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墨勍一路上都阴沉着脸，不发一言。我惴惴不安地跟在他身后回到租屋，看着他张好结界，脱去外衣。
之前他从没在租屋设过结界，今天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死神再次出现吧？
可是，会有用吗？
我忧心忡忡，却见墨勍忽然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悄悄后退一步。
墨勍眯起眼，走到我面前，继续那用种冰冷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被他逼得一步步退到墙边，心慌意乱之下，拼命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能说什么。
“那个……”墨勍盯着我，突然道，“我给你时间编故事，但你最好能编一个让我相信的。”
丢下这句话后，墨勍不再理我，径直进入卫生间。我咬着嘴唇，头大之极。
墨勍虽然对死神承认是他收集了我的灵魂并做了封印，但事实上我从没有跟他说过这事，以他那种个性，会轻易放过我才怪！
按着胸口，心跳仍然快得厉害。还是不敢相信啊……我不仅没死在墨勍死里，反而被他救了……说来也奇怪，当我认出墨勍的时候，怎么敢冲上去抱住他，还求他救我？
尽管依然心有余悸，我却管不住微微上翘的嘴角。
现在我已经完全肯定墨勍是无害的了，虽然被他称为仆人，但有了这么一个“主人”，也不错啊！至少他还会来救我……
不过他是墨勍，怎么说也是墨家的人。他找姐姐，到底有什么目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又微微沉重起来。
抬头看着卫生间玻璃门上的剪影，我呆呆站了很久。
墨勍洗了澡出来，也不擦头发，就湿漉漉地往床上一躺。
“过来。”他命令我。
我惊了一下才回过神，有些迟疑地走上前去。
他瞥了我一眼，淡淡道：“给我擦头。”
我抬头，难掩脸上的惊讶。
虽然他一直说我是仆人，限制了我的自由，但除了做饭之外，墨勍从不让我插手他的事。我知道，那是因为墨勍并不信任我。
但现在……又代表什么？
“是不是还要让我说第二遍？”墨勍不耐烦地竖起了英挺的眉。
我钝钝地哦了一声，拿起干毛巾走到床边，深深吸了几次气，才勉强控制住颤抖的手指。
墨勍的头发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柔软，质感很好，只是色泽不够深，偏向栗色。这样柔软的头发完全不似主人的个性，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我一边给墨勍擦干头发，一边悄悄抬眼观察他。墨勍闭着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帘，让我无法窥探他的想法。
我的目光下移，落在他胸前贵重的链坠上。一开始，我如果不是被这颗凝魄吸引，也不会在墨勍面前暴露了非人类的身份。只是那时的我根本没想过自己跟这颗凝魄会有什么关系，直到从墨勍嘴里听到姐姐的名字……
“我很有兴趣知道，要是我捏碎这颗珠子，会有什么后果？”墨勍懒洋洋地摸着胸前的链坠。我惊了一下，才发现墨勍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目露精光。
我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木小锁……还是，我该叫你木婉？尊贵的‘族长夫人’。”
我惊讶地抬头。
“……你，刚才叫我什么？”
墨勍冷笑一声，“还想装模作样？”他目光犀利地盯着我，“难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木婉的灵魂，原来你早就得到一个身体，而且就藏在我面前，我却被骗得团团转。”
我呆呆地看着他，才明白他误会了什么。没错，以墨勍的聪明，只要稍微提点，他肯定可以把细小的关键串联起来，但这个结论跟事实的出入也未免太大了。
既然瞒不过，何不干脆跟他坦白……我沉默片刻，缓缓道：“我不是木婉。姐姐是死也不可能嫁给墨劼的，你不要乱说。”
墨勍的眼神终于有所改变。
“……姐姐？”他怀疑地睨着我。
我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找姐姐的幽灵，但我不是木婉。我……叫做木小锁，四百年前死在你们族长的手上。虽然后来借这具躯壳复生，却永远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还不得不一直东躲西藏。”
墨勍坐起来，面孔近在咫尺。
我静静地看着他，不再闪躲他的视线。
然后墨勍笑了，他后退些许，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我。
“这故事编得不错，还真像那么回事。”他撇嘴笑笑，“不愧是墨家下任族长千挑万选出来的未婚妻。但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呢——‘小、锁’？”
他竟然不相信？！我好不容易下决定说出自己的秘密，他竟然不相信我？！
我瞪着他，不怒反笑，“行！就算是我在编故事。我就是木婉，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墨勍连那点讽刺的笑容都收起，他目光阴沉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敢骗我，还说那又怎样？”
根本没见到他动作，泛着寒意的破魂就抵住了我的喉咙。
