年犯下的过错。我救济死在尽堂手下的人的亲友,我解散尽堂,我想洗去从前,一切再从头——可是……”
可是仍然逃脱不了命运——命运说,你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