没错，有了这把可以让我所有坚持和努力都化为乌有的匕首，我还能如何？
自然是俯首帖耳！
我面无表情地睨看墨勍良久，然后垂下眼去。
“对不起，主人，是我说错话。”
这提醒来得真是及时，若非如此，恐怕我都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没错，墨勍是救了我，但他也可以随时杀了我。
“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墨勍愤怒地低吼。
“……那我该用哪种语气跟你说话，主人？”我哼了一声。
手臂忽然被捉住，我惊讶抬头，看着面前明显带着恼怒的墨勍。
“我说了，不准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墨勍黑得深沉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还没等我想明白那代表什么意思，忽然之间天旋地转，我就被压在床上。
我吓了一跳，对着墨勍赫然放大的面孔，才说了一个“你”字，墨勍就低下头来，狠狠吻住了我。
“唔……”我瞪大了眼，全身僵硬，足足愣了十秒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他哪里是吻，完全是在报复！带着怒火的舌头强硬地撬开了我的牙齿，逼迫我做出回应。我被墨勍吻得眼前发黑，却丝毫动弹不得。
“你是我的……”他呢喃着我不明白的四个字，慢慢放轻了力道，却仍是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放开我。
我轻轻喘着气，连连眨了好几次眼。
墨勍凝视着我，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复杂。
他说我是他的……
毫不犹豫地从死神手里救下我，此刻的表现又如此让人费解，难道——
“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我不可思议地说。
墨勍的眼里闪出一抹狼狈，他撇过头去，哼道：“怎么可能！”
见我还是呆呆地看着他，墨勍翻身坐起，沉声道：“你下去。”
这次我却没有听从他的话。慢慢坐起身来，我观察着墨勍的侧面，轻声道：“……你喜欢上我了，是不是？”
“你少自作多情了！”墨勍陡然发怒，他恶狠狠地瞪着我，冷笑道：“我会喜欢你？你不过是——”
“是你应当杀却没有杀，不该救却救了的人，对吗？”
“……”墨勍的表情顿住，他与我对视良久，然后轻轻一笑，“没错，你是有些意思。但你到底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墨劼想用你来刁难我，他认定我找不到你，可我现在不是找到了吗？”
他又是一笑，那种冰冷不屑的笑，“所以注定了，他再也不可能成为墨家的下一任族长。我得感谢你呢，木婉。”
我窒息了一下，呆呆地盯着眼前的墨勍。
“你说什么？墨劼？”
墨勍冷笑，“我们族长大人可是把你爱到骨子里去了呢，为了找到你，宁可放弃族长的位置。哼哼，我不管他是真的想找到你这个未婚妻，还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只要找到你，墨家的族长就换该人了。”
我听着墨勍的话，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木然的脑袋才一点一点清醒过来。
原来如此。
他要找木婉，是为了跟墨劼斗，因为他的野心。原来这就是墨勍寻找姐姐的目的。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话，当你的棋子？”我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
墨勍黑得深沉的眸子闪了一下，“凭你不想死。”他慢慢道，“凭我——才能逼退死神。”
我睨着他，心口的疼痛一点点蔓延，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然后我笑了一下，平静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我明白了……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就当一次你手中的武器，来对付你的敌人吧。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墨勍面无表情，“你以为你是谁？跟我谈条件，你有那资格吗？”
我淡淡一笑，“那我宁可死。”
“你……”墨勍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他很快收了起来，只是沉默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已经妥协，但他这个人，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妥协的话——奇怪，我什么时候竟然可以猜到他的想法了？
不过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话让我明白了自己所拥有的筹码。
试探的代价虽然大了些，但总算有所回报——
“我要你起誓，”我看着他，一字字地说，“如果有朝一日，你墨勍当上墨家族长，你和你下面的清洁者，都不会再对付木婉和李归海。”
“李归海？”浓烈的杀意涌上墨勍的双眼，他牢牢地盯着我，“你的那个青梅竹马？”
“你知道？”我惊讶了一下，既然又笑起来，“那就更好了。归海是墨劼想要杀的人，你既然这么喜欢跟墨劼作对，当然就要保他了，是不是？”
话意才落，我就被墨勍抓住。
我平静地对上墨勍的双眼，视而不见他的暴戾，也毫不挣扎。
“看来我的小仆人，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主啊。”墨勍笑得凶狠，“刚才还哭哭啼啼，现在马上又变成另一张脸。说来说去，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吧？”
我笑笑，“主人，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想救姐姐和她的爱人，而我始终是你手上的棋子，你又何必生气呢？”
“……你还要装模作样？”墨勍咬牙切齿地说，手上更加用力。
我闭了闭眼，有些疲倦地说：“那你答应我吗？”
墨勍扬了扬眉，松开手，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靠着床头，与我对视片刻，轻蔑地说：“两条贱命换来墨家的族长之位，很划算。”顿了一顿，他说：“……成交。”
墨勍既然已找到“木婉”，便算是达到了目的，不再去找其他异族的麻烦。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一直想着自保，为了留下这条命，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尽管如此，知道这么多的杀戮竟是因我而起，还是有种让我心力交瘁的感觉。
四百年的孤独流浪，我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封闭了自己的心，不敢交付太多的感情……如果不是为了姐姐，恐怕我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墨勍突然闯了进来。
我根本没想到在轻轨上遇到的俊美少年将会给这样的日子带来冲击……如果不是被他发现我非人类的身份，就那样子擦肩而过的话，也许那张面孔只会是我灰色记忆里稍微值得回味一点的颜色，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他竟是清洁者！
我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因为随时可能没命。知道他是墨勍之后，在害怕的同时，心情又有一些复杂。他与墨劼为敌，却也不可能成为我的盟友；他是所有异族的噩梦，却独独留我一命。当他对死神说“这个人的灵魂属于我，只有我才能决定她的生死”时，我甚至有一种心脏被撞击的感觉……
直到那个吻，那个到最后几乎算是温柔的吻，让我一时迷乱了心。
我几乎就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以为自己在墨勍眼中是特别的。
但他的话也让我清醒。错误就是错误，如果他的目的不是姐姐，如果他不是墨勍，如果我们有更多的时间，也许我会有让他爱上我的那天。
可我们没有如果，所以我变成一颗可以很好利用的棋子。
被捧在手掌心上万般宠爱的日子，在四百年前就已结束。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天，那个变成我记忆里最美好日子的结束以及所有噩梦开始的夏天。
是我的错。我总爱与别人争东西，嫉妒姐姐对海哥哥比对我还好，于是故意跟姐姐闹别扭，故意视而不见她无奈的表情。当那个有着冰绿色眼睛，长得比女人更秀丽的墨姓男子出现时，我知道姐姐对那人的戒心，为了让姐姐紧张，甚至故意抛下姐姐和海哥哥与那人游西湖……
就在我为结识到一个有趣的新朋友而高兴的同时，墨劼却以我的安危来要挟姐姐，要姐姐嫁给他！
对发生的这些，我甚至好长一段时间都一无所知，更无法想象姐姐在那时受到的压力和痛苦。如果不是海哥哥找到我，跟我讲明一切，我还不知道墨劼就是一直将木家视为眼中钉的墨家族长！
海哥哥虽然救了我，却被墨劼伤得只剩一口气。姐姐几乎想尽办法，才保住海哥哥的性命，并用咒术封住了他的肉身。然而直到我死，都没有见到海哥哥从沉睡中醒来。
然后父亲带着我和姐姐，开始逃亡天涯。
在那之前，我虽然隐约知道我们木家不同于普通人，但对于所谓的异族，仅仅只有概念而已。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被父亲和姐姐珍藏到什么程度，他们隐藏了自己的能力，只为了给我一个平凡而安稳的生活。但这一切都被墨劼打破！是他夺走了我的家人，是他的野心，妄想利用姐姐的能力来巩固他族长的地位！
就因为我的愚蠢，将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送到墨劼面前，会死在他手里，是我咎由自取。但姐姐却毫不犹豫地用咒术凝结了我的魂魄，让我不至于完全地灰飞烟灭。如果不是我耗尽了她的灵力，她也不会死。是父亲以牺牲他自己为代价，用往生咒让我回生，我却是在那之后，才知道往生咒的施咒者，必将一命换一命……
是我的天真无知，断送了姐姐和父亲的性命！
我将永远诅咒那个夺去我所有的人——墨劼！如果能够，我会拖着他一起到地狱！然而不行，我能活着，是因为姐姐和父亲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更重要的是，我还不能死，我要活着，暂时用这具躯体代姐姐活着！
直到可以让姐姐回生。
与之相比，墨勍所带来的痛苦，只是无足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